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活來,活來死去。
這是秦夫人這短短兩天的感受。
看着被擡回去臥榻上的兒子,她也很想暈過去。
可是她不能。
“快,快去請程娘子!”她喊道,喊完了自己又忙向外走,“我去,我親自去。”
玉帶橋的門敲破了也沒人迴應。
“去太平居。”秦夫人流淚說道。
馬車又疾馳向城外而去。
太平居一如既往,只是四周似乎多了很多人。
秦夫人的馬車停下時,週六郎站在了後院的門口,看着哭着的秦夫人下車,他的臉色慘白,垂在身側的手緊緊的攥起。
“程娘子。”秦夫人喊道,一面腳步踉蹌,一面走的飛快,僕婦們疾步纔跟上。
週六郎擋住路,嘴脣顫抖,但沒有說出話來。
“六郎,六郎,”秦夫人看着他流淚道,“謝謝你。”
週六郎一瞬間停滯了呼吸。
“你快去看看,你快去看看啊。”秦夫人看着他哭道,“十三他能走,十三他能走了。”
週六郎擡腳飛奔,走了沒幾步又停下,回頭看。
秦夫人已經衝到程嬌娘的廳堂前,又被攔住。
“我家娘子還沒醒呢。”婢女豎眉喝道,“你要幹什麼?”
還沒醒?
秦夫人有些驚愕。
“還不是爲了給你家十三治病,我家娘子熬費了心血。”婢女豎眉說道,“你快別哭了,快走快走。”
秦夫人伸手掩住口,將哭聲藏回去。
“我不哭,我不吵她。”她哽咽說道,“我是想謝謝她。也想問問她,我家十三真的能走了嗎?”
“那是自然。”婢女說道,“我家娘子從來不說假話的。說給他治,自然會治好的。”
因爲我從來不說假話。
週六郎看着廳堂。眼前浮現那女子木然的神情。
周老爺邁進屋子,看着堆得亂亂的大包小包,擡腳便踹了過去。
周夫人一聲尖叫。
“老爺,剛收拾好的,你幹什麼?要來不及了!”她喊道,一面惶惶的去撿拾散開的包袱,一面流淚喃喃。“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走什麼走,誰也別想趕我們周家走!”周老爺說道,一面哈哈大笑。
滿屋子的人嚇的呆呆。
“看把老爺都氣瘋了!”周夫人撫掌哭道。
突然官場出事,趕回來又無事。才放下心來,就又出了這破家滅族的事,這一驚一喜一乍的,不瘋纔怪呢!
而與此同時,陳老太爺的屋門也被猛地拉開了。
“父親!春秋至忠。春秋至忠,真的是春秋至忠,賢者公子培文摯那般!”陳紹說道,疾步進來。
當初他大着膽子拋出這句話,只是爲了讓秦侍講冷靜下來。哪怕冷靜片刻也好,其實心裡也根本沒底,沒想到真的應驗了,真的猜對了。
真的是在治病,真是那種激怒而辱的法子,而且真的治好了。
陳老太爺的屋子裡端坐的幾個女兒都回頭看他,面色微微驚訝。
陳紹忙端正形容,在女兒們面前失態略有些尷尬。
“父親,什麼叫春秋至忠?”陳丹娘好奇的問道。
“是古時一個故事,”陳紹跪坐下來,對女兒說道,“時,齊王疾痏,使人之宋迎文摯….”【注1】
陳老太爺低頭看手裡的書卷。
呂氏春秋。
他翻開書卷,仲冬紀第十一。
“……文摯至,視王之疾,謂太子曰:“王之疾必可已也。雖然,王之疾已,則必殺摯也。”…”陳紹繼續說道。
陳丹娘咦了聲瞪大眼。
“爲什麼?”她問道。
陳十八娘衝她噓聲。
“聽父親講來,莫要插話。”她低聲說道。
陳丹娘吐吐舌頭,忙坐好看着陳紹。
“文摯說,要治好大王的病,非要激怒他不可,激怒大王,則我必死。”陳紹說道,“太子頓首強請,說果真如此的話,臣與臣之母以死爭之於王。王必倖臣與臣之母,願先生之勿患也。”
“那他答應了?”陳丹娘還是忍不住問道。
陳紹點點頭。
“答應了,有了太子的保證,文摯便讓人告訴齊王同意治病…..”他說道。
…..後而將往不當者三,齊王固已怒矣。文摯至,不解屨登牀,履王衣,問王之疾,王怒而不與言。文摯因出辭以重怒王,王叱而起,疾乃遂已。
陳老太爺看着書卷,隨之默唸。
陳丹娘忍不住雀躍。
“原來激怒和羞辱也能用來治病啊。”她喊道。
“這世上治病的方子千奇百怪,想來程娘子也會這個的。”陳十八娘說道,看着父親若有所思。
陳紹點頭笑而不語。
“後來呢?”陳十八娘問道,眼睛微閃。
“後來,王大怒不說,將生烹文摯。太子與王后急爭之,而不能得,果以鼎生烹文摯……”陳紹說道。
陳丹娘啊的一聲很是驚訝。
“那,爲什麼呢?”她問道。
“因爲他激怒羞辱了王。”陳十八娘說道。
“可是他是爲了治病啊。”陳丹娘說道,“是救他啊。”
“至忠之言不順耳。”陳紹說道。“所以你們要記得,忠言逆耳,聽到忠言時不要動怒,要靜下心想一想,莫要冤枉了好人,否則夫惡聞忠言,乃自伐之精者也。”
女兒們忙應聲是。
“可是,那文大夫死的太冤枉了,真不該給齊王治病!”陳丹娘依舊苦着臉說道。
陳紹看着女兒們,見她們雖然沒說話,但神情顯然同意陳丹孃的話。
“這樣也不對。”他說道,“你們知道何爲穆行?”
陳丹娘自然搖頭。
“穆行之意,人知之不爲勸,人不知不爲沮。”陳紹說道,“我們不能因爲可能被誤會被誤解,有些事就不去做,在這個故事之前,還有一個故事,說的是申公子培劫王殺隨兕,你們讀一讀就明白了。”
女兒們點點頭,躬身謝父親教誨。
“明日讓先生加一課,講一講春秋仲冬卷。”陳老太爺說道。
陳紹應聲是。
女兒們便起身告辭,留父子二人說話。
“竟然真有幸親見文摯之治,我原以爲是古人虛言,原來真有這種醫症之方。”陳老太爺含笑說道,帶着幾分感嘆又幾分不解。
這氣死秦家郎君,是爲了治腿,還是爲了她那非必死不治的規矩?抑或者兩者皆有。
不管是什麼,如今沒有必要問,只要看到秦郎君如今能走的結果,一切問題都沒有問題。
他搖頭笑了,提了許久的心終於放下,長長的吐口氣。
這個娘子的行事真是遵規守矩,無可挑剔。
“人知之不爲勸,人不知不爲沮。”他喃喃說道,“她到底是遵循賢者大道啊。”
但真是每次都要嚇死人啊。
真不知道接下來還會出什麼事!
陳老太爺搖頭苦笑。
這個江州傻兒!
“父親,你還喊她江州傻兒?”陳紹笑道。
“喊她什麼都無所謂,她也不在意。’”陳老太爺微微一笑說道,“叫什麼都無所謂,關鍵是人的心境,就拿周家的人來說,如今喚出這江州傻兒四字,跟曾經喚出的江州傻兒的心情,只怕已經截然不同了。”
注1:《呂氏春秋仲冬紀第十一至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