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京城,天氣已經陰寒。
一大早陰雲遍佈,風吹得街上的行人走路都縮頭收肩匆匆。
臨近城門的一處宅院前一輛馬車停下來,打斷了正站在角門前說話的兩個女子。
“半芹。”婢女看到了含笑招手。
從一輛馬車上下來穿着錦繡的丫頭擡手戴上兜帽,亦是展開笑顏。
看到她過來,站在婢女一旁的小丫頭頓時轉身就走了。
“哎,我還沒說完呢。”婢女有些驚訝說道,看那小丫頭的背影,一面繼續說道,“有事去店裡找我,別來家裡了。”
那小丫頭低着頭不知道聽到沒聽到,腳步匆匆的轉過彎不見了。
“新買的丫頭嗎?我嚇到她了嗎?怎麼跑了?”丫頭走過來笑道,看着那不見影子的小丫頭。
“是啊,你這張家廚子名頭太大了,很嚇人的。”婢女笑道,一面挽住她的手,“不是新買的丫頭,是來找四郎君的,還是你們江州人。”
“是我們江州人?”丫頭很驚訝,“誰啊?”
“說起來名頭也很大。”婢女笑道,“京中花魁朱小娘子的侍女。”
丫頭面色頓時沉下來。
“姐姐,可不敢胡鬧的,四郎君怎麼能與妓人交遊?”她說道。
“做了張家的丫頭也道學了。”婢女笑道。
“姐姐,這要是傳出去對四郎君可不好。”丫頭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我知道,四郎君與朱小娘子沒有交遊,這個小丫頭來的也不多,是個被拐賣的江州小丫頭,兩年前巧與四郎君相識,日常並無來往的,今次得知四郎君進京了。便來見一次罷了。”婢女說道。
丫頭神情稍微放鬆,又看了眼那小丫頭離開的方向。
“我怎麼覺得她見了我害怕跑了?”她說道。
“所以說是被你嚇的嘛。”婢女說道,一面拉她進門,丟開這個話題。“你今日怎麼得閒過來了?”
“還不是因爲京裡突然冒出一羣半芹,我這個張半芹都沒用了。”丫頭哼聲說道,“閒的連賞錢都得不到了,只能來你這裡混飯吃。”
婢女咯咯笑的前扶後仰,拉着她進去了。
門內笑聲猶未絕。
巷子那邊的牆邊,春靈此時才小心的探頭看過來,臉上驚魂未定,伸手拍了拍心口,咬住下脣。
這個半芹可是見過自己的…
雖然已經過去了幾年了,不知道會不會還認出自己來。
春靈心跳咚咚。伸手扶着臉。
十二歲的她如今形容已經長開,但是大致輪廓不會變,不得不小心。
要是認出自己來,那女人奸猾心狠,殺人不眨眼。當初就不給她和妹妹活路,如今更不會放過自己。
她不怕死,怕的是死了白死。
春靈又回頭看了眼這邊的宅院和馬車,擡起頭有冰涼水意。
下雪了。
她低下頭揣手疾步走開了。
“下雪了!”
程七娘掀開車簾子喊道。
“快拉上,冷死了。”
程二夫人立刻喊道,將程七娘一把拽回來,手裡抱着手爐。腳下踩着腳爐,依舊冷的面色發青。
“真是活受罪!”她喊道,又掀起簾子,“還有多遠到驛站啊?”
“夫人,還有五六裡地。”一個隨從說道。
還有五六裡?
程二夫人頓時更爲焦躁,看着拉車的瘦馬。
“我說換個好點馬。偏不聽!這大冬天的,大人都受不了,孩子們怎麼辦?”她放下車簾對着車內的程二老爺喊道。
程二老爺裹着厚厚的斗篷,抱着兒子,兩個人都只露出一個頭。正嬉笑玩鬧。
“那怪誰?”他聽了說道,“還不是怪你沒多拿些錢,這一路上的花費哪裡夠,根本就買不起好馬。”
“我不多拿錢?是你大嫂不給,難道我要擼袖子搶嗎?”程二夫人氣道,說到這裡更生氣,“還有你那女兒,明知道咱們要進京了,還不讓人多送些錢,那曹散財平時拿着咱們家的錢當水潑,這麼大的事他連個面都沒露…”
“回頭再收拾他。”程二老爺說道,“不過是周家仗着籠住那傻兒給他撐腰罷了,等咱們到京城住下,還有他周家什麼事。”
程二夫人點點頭,越發的期待快些到京城。
“這次到驛站,換個好驛馬,又不用花錢。”她說道。
“瞎說,那驛馬是能讓咱們用的?”程二老爺搖頭說道,不再理會二夫人,繼續逗着懷裡的兒子,“熙哥兒乖乖,騎大馬,進京去,買糖吃,住大宅….”
孩童被逗得咯咯笑,程七娘也擠過去搖着程二老爺的胳膊。
“…七娘也要住大宅子…還要買新衣和打新首飾…”她說道。
“好,好,買,買,買。”程二老爺被子女環繞高興的笑道,“都給你們買,天上的星星爹都捨得給你們買。”
程二夫人看着父子同樂也跟着抿嘴笑,一面往他腳下又塞個腳爐。
天要黑的時候,終於來到了驛站,這本是一間不大的驛站,但卻不同於其他驛站那般老舊,而是明顯新修建的。
“當初一把火燒了,是朝廷又撥下錢重修的。”門口的驛卒說道,接過程二老爺等人遞上的驛卷又有些爲難,“不好意思,大人,只有一間客房了。”
一間客房?
程二夫人回頭,看着三個女兒一個兒子並兩個妾室,再加上七八個僕婦丫頭十幾個隨從,烏泱泱的將驛站的院子擠滿了,她只覺得頭大。
“沒客房怎麼行?”她喊道,“這都要下雪了,難不成讓我們都擠一個屋子裡嗎?”
“最少要再擠出三間來。”程二老爺也拉着臉說道,一面將自己手裡的告身抖了抖,示意這不長眼的驛卒看清楚他是什麼身份。
“…大理寺的官?大理寺的官怎麼了?難不成把這裡的人都趕出去嗎?”
得到回稟的驛丞沒好氣的說道,伸手指着外邊的風雪。
“忘了上一次的驛站是怎麼被燒的嗎?難不成再鬧起來燒一回嗎?”
驛卒忙點頭。
“就是,那人也就是仗着官威。”他又補充說道。
也就是說連錢都不肯多拿一些。
驛丞頓時更瞧不起了。
“怎麼沒房..”
“..你這不是驛站嗎?”
“…我們有驛卷告身爲什麼不能住?”
驛站裡吵吵鬧鬧,抱在奶媽懷裡的孩童哭。依偎在妾室身邊的小娘子們也都瑟瑟抖,引得裡外的人都看過來。
擠滿人的大廳裡一桌人哼了聲。
“如今官員越來越不講規矩了,他有告身,妻兒難道也都有嗎?”一個年輕男子說道。帶着幾分不悅。
對面的年長的男人沒說話,衝他擺擺手,年輕男子便不說話了。
“….我家老爺可是姓程…要去大理寺的…”
外邊陡然傳來這麼一句話。
“這種官員要去大理寺…”年輕男子又笑了說道,話音才落,聽的身後桌椅響動,有人站起來。
他們下意識的回頭看去,見這是幾個軍士,護着一個面白微胖的中年男人。
“如此喧譁,成何體統。”那男人搖頭說道,一面疾步向外而去。他身邊的護衛們立刻跟上。
“天使要出面了。”年長的男人這才低聲說道。
廳中的很多人也都看着那男人,露出幾分激動。
這個男人來沒有多久,因爲進門時高聲宣告,大家都知道這是京中奉了皇命的天使,雖然宣告了行事很是低調。只要了一間上房,護衛們也不過是個通鋪,此時在廳中吃些簡單的酒菜。
沒想到此時他們會站出來,看來就能見到戲臺上唱的青天巡查懲治惡官了。
廳中很多人忍不住都站起來跟着出來好看一場大戲。
“…大人,那你說怎麼辦吧?”這邊驛卒並不知道有人出來了,還看着程二老爺一行人懶洋洋的說道,“難不成要把這裡的百姓們都趕出去?”
“休得胡言!”
身後傳來呵斥聲。驛卒嚇了一跳回頭,看到走過來的人,頓時彎下腰。
“大人,大人,不是小的要如此,是這位大人非要…”他立刻委屈的說道。
程二老爺氣的跳腳。
都說小吏難纏。他爲官這麼多年沒少受下屬胥吏的欺負,沒想到路上一個驛卒都能如此誣陷栽贓自己。
“你…”他伸手指着那小吏要罵,有人先開口了。
“竟然敢鼓動民衆要挾朝廷命官!罪該萬死!”男人喝道,不僅開口,還擡手給了他一巴掌。
那驛卒被打的差點跌坐。還沒說話就見那男人衝程二老爺過去了,恭敬的見禮。
“原來是程大人。”他說道,“失敬失敬。”
站在門口看熱鬧的人頓時哄聲散了,早就知道了,那種事只是戲臺上纔會發生的。
不過,天使對這個男人還如此的恭敬,這人得來頭多大啊?
人羣尚在紛紛猜測,這邊天使已經跟急忙趕來的驛丞狠狠的訓話了。
“是,是,大人放心,這就立刻安排。”驛丞連連點頭說道,又忙親自引着程二夫人等人向後而去。
程二老爺找回了面子,神情好多了。
“不知大人是..”他還禮說道。
“某蘇景文,中書門下公事。”男人說道,面色含笑。
“原來是蘇公事。”程二老爺忙施禮,帶着幾分驚喜。
果然當京城部衙的官就是好,隨便打招呼說話的都是中書省的官們。
“蘇公事是外出公幹回京嗎?”他問道。
“蘇某奉命去茂平察看災情。”蘇公事笑道,一面伸手拉住程二老爺的胳膊,“程大人,咱們進去說。”
看到他轉身,身旁的護衛們立刻掉頭向廳內,這一次毫不客氣的拉下臉。
“讓開讓開。”他們呼喝道,“大人們談公事,閒人迴避。”
這理由無可挑剔,一陣雞飛狗跳。趕出去十幾人,讓出五張桌子,程二老爺坐在蘇公事的桌子上,而程家的其他人則坐在餘下的桌子上。
屋中的人敢怒不敢言。年輕男子要起身也被年長者按住。
“父親..”年輕男子皺眉說道。
“不合情,合理。”年長者低聲說道。
二人扭頭看去,見那邊程二老爺已經與蘇公事把酒言歡,說話聲偶爾傳來。
“……恕程某眼拙,不認得蘇公事…”
“….程大人不認得也不奇怪,但要是蘇某不認得大人那可就是奇怪了。”
“…此話怎講?”
“…程大人有大功啊。”
“…蘇大人說笑了,程某蹉跎在外,盡職盡本分,不敢說有功。”
“….程大人的女公子爲義兄鳴冤不平上達天聽….”
“….慚愧慚愧…都是小女頑劣…程某這次就要去天子面前認罪…”
話聽到這裡,年長者和年輕人都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裡看到恍然。
“….哎程娘子又獻上伸臂弓,可是神兵利器,與國有大功,那作爲其父的程大人你生養了她,豈不是與國有大功?”
一陣大笑傳來。引得廳中人紛紛側目。
程二老爺笑聲未停舉起酒杯,滿面紅光一飲而盡。
“來,來,程大人,小的給你滿上。”旁邊一個護衛含笑說道,親自執壺斟酒。
“不敢,不敢。”程二老爺口中說道。但並沒有拒絕,看着這個身穿甲衣的護衛,忍不住一臉得意。
看到沒,這可是神衛軍啊這可是天子門下親衛,親自給他斟酒了。
可見這外放官和在朝官是多麼大的跨越,一躍天地之別啊。
從此以後。他程棟就海闊任魚躍了。
吃喝過後,因爲行路辛苦,微醉的程二老爺帶着家眷告辭先回房歇息了,看他走開這蘇公事也帶着人歇息去了,在外邊凍了半日的人們這才得以涌進來。聚在大廳裡紛紛議論這程大人是何來歷,讓天使都敬三分。
“…那是自然嘍,你沒聽到天使說他姓程嗎?又有個與國有大功的女公子。”有人一臉瞭然的說道。
這話引得大家紛紛詢問。
“要說起這與國有大功的女公子啊,那可是神了。”
“…是道祖李真人的親傳弟子…”
“….那豈不是神仙!”
“…所以啊天使才這麼敬畏嘛….”
聽着廳中的說話議論越來越荒唐,年輕人先聽不下去了。
“父親我們回房吧。”他低聲說道。
年長者點點頭,二人起身,對同桌的獨坐的一個衣着簡樸清瘦中年男人拱手。
“官人,我們先歇息了。”年輕人說道。
“秀才請。”中年男人還禮說道。
“官人,你要是沒地方住,不如和我們擠一擠吧。”年輕人說道。
中年男人搖搖頭,伸手夾起面前的一疊小菜慢慢的吃,一面伸手指着屋中角落裡席地坐臥的民衆。
“他們在這裡睡得,我也睡的。”他說道。
“那我們先走了。”年長者說道,走出幾步纔對年輕人低聲說道,“元朝,你去把這位大人的酒錢結了。”
原來這父子兩個正是韓元朝父子,此番韓父升職進京覲見,韓元朝進京備考,正好父子同行作伴。
韓元朝遲疑一下搖搖頭。
“我想這位大人不會受。”他低聲說道,又回頭看在那裡獨坐的男人。
雖然今晚只是拼桌坐到一起,但他們三人都是不喜言談,一晚上除了簡單的幾句場面話外並沒有說過什麼。
只知道這男人必定是個官員,趕路進京,至於從哪裡來又去做什麼卻不知道,韓元朝父子也秉承禮節不問不猜測。
不過想來身份不高,要不然在這捧高踩低的驛站裡不會連個房間都混不上。
再看這官人的神態,又必然是個刻板自重的,無緣無故肯定不會受人好處。
韓父點點頭,又看了眼認真聽廳中人說的熱鬧的中年男人走開了。
一夜無話。
所幸第二日雪停了,積雪不厚,還能行路,一大早驛站裡就熱鬧紛紛。
看着車上新換上了馬匹,程二老爺又是激動又是不安。
“這,這,蘇大人,這怎麼好用驛馬,我只是攜家眷進京,又非是國事要務。”他連連說道。
蘇公事含笑挽住他的胳膊。
“程大人難道不是進京述職?難道不是要務?”他笑道,“是皇命親詔,難道不是國事?”
程二老爺看着他哈哈笑了,一面拍着他的胳膊。
“那就多謝大人好意了。”他說道。
看着程家一衆人熱熱鬧鬧的離開,蘇公事站定了身子。
“呸。”一個護衛啐了口,低聲說道,“不知分寸的東西,大人給他臉面,他倒真蹬鼻子上臉了,大人的胳膊豈是他能拍的?”
蘇公事臉上笑意淡淡。
“不管他是個什麼東西,是高大人讓咱們多多照顧。”他含笑說道,“沒想到恰好你我遇到,自然不能辜負高大人的囑託。”
“高大人也是,竟然還會如此關照這個人。”護衛皺眉不解說道,“真是太擡舉他了。”
“擡舉,擡舉,不擡不舉,怎麼跌下來呢?”蘇公事笑道,“你們沒看到昨晚廳中已經好幾桌人的面色不好看了嗎?”
護衛哦了聲,恍然大悟,又笑了。
“怪不得大人要當着他們的面驅趕民衆呢。”他說道,“我還替大人擔心呢,那幾桌人看起來就不是好相處的且還是有官身的。”
“本官受幾句嘲弄責罵又怕什麼。”蘇公事笑道,“可是本官受的,不代表所有人都能受得。”
他說罷轉身。
“好了,我們也快起程吧,既然驛馬給了這程大人,咱們就不要用了,總不能耽擱了國事要務。”
護衛應聲是。
因爲昨日的事,程二老爺一行人離開時驛站裡站滿了看熱鬧的人,有驚訝又好奇還有敬畏,紛紛要看那生出神仙弟子的人是什麼樣,擠得驛站門外亂哄哄。
韓元朝父子只能等這邊人散去才得以出來,纔要牽馬而行,見昨晚同桌而坐的男人也出來了,三匹瘦馬,兩個小廝,搭着一個行囊,簡陋而孤單。
他站在驛站門外,看着漸漸遠去的程二老爺一行人,面色陰沉。
“好一個與國有功的程大人。”他慢慢說道,“敢雪夜驅逐民衆,敢讓天子衛爲其斟酒,敢驅驛馬爲家眷拉車,好一個與國有功的程大人,好一個與國有功的程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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