李大勺!
李大勺是諢號。
竇七甚至不知道他的本名叫什麼。
也沒必要知道,一個毫不起眼的廚子而已。
印象裡這個男人就是窩在廚房裡,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做着那些重複的誰也會做的飯菜,拿着幾年不變的工錢,從學徒起開始十幾年從來沒有間斷過。
其實就算他幾日不來,竇七覺得對於大家來說也沒什麼區別,甚至都沒人能想起廚房裡還有他這個人。
就這樣一個人,爺爺竟然要把醉鳳樓的分紅給他,讓這樣一個人,竟然子孫永世分走他們竇家的銀錢。
就這樣一個人,憑什麼!
爺爺是念舊的人,年紀大了就心腸軟,卻忘了生意就是生意,所以他拿到醉鳳樓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庸庸可有可無的人都趕走。
這個慫貨走的時候,還哭呢,跪倒自己面前哭,說只要一口飯不要工錢也行,真是丟人死了。
後來聽說病的要死了,怎麼又痊癒了?竟然還能站上臺面了!
“李大勺?”前邊有人聽到了回頭,帶着幾分好奇問道,“你認得?他是什麼人?好厲害啊!”
好厲害!好厲害!
竇七面色鐵青。
“他怎麼厲害了?”他問道。
這人沒有回答,另一人轉過頭開口了。
“你沒瞧見?方纔,他在一個碗裡雕刻出佛門八寶!”他說道,激動的比手畫腳。一面帶着得意,“誰讓你們跑得慢,我來時剛剛趕上看到,然後就被端走了….”
“八寶誰不會雕?”竇七咬牙說道。
“人家是用豆腐雕的,別人會嗎?”又有人說道,聲音更大,“豆腐。你見到豆腐了嗎?你見過豆腐嗎?”
豆腐?
是什麼?
竇七的視線向前看去,那個慫貨的背影已經看不到了。
“是哪家獻的供奉?”
“是太平居。”
“太平居是哪裡的?怎麼沒聽過?”
“是啊,不是來供奉的嗎?怎麼不等大家都知道看到再走啊?連個幌子也沒打着。”
“就這一味嗎?沒有別的了嗎?我們都還沒看到呢,嚐到不嚐到的不奢求了,哪怕看一看也好嘛。”
“得了吧。人家是特意供奉佛祖的,又不是讓我們看的,誰想看就能看到,誰想吃就能吃到的,那算什麼稀罕。”
誰想看就能看到,誰想吃就能吃到的。就是算不得稀罕嗎?
竇七面色越發的鐵青。
剛纔是誰喊着搶着要他們神仙居的大素鍋的,這羣放下碗就罵孃的東西們!
“竇爺。”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竇七看過去,見吳掌櫃衝自己含笑施禮。
“您忙完了?我們也忙完了。這就走了。”他說道,不待竇七回話,就轉身走,走了幾步又想到什麼。回頭衝竇七一笑,再次拱手,“哦對了,竇爺,恭喜發財。”
竇七從來沒覺得有人會笑的讓人這樣不舒服,他站在原地面色鐵青被人羣涌的東搖西晃。
內侍站定在晉安郡王身旁,又是說又是笑。
“…栩栩如生活靈活現….”他說道。眼睛笑的彎彎,一面舔了舔嘴脣,“還有,那盤蒸豆腐,澆上湯汁,看上去就好吃得很,只是可惜吃不到…”
晉安郡王瞪眼。
“我讓你去看人,誰讓你看吃的?”他說道。
內侍嘻嘻哈哈的笑了。
“人啊,人長得不好看,跟殿下不能比。”他說道。
晉安郡王哼了聲。
“男兒誰比那個好看不好看。”他說道,“休得胡說。”
他說着話視線看向另一邊。
那女子已經被許多女子圍住,其中還有一個熟人。
晉安郡王忙轉身,掩在廊柱後。
“姐姐你看什麼?”陳丹娘問道,拉了拉陳十八孃的衣袖。
陳十八娘收回視線,眉頭微微皺了皺。
“我好像….”她說道,話說一半又停下,挽起程嬌娘的手,“沒事,玩了半日累了吧?母親已經定了素齋,我們快去吧。”
“素齋?”陳丹娘說道,想左右晃頭看去,“有個人說請我吃素面呢,人呢?”
陳夫人落後幾步,聽僕婦耳語幾句。
“是認識的?”她低聲問道。
僕婦點頭。
“聽說話是認識的。”她說道。
陳夫人沉吟一刻,看向前方走在女兒們中的程嬌娘。
雖然特意穿了自己送她的春衫,但在一羣豆蔻少女中,這女子的背影還是顯得孤寂,或許是那瘦削的身形,又或者是那端正挺直的姿態。
“你瞧着,是什麼人?”她又問道。
“那少年公子與娘子年紀相仿,或者大一兩歲,相貌俊美,形容悠閒,雖然看似舉止大膽,但卻也有分寸,對娘子並無褻瀆輕浮不敬。”僕婦一面想一面認真說道,遲疑一下,又笑了笑,“而且,見到娘子,他很歡喜。”
陳夫人嗯了聲點點頭。
“只要不失禮就好。”她說道,嘆口氣,“如果有失禮的,你們待娘子不可以他人事不便管爲由,就把她當我們自己家的女兒,萬事要護着她。”
僕婦忙應聲是。
“但願這孩子,能有個好姻緣。”陳夫人說道,再次看向前方的程嬌娘。
而與此同時,張老太爺正被自己的孫子張成拍打着胳膊。
“爺爺,爺爺,那就是太平居,那就是太平居做出來!”他連聲激動的喊道。
張老太爺站開幾步。
“我還沒老的聽不到。”他說道,瞪了孫子一眼,一面站好身子。方纔人羣涌涌擠得他有些狼狽。
這女子,就會搞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吃食。
“爺爺,爺爺,半芹不是說太平居的主人也來了嗎?你幫我引薦下。”張成說道,一面帶着幾分激動左右看,“京城如此好,我有點捨不得走了。”
張老太爺也左右看。眉頭微皺。
現場禪茶會的人散去,民衆們涌了過來,烏壓壓的一片人頭攢動根本就認不出誰是誰。
“方纔大殿裡怎麼沒看到她?”他自言自語說道。
晉安郡王踏入宮門的時候已經到了午後。
宮女內侍們施禮迎接,看着少年一陣風的過去。
“殿下如此高興。”一個宮女笑道,側頭看殿門。
“只要出去玩。殿下都是高興。”另一個笑道,又搖頭,“只是對功課不上心,太后知道了,又該上愁了。”
一路始終拿在手裡的匣子被放在地上,晉安郡王帶着笑意坐好。
內侍也在一旁跪坐下來。看看匣子,又看看晉安郡王。
“殿下。”他忍不住說道,“好看嗎?”
晉安郡王哈哈笑了。擡腳踹他。
“自然好看。”他說道,一面吐口氣,再次微微一笑,指着匣子。“你看,是送我的生辰禮。”
他在我的二字上加重語氣。
也許那女子只是隨口答話而已,殿下竟然這麼高興,不過,殿下竟然對這女子說出今日是自己的生辰這樣的話。
殿下是寂寞太久了吧。
不過更讓他驚訝的是,說者那樣自在,聽者也毫無忐忑。按照郡王的說法,此次是二人第二次見面吧,竟然如同積年舊友一般自在言談?是因爲同經歷過生死劫嗎?
“那孩子說,這是她親手做的。”晉安郡王接着說道。
內侍回過神笑着點頭。
“是,是,恭祝殿下。”他俯身施禮說道。
晉安郡王打開匣子,看着其中剩下的三塊糕點。
“我記得,小時侯母親也給我做過這個。”他忽的說道。
內侍麪皮哆嗦一下,神情有些複雜。
“那,不知味道吃起來,是不是一樣。”他強笑說道,“殿下快嚐嚐。”
晉安郡王看着點心沒有動,沉默一刻。
“或許大概吧,點心都這樣,也不一定一樣,至於味道,我早忘了。”他說道,然後笑起來。
內侍低下頭沒有說話。
門外響起腳步聲。
“殿下,陛下和娘娘讓人送來您的生辰禮。”
晉安郡王將匣子蓋上推到几案下,轉身衝外俯首。
門已經拉開,四個內侍捧着托盤含笑而入,其上擺滿了金玉錦緞筆墨紙硯,明晃晃亮晶晶沉甸甸。
“陛下賜文房四寶一套,玉腰帶一條。”
“太后娘娘賜金平脫瑪瑙盤一對,蓋碗一具。”
“皇后娘娘賜南海寶珠十二件。”
“賢妃娘娘…”
晉安郡王擡起頭,笑意滿臉,再次正身之後大禮參拜。
“臣,謝隆恩。”他高聲唱諾。
太平居里,李大勺跪坐俯身。
“謝娘子大恩。”他說道。
伏頭在地未起,男人的聲音鼻音悶悶。
“謝我做什麼,豆腐又不是我雕的。”程嬌娘說道。
李大勺依舊沒有擡頭。
他想到似乎很久以前,他也這樣跪着伏在一個人的面前,哀求不要被趕走,哀求留下自己一條生路。
他從十歲就跟着師父學徒,一直到二十八歲,除了當廚子別的什麼都不會,他可以不要竇老太爺給的紅利,可以再少要一些工錢,只要不趕他走。
他不會說話,只會砰砰的叩頭。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東家,求求東家。
李大勺伏在地上,貼着臉的袖子上漸漸濡溼。
可是他的哀求沒有用,他還是被趕走了,沒用了,成了廢物了,病的要死了,賣了牛賣了地,又要賣媳婦的嫁妝田,老孃又老又傻,媳婦老實病弱,孩子還小,等他一死,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都已經看到了。
先是地賣光,再後來是房子賣掉,然後媳婦會被孃家逼着改嫁,孩子或者餓死,或者被賣掉,老孃餓死在野外,運氣好的話村鄰會用一張破席捲着埋了,運氣不好的話,就填了野狗的肚子。
一開始村裡的人會閒談感嘆這一家人的可憐,用不了多久就沒人再談起了,再然後他們這一家人就會被人忘記,就好像從來沒有在世間存在過一般。
不管哪種結局,都不會有今日他這樣的結局。
他端着自己做的菜,跟着享受皇家供奉的大和尚,在那麼多人的注視下,一步一步的走進佛殿,伴着大和尚的禮佛,親手將自己做的菜,擺到了金碧輝煌的佛像前。
他李大勺,做的,菜!
他李大勺,終於,像個人了!
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他微微擡頭,眼角的餘光看到看到坐在側邊的婢女。
“這位大哥,我請了個大夫給你瞧病。”
昏暗的等死的屋子裡,他的耳邊響起清脆的聲音。
“大夫給你看了病,你很快就好了,別擔心。”
李大勺擡頭看着面前端坐的女子。
“娘子,多謝,您給小的,治病。”他說道,再次伏頭,聲音哽咽,“小的如今,痊癒了。”
不只是治了他的病,還治了他的命。
今日還是一更,十五六號大概能恢復雙更~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