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申時三刻。
藏書樓恢復寂靜,我把最後一本書放回書架,往樓下走。夜明珠的熒光從窗外涌進來,幽幽然彷彿月光瀉地。學生們渺渺茫茫的聖歌遠遠傳來,蕩盡世間一些喧囂。
我坐在花園裡,凝神聽着這些未被塵世玷污的樂曲,純淨似深山的清泉。
真是美得讓人慾罷不能。
無意中擡頭,卻見那天的藍眼睛少年站在藏書樓門口,看着我。
我說:“耶?你怎麼沒去參加晚禱?”
他不說話。
我猛然想起他是個啞巴,就算去了也沒法張口唱歌。
真是可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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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衝着我走過來,臉上仍是髒兮兮的。
這孩子從不洗臉麼?
他從我身邊經過,帶出一陣迴旋的暗潮。一瞬間一道海藍的視線一閃而過,杳無痕跡。
我忽然就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班上有一個瘦弱的男生,大家都說他是弱智,因爲他做事總是慢吞吞的,比別人慢半拍。班上有些男生喜歡欺負他,常常在放學的路上堵他,
有一天,夕陽西下,我看到他站在那三個高大的男生面前,如螻蟻般可憐。
我走過去時,遇上了他的目光,那一雙黑眸子溼漉漉的望着我,映出我冷漠的臉。
我知道那雙眼睛在說什麼,它們說,幫幫我。
可是我走過去了,我不知道他是用什麼樣的目光看着我的背影,但我心裡很不舒服,很不痛快。
第二天,我又遇上了他。他的臉頰上有擦破後又結痂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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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說話,我也沒說話,但擦肩而過的瞬間,他的黑眸子化成絨毛一般的小刺,扎進我的心口。初時沒有感覺到什麼,可是在以後的日子裡,它時常隱隱作痛,如同耳朵邊低聲的控訴。
後來在翻看畢業照的時候看到他虛弱的笑,我就想,真希望當時我沒有走掉。
第二天,黃昏時分,我坐在花園裡。
少年走出來,一個穿着考究的鮫人撞了過去。
“你爲什麼撞我!”
這種口氣,典型的找事兒。
我大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拽住少年的手臂。他沒有掙扎,藍眼睛裡搖晃着迷茫和警覺。
我對着那個“被撞”的鮫人眯眯地笑,“少爺不要生氣,小的代您處罰他。”
我走得很快,他在後面踉踉蹌蹌地跟着。
上到二樓,我把掃帚塞到他手裡,指着我的“領地範圍”。
“我腰疼,麻煩你幫我把這兒打掃乾淨。”
他怔怔地看着我,滿目的困惑。我不可一世的表情倒映在那兩汪碧海中,頗爲囂張。
“反正你也參加不了晚禱,幫我幹活吧。”
“沙——沙——沙——”
小髏看看遠處掃得兢兢業業的消瘦身影,又看看我,一臉便秘的表情。
我說,“便秘就要多吃水果,有助消化。”
“不是讓你別和他來往麼?”
“我沒和他來往阿?”
“那你幹嗎護着他?”
“我護着他?!”我怪叫道,“我就算護着你也不能護着他啊。我腰疼,掃不動了,但我是下人,哪敢找你們這些少爺來幫忙啊,不過他就不一樣啦。他是啞巴不會跟上級說,別人巴不得他多被折磨折磨,自然也不會說,這不是最好的法子?”
小髏一臉的“我不相信”。
我勾住他的脖子,“拜託!他得罪了我最最崇拜的海神大人!這等天理不容狼心狗肺喪盡天良的齷齪事他都做得出來,你說我是不是應該代表月亮懲罰他一下?”
小髏半信半疑地瞥着我,“真的?”
“你竟然懷疑我對海神大人的衷心?!我真是看錯你了……”我說得聲淚俱下,比孟姜女還哀怨,引得二樓的學生頻頻側目。
“我錯了我錯了,你別哭得跟我對你始亂終棄了似的行麼……”小髏忙捂住我的嘴,“總之千萬別跟這種賤人來往,不然你這清閒差事可就清閒不了了。”
我笑咪咪地抱起書,“放心吧,我就是一低三下四的清潔工,哪敢去得罪那些天之驕子阿。”
日頭消褪得差不多了,學生們也都走得差不多了。
搶過那孩子手裡的抹布,我說:“杼檀大人要關門了,咱們走吧。”
他聽話地站起來,隨着我下了樓,出了大門。
他乖乖跟在後面,我停下來,回頭對他說,“你叫什麼名兒?”
他眨眨眼睛,我忽然發現他的五官很漂亮,不是一般的漂亮,如果把臉洗乾淨了一定很驚人。
他蹲下去,伸出纖細修長的手指,我一直覺的這樣的手適合在鋼琴的黑白琴鍵間跳躍,不經意間就是一首首行雲流水的樂章。但現在他用這手指在鋪滿細沙的地面上寫出兩個字:北斗。
我也蹲下去,在地上寫出兩個字:伏溟。
我說:“這是我表哥給我起的名兒。他叫靈樞,張得挺帥的,可就是一張臭嘴很討厭,總是罵我。你有兄弟麼?”
他搖搖頭,眼睛睜得大大的,像只小貓。我從小就想養只貓。
“不過這不是我本來的名字。”我又在地上寫了三個字:謝子華。
“這纔是我的本名,可能你們聽起來會有點怪,也沒什麼人知道,在這兒你是頭一個。”我擡頭對着他微微笑開,“你可以在心裡叫我這個名兒。”
他看我,眼睛明亮如同北極寒星,我倆就這樣蹲在盛放的海葵間,大眼瞪小眼,相顧無言。
聖歌開始在花瓣間迴盪。我站起來,對他說,“以後每天別急着走了,幫我打掃打掃,我歲數大了,小孩子要懂得尊老愛幼。”
他沒點頭,也沒搖頭。
但我覺着他會聽話的。
這次更新的間隔有點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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