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所有人的退去,屋子裡安靜下來,深秋午後的日光淺淺的投在室內,帶着幾分柔和。
這裡還是他們新婚時的住所,那邊要修蓋的屋子還是隻蓋了一半,估計也不用再修了。
方伯琮走進內室環視四周,那兩個侍女伺候的很用心,屋子裡並沒有異味只有淡淡的清香。
窗邊的四足牀上擺着一個墊子,那是周箙歇息的地方,方伯琮看了一眼,忽地邁步過去擡腳狠狠的踹了一腳。
屋子裡陡然的響聲讓院子裡侍立的內侍們哆嗦一下。
“來人。”
方伯琮喊道。
門外的人立刻涌進來。
“搬出去燒掉!”他指着那翻倒在地的四足牀冷冷說道。
內侍們應聲是低頭忙擡起四足牀出去了。
看着擡着牀的內侍,景公公皺眉,遲疑一下擡腳要進內院。
“你幹什麼。”顧先生伸手拉住他。
“殿下他…”景公公說道,看着內院門,“奴婢去勸勸他。”
“勸?”顧先生搖頭,“殿下是小孩子嗎?殿下一向自有主意,用人勸嗎?”
“別的事也就罷了,只是此次的事…”景公公面色帶着幾分憂慮喃喃說道。
“那周箙也的確太過分,殿下太縱容,早就該趕出去了,你別多管閒事。”顧先生說道,一面又急問道,“你適才說什麼?太子妃殿下給程四郎的墓碑刻上一個字?”
景公公點點頭將自己猜測的事情說了。
“我早就說了,太子妃殿下高明。”顧先生聽完撫掌大笑道,又搖頭,“不過到底是小女子氣,她名氣大盛,又結仇甚多。人人都盯着她,也都熟悉她的行事,突然在墓碑上刻字。就不怕別人猜到,壞了行事?賭着一口氣做這個花花架子實在是太隨意。”
“也許太子妃殿下只是隨心行事。坦坦蕩蕩不懼被人看到,也不藏着掖着呢。”景公公說道。
顧先生看着他笑了。
“也許。”他說道,“不管什麼吧,反正如今一切如意。”
“她倒是如意了。”景公公嘆口氣說道,“殿下成了什麼。”
“殿下成了太子啊。”顧先生說道,皺眉看他,“你到底愁眉苦臉幹什麼呢?”
“你根本就不懂。”景公公沒好氣的說道。
顧先生撇撇嘴。
“是有些事根本就沒必要懂。”他說道,“你是擔心太子妃的事吧?這樣下去。只怕熬不了多久。”
“皇帝陛下已經熬了好幾個月了。”景公公瞪眼低聲說道。
太子妃自然也能。
“是啊,皇帝陛下一定能熬到壽終正寢風光大喪。”顧先生說道,看着他,“太子妃殿下也能。”
景公公看着他,神情複雜。
“太子妃有如此大功,殿下一定不會負她。”顧先生整容說道,“將來一定會追封皇后的。”
景公公頓時色變,伸手揪住他。
“你胡說什麼?什麼叫追封!”他咬牙說道。
“不追封?”顧先生反手握住他,亦是低聲,“難道能冊封一個活死人爲皇后嗎?阿景。你清醒清醒吧!”
說罷甩開景公公的手。
“這,纔是最好的結果,對大家都好。”
……………
方伯琮伸出手。握住了程嬌娘的手。
原本溫暖的手如今就算在被子裡捂着也是冰涼的。
沒有心跳,沒有脈息,只有呼吸。
“你到底是拿什麼換了周箙的命?”他低聲說道,“我一天也不能再看到他了,看看你,再看看他,我真佩服自己堅持這麼久都沒有撕了他。”
說到這裡他笑了,又吐口氣。
另一手習慣性的撫上程嬌娘的手臂,輕輕的按揉着。
或許也是因爲這種詭異的秘術。程嬌娘沒有其他的變化,沒有發臭。沒有腐爛,沒有變色。身上的傷也在如同常人一般恢復。
他的手移動着,慢慢的落在程嬌娘的脖子上。
指尖滑過,鎖骨凸起。
還是瘦了。
他的手滑向程嬌娘的咽喉,來回的摩挲。
“程昉,你知道六哥兒什麼時候死嗎?”
“程昉,你知道今時今日的一切嗎?”
伴着一句一句的問,他的手最終停在了程嬌娘的咽喉上。
手貼着面頰,感受到細微的幾不可察的呼吸氣息。
這是維繫她存活的唯一的機會了吧。
沒有了呼吸,她就會變得冰涼僵硬,就像六哥兒一樣,身邊放再多的冰,身子也會腐爛發臭,像六哥兒一樣,被裝入棺槨,埋入深深的不見天日的地下。
世上,再也沒有了這個人。
方伯琮低下頭,放在咽喉的手最終伸過去環住了她的脖頸,人也俯身下來。
“程昉,你快醒過來,我有話要問你,你不回答我,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你快醒過來,你快醒過來,你要怎麼樣才能醒過來。”
低低的嗚咽聲在室內散開。
…………
夜從來沒有這樣漫長過。
半芹和素心背靠背被綁在一起,嘴裡塞着布,堵住了她們的嗚咽,只有眼淚不停的流,兩個人死死的看着窗外,看着日光從漸斜到消失,看着夜色一層層籠罩,在看着夜色一點點褪去。
從來沒有過的恐懼絕望。
天色漸漸亮的時候門被打開了,有人走了進來。
景公公看着兩個已經崩潰的丫頭有些無奈的嘆口氣。
“太子妃殿下已經走了…..”他說道。
話音未落,就見眼前的兩個女子發出一聲嚇人的嗚咽,一起向牆上撞去。
景公公一步過去拉住,沒想到以往風一吹就能倒的兩個弱女子差點掙脫他的手,可見赴死的決心有多大。
“你們兩個想錯了。”景公公有些哭笑不得的說道,“我是說太子妃殿下離開這裡。和太子一起去了東宮了。”
半芹和素心擡頭看着他,涕淚滿臉,也不知道聽到了還是沒聽到。
景公公矮下身子。
“你們兩個不要吵不要喊。”他說道。“我沒騙你們,太子帶着太子妃進了東宮。也方便照顧,不用來回奔走。”
半芹和素心掙扎着咚咚的給他叩頭。
“你們放心,太子妃殿下有人好好的伺候着。”景公公說道,伸手扯下了二人嘴裡的布。
“讓我們伺候娘子,讓我們伺候娘子。”
兩個婢女沙啞的哭道,一面不停的叩頭。
“殿下不會讓你們伺候娘子的。”景公公說道,站起身來。
半芹和素心擡起頭看着他。
景公公皺眉伸手指着她們。
“對,就是這種。”他說道。點着二人的臉和眼,“這種眼神,這種神情,實在是讓人看了很不開心,殿下不想再看到這種眼神了。”
“公公,公公,我們好好的,我們不哭了。”素心搖頭死死的咬住下脣,“殿下讓我們怎麼樣我們就怎麼樣,求求殿下。娘子離不開我們。”
景公公搖頭。
“殿下說了,太子妃離得開任何人。”他說道,“是你們離不開太子妃罷了。”
素心搖頭大哭叩頭。
“要想再見太子妃也不是不行。”景公公說道。“只要你們能做到一件事。”
“我們做得到,我們做得到,我們什麼都做得到。”半芹和素心叩頭哭道,“讓我們去死都行。”
景公公搖頭。
“你看,你們怎麼說出去死這個話呢?難道殿下是那種讓你們去死的人嗎?”他說道,“動不動就哭就死啊活的,就是因爲這樣,殿下才不讓你們留在這裡。”
半芹和素心流淚不解的看着他。
“不用死,也不用做很多事。只要做到一件事就可以了。”景公公說道,“放心。”
半芹和素心看着他等着他吩咐。
“放心。”景公公說道。
半芹和素心看着他。
“讓你們做到放心。就行了。”景公公說道。
這是什麼事?
半芹和素心看着他一臉愕然。
“放心,就是放心的等着見到太子妃的那一天。”景公公說道。“你們走吧,離開這裡,去太子妃的孃家也好,或者去經營太子妃的生意也好,不管做什麼,你們隨意,然後放心的等着,就行了。”
還是要趕她們走!
半芹和素心頓時叩頭大哭。
“別哭了!”景公公陡然拔高聲音喝道。
陰柔尖利的聲音似乎穿透了肉骨,半芹和素心不由打個寒戰,哭聲果然一頓。
“再囉嗦一句,再哭一聲,這輩子你們都別想再見到你們的娘子了。”景公公豎眉冷冷說道,“你們以爲只有你家娘子會殺人嗎?”
……….
東宮位於皇城北,因爲一直皇帝子嗣艱難,幾十年沒有太子,懷惠王臨死也沒封太子,而宣文太子又因爲癡傻不能自理留在太后宮內,隨意東宮有些年久失修顯得破敗。
方伯琮突然提出搬進東宮,工部根本就來不及檢修,本要勸說等待時日,但方伯琮的脾氣一向說一不二,工部無奈只得匆匆收拾一番。
景公公進來時,一羣內侍宮女還在灑掃擦拭,不過太子的寢宮已經收拾好了。
“殿下。”他施禮說道。
內室正依着几案看書的方伯琮嗯了聲。
“都辦好了。”景公公說道,“周公子關起來了,兩個丫頭都走了,說不回範江林那裡,而是去了神仙居和太平居。”
方伯琮嗯了聲。
“下去吧。”他說道。
景公公施禮應聲是退出去了。
室內恢復了安靜,方伯琮放下手裡的書,看向一旁被安置在美人榻上擁着斗篷躺着的程嬌娘。
“總算是清淨了。”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