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濛濛的時候,孫觀主敲響了太平觀的門。
“觀主,你這麼早又來了。”開門的小童說道。
“什麼叫又!”孫觀主說道。
“明明剛走的。”小童嘀咕道。
孫觀主沒理會她,擡腳邁進來。
“準備早飯了嗎?娘子吃食很精緻,你們可盡心點,還有動作輕些,別吵了娘子睡覺。”她一面說,一面堆起笑看向內裡。
“娘子已經起來了,剛出去了。”小童說道。
孫觀主愣了下。
“這麼早!”
冬日的山上更添幾分陰冷,細碎的腳步聲在山間迴盪,蕩起一層層的山霧。
程嬌娘走在最前方,手裡拿着一根樹枝,不時的掃開路上掉落的枯枝,半芹小碎步跟在後邊,不知是冷還是走的臉蛋紅撲撲,嘴裡呵出一團團白氣。
“娘子,你那時候和半芹姐姐也常這樣在山上走嗎?”她問道。
“是啊。”程嬌娘說道。
“遇到張老太爺是在哪個地方?”半芹好奇的問道。
程嬌娘擡頭左右看,腳步不停。
“就在那邊。”她擡手用樹枝指着一個方向。
半芹踮腳擡頭看去,想象那時的場景。
“真好啊..”她忍不住感嘆。
“各有各的好,不同的路有不同的風景,不用遺憾。”程嬌娘說道,大步而行。
半芹點點頭,笑着跟上去。
程嬌娘卻停下腳回頭看半芹。
“你不想問我些什麼?”她問道。
這話倒問的半芹一愣。
“娘子,問什麼?”她問道。
程嬌娘笑了。
“以前在這個小觀裡。”她伸手指着適才來處的太平觀,“有兩個小童被我趕走了,半芹她還覺得有些可憐……”
“娘子。”半芹打斷她的話,帶着幾分委屈,“娘子纔可憐呢,憑什麼還要去可憐別人,爲什麼別人不可憐你,你欠他們的嗎?你該他們的嗎?他們悲傷難過,你就該也陪他們悲傷難過嗎?要不然就是你鐵石心腸嗎?他們有病有患,你就該必須治好嗎?治不好不能治就是娘子你的罪過嗎?爲什麼沒人可憐你,爲什麼要你可憐別人?就因爲你不說嗎?就因爲你不哭嗎?你就該嗎?”
她說着掩面放聲大哭。
程嬌娘神情怔怔,似乎有些尷尬。
“哎,哎,我就是隨口一說…”她笑道,想了想邁步回來,伸手拍了下半芹的頭。
半芹抽泣着。
“娘子我沒事,我就是哭一哭,我們接着走吧,別耽誤時間。”她哭道。
程嬌娘看着她笑了笑,沒有再說話轉身大步而行。
走了沒多遠,前邊忽的傳來一聲呼喝。
“什麼人!”
半芹嚇的站住腳,也顧不得抽泣了,淚眼有些緊張的看過去。
雖然娘子說沒事了,但曹管事等人依舊警戒,程嬌娘出來散步,他們先一步散開在四周,此時突然示警,是不是發現了什麼危險?
程嬌娘腳步依舊沒停,大步而去,很快拐過一個彎,看到山邊的石頭上竟然坐着一個人。
“是你!”半芹驚訝說道。
晨霧濛濛中坐着的人掀起兜帽,露出一張少年郎面容。
“是我。”他說道,“真巧。”
真巧?
怎麼又回來了?還是不甘心嗎?半芹扭頭看程嬌娘。
“我正在想待天亮一點再去見你,沒想到你也來山上了。”晉安郡王接着說道。
程嬌娘擡腳走過去,隨從們不用吩咐便退開了。
晉安郡王看着她。
“你看。”他說道,擡手指着退開的隨從,“你連話都不用說,他們都信你聽你。”
程嬌娘看着他似乎有些不明白他的話。
“而你跟我說了那麼多,我卻還是不信。”晉安郡王說道。
“這怎麼能相比。”程嬌娘搖頭說道。
“對不起。”晉安郡王站起身來,看着她深吸一口氣說道,“我不該衝你發脾氣,他出事不是你造成的,他治不好,也不是你的緣故,所有的事都跟你無關,我卻埋怨你了,我不敢埋怨該埋怨的人,卻撿着你埋怨,欺軟怕硬。”
天啊,半芹忍不住伸手掩嘴,眼淚再次流下來。
“我沒生氣。”程嬌娘說道。
“我知道。”晉安郡王說道,“這是我的自我安慰,與其說是對你道歉,不如說是爲了我自己的解脫。”
程嬌娘看着他微微一笑。
“沒關係。”她說道,伸出手在他的胳膊上輕輕拍了兩下。
別難過。
晉安郡王看着她也笑了。
但她不會說出來,因爲怎麼可能不難過,做不到的事,她從不說。
他伸出手,遞過來一個木盒。
“這是我給你的準備的年禮。”他說道,笑了笑,“原本是想着讓人送過來的,後來出了事,就一直沒顧上,正好這次親自過來,昨日忘了..今日給你送來,也算是沒白來一趟……”
禮物嗎?
半芹的視線不由落在娘子頭上,挽起的髮鬢上只有一個銀梳子。
程嬌娘伸手接過,半芹忙上前一步,但程嬌娘並沒有遞給她,而是直接打開了。
半芹忍不住探身看去,見木匣子裡放着一隻簪子,非金非銀,也沒有珠寶點綴,竟然只是一隻雕花木簪子,而且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這是我小時候母親給的。”晉安郡王說道,說着又笑了笑,“其實不是母親給的,是我頑皮從母親頭上拔下來的。”
母親,母親,不要走,不要走….
小小的孩童一臉惶惶,拼命的抓住華麗婦人的衣袖。
不要丟下我,不要丟下我…
琮郎,乖。
婦人矮身安撫小小的孩童,將她抱起來,送到緊跟着的婦人懷裡。
母親,母親。
雖然有些不捨,但婦人還是伸手掰開了孩童的手。
母親,母親。
孩童嘶聲喊着伸手拼命的抓,抓住了婦人的釵環,髮鬢散開,但這並沒有阻止婦人的腳步。
死死的攥着手裡的簪子,看着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視線裡的婦人。
“我想,送人禮物自然是要送自己最珍貴最喜歡。”晉安郡王微微一笑說道。
半芹的視線不由再次落在程嬌娘的頭上。
程嬌娘擡手拿出簪子插了上去,轉手將匣子遞給半芹。
“也不怎麼好看。”晉安郡王笑道,看着女子黝黑的髮鬢,原來不帶髮飾也能很好看。
“好用就行。”程嬌娘說道,一面屈身施禮。
晉安郡王還禮。
二人之間一陣沉默,晉安郡王要開口告辭的時候,程嬌娘先開口了。
“我要隨便走一走。”她說道,“你要和我一起嗎?”
隨便走一走?
晉安郡王愣了下,也許她要和自己說什麼,便立刻點點頭。
程嬌娘擡腳前行,晉安郡王跟上。
寂靜的山路上多了腳步聲,晉安郡王看着前面的女子,健步如飛,斗篷翻滾,手中還揮舞着樹枝不時的掃路。
已經走了好一段了,並沒有他料想的說話,而是真的走沉默的走。
“你常常走嗎?”他打破沉默問道。
“以前身子不好,就多走一些好快些恢復。”程嬌娘說道。
以前的她是個傻子,言不順行不便,到如今好轉,原來也都是這樣自己練好的。
晉安郡王點點頭。
“最近。”程嬌娘說道,說到這裡停頓一下,“心情不太好,這樣走一走,心裡會好受一些。”
心情不好走一走就能好受一些?所以這是她爲什麼叫自己一起嗎?
她也會寬慰人?晉安郡王看着面前女子的背影忍不住一笑,擡腳緊跟上。
山路上沒有人再說話只有腳步聲,山間傳來的鳥獸鳴叫。
六哥兒不會被治的,其實來之前他就知道了,只是人總是不願意輕易放棄的,總是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而不願意相信那稻草不過也是懸空的。
醒醒吧,醒醒吧。
晉安郡王的腳步越來越快。
半芹擡手擦額上的細汗,有些喘息,看着前邊越走越遠的二人,她不是故意落後的,而是他們走的太快了,自己跟不上了。
真的是越走越快,原本娘子在前邊,但如今那少年郎君似乎走的入神忘了避讓,反而越過娘子向前了,娘子似乎也不甘落後,加快了腳步,這樣的你追我趕,在窄窄的山路上不時的並行。
半芹並不擔心有什麼危險,隨從們就在前邊呢,不過別人在是別人在,她也不能落後啊,她喘了幾口氣繼續加快腳步追上去。
玄妙山並不太高,兩個人爬到山頂的時候,晨光已經大亮,明亮的日光投射在山間,驅散了霧氣,山下的村莊田地清晰的呈現在眼前,遠處的江州城也能看見,大路上騎馬牽驢,推車步行的人點點綴綴,如同移動的黑點,看上去渺小,卻讓整個視線都鮮活起來。
晉安郡王忍不住深吸一口氣又重重的吐出來,不知道是走了這麼久的緣故還是山間空氣清新的緣故,心中的鬱結悶氣散去了很多。
“大約,子來到山上,也會發出逝者如斯夫的感慨吧。”程嬌娘忽的說道。
晉安郡王忍不住失笑,扭頭看着身旁的女子。
因爲爬山的緣故,她白皙的臉上有了血色,大大的眼睛也越發的明亮。
“程昉。”他忍不住喚道。
程嬌娘轉頭看他。
“對不起。”晉安郡王說道。
程嬌娘看着他,眉頭微挑,雖然是小小的幾乎不查的動作,也讓她的面容生動起來。
“我不該說你以前醜傻的。”晉安郡王笑道,“你以前如何都沒什麼,反正你現在..很好看。”
程嬌娘笑了,露出細白的牙,讓整張臉都絢爛起來。
晉安郡王也跟着笑了。
“你覺得難過嗎?”程嬌娘忽的說道。
晉安郡王的笑微微凝滯一下。
“我也覺得難過。”程嬌娘不再看他,轉頭看着山下,慢慢的說道。
這簡單的六個字,似乎帶着無盡的悲傷,聽在晉安郡王耳內覺得心猛地被紮了一下的疼。
難過啊,真的很難過,真的難過就是這種說不出來的疼。
“可是,難過也得過啊,要不然還能怎麼樣?”程嬌娘接着說道,“哭嗎?鬧嗎?有用嗎?哭完了鬧完了,不是還得過,逝者如斯夫,天地之化,往者過,來者續,無一息之停,乃道體之本然也,我們改變不了,只能相從,要是不從,也簡單,那就是死,死了死了一了百了,可是,你甘心嗎?”
忘了吧,忘了挺好的。
是的,忘了是挺好的,但是怎麼能忘,怎麼甘心!
不甘心!不甘心!
晉安郡王也轉開視線,看向山下,默然無聲。
“只是爲什麼這麼艱難呢?”他喃喃說道。
“不知道。”程嬌娘說道,“大約是命吧。”
命啊。
二人誰也沒有再說話,都看着山下,日光越來越明亮,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多,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不管難過還是高興,不管艱難還是順遂,一天又一天的不捨晝夜。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