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越多,時間就過得越快,這一廂顧延章帶着一羣人在常平倉中清點糧谷,那一廂陳篤才卻是忙着拆東牆,補西牆。
臨近縣裡頭各大糧行的人一日三回催着還糧,幸好當日他租借糧食,本就是用京城商戶李家的名義,並不與自己有半點相干,只說京城裡頭有一戶姓李的商家接了大買賣,只是庫房在京外,離此地甚遠,左近糧行裡頭糧谷不夠,先暫借這幾家的庫存支應幾日,按日付銀,用不得一個月,自當歸還。
此時那些糧行的人來催,衆人不知道乃是雍丘知縣在背後坐着,自然找不到欠債的正主,除卻四處去尋那天出頭代爲租糧的下人,又派人去京城尋李程韋,一夕之間,竟也找不出其餘更好的法子。
陳篤才仗着臉皮厚,正在這生死關頭,也無暇去管後果待要如何,只匆忙寫了兩封信,叫幾個信得過的家人自貼身帶着,快馬去了京城裡頭,旁的不論,定要尋着李程韋,把事情問清楚了,追出自己當日挪用出去的那無數紋銀何在。
他忙完這一通,雖然心中沒底,但是等緩過氣來,卻也漸漸回了神,直在心中安慰自己——莫要急,莫要慌,只要事情未曾到得最後一步,定是有法子可想。要曉得,只要把提刑司這一場覈查應付過去,便能至少得小半年的喘息功夫,等到新糧一上市——也沒有多久了——舊糧價格自然會下跌。
但凡來得及在朝中調用常平倉之前把庫房塞得滿了,其餘皆不是事。
他原本便沒留幾個縣衙差役在常平倉中,只安排了三兩個在裡頭幫忙盯着,不爲打下手,純粹幫着通風報信而已。然則提刑司中衆巡察進去查驗了這許多天,裡頭一片風平浪靜,陳篤才安插在裡頭的探子也三不五時出來報了話,只說裡頭樣樣正常,只是按着往日查糧的法子來查,並無有什麼大事。
陳篤纔算着時日,知道再如何,提刑司一干人等在此處最多也只能多待上五六日而已,因早從其餘地方得了消息,那顧延章手裡頭還有若干縣鎮需要巡檢,並不可能把所有時間都留在此處,便也鬆了口氣,只一心等着熬過這數日,再把糧谷運得出去,給那些個糧商的嘴給堵上。
然則這一日,他正坐在後衙裡頭,手中翻一份家中賬冊,盤算着如何把那一筆爛賬填上,只還未看到一半,已是聽得外頭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不多時,派去常平倉裡頭的釘子早匆匆進得來,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單手插着腰撐着肚子,叫道:“縣尊!”
聲音萬分焦慮。
陳篤纔看他樣子不對,連忙擡頭望去。
那差役來不及走近,已是急急道:“縣尊,小人探得那顧官人此時正帶着提刑司中一干人等,僱了不少縣中挑夫進那常平倉中,一一抽驗糧谷。”
陳篤才原是嚇了一跳,聽得那差役如是說,卻是終於把氣鬆了,罵道:“慌什麼慌,幾個挑夫,能做出些什麼?!”
此時查驗倉中糧谷,不過兩個辦法,一個是用一根竹竿插入糧谷之中,測了糧囤高度,來換算糧谷數量,二是想法挖開糧囤,從中逐層取米,來測驗糧谷質量。
前者倒是簡單,將所有糧谷數量累加即可,後者卻是麻煩多了,想要逐層取米,談何容易?一處倉房裡頭少說也有數萬石糧谷,雍丘縣的常平倉中更是數以十萬計,查清一處糧囤,至少要兩人共同花上一整天,在人手有限的情況下,根本不可能全數查到,最多也就能抽得十中之一詳查而已。
再一說,查驗糧谷質量並不是意見粗糙的事情,更不是隨意什麼人都能做到的,有着嚴格的要求。
是以陳篤才一聽得顧延章找了挑夫進常平倉中,心中第一反應,不是慌亂,反而是好笑。
——一羣賣苦力的大老粗,查糧?呵!
如何取樣,如何查點,如何記錄,提刑司中都有極爲嚴格的要求,若是幾個挑夫便能完成,那要那許多當官的來作甚?
怕是那顧延章,狗急跳牆,算着時日不對,只好匆匆胡亂抓一羣人進去把事情應付了。
想到此處,陳篤才越發平靜下來。
——姓顧的倒是聰明,沒有問他討人,若是向他要多幾個縣衙裡頭的差役去幫着打下手,那時候反倒是不好拒絕,只能用催秋稅的理由推脫過去。
陳篤才還在琢磨着事情,對面那差役已是急得頭髮都被汗水溼成一縷一縷的,叫道:“縣尊,您且聽小的說,那顧官人不曉得使了什麼法子,尋來了許多大竹竿,用來從倉中取糧——那竹竿同尋常杆子不同,插得進糧堆去,便能層層取糧,壓根不用拆箱,更不用挖開,一處糧囤只用小半個時辰,便能查點完畢,比起從前,簡直快得不得了!昨日我與兩個弟兄被打發在外頭幹活,並不曉得,也未想得太多,若不是今日偶然有事,小的匆匆去得常平倉中,怕是還不曉得有這一樁事——不過小几日功夫,倉中已是隻剩下小半地方,怕是今日便能點完了!”
那差役說得不清不楚,顛三倒四,陳篤才又未見過能取糧的竹竿,光憑想象,聽得他這樣說,當真是一頭霧水,哪裡曉得是個什麼意思,只瞪着眼睛道:“取了糧又如何?我糧谷本就是如數,差得並不多,便算是點出有些問題,大不了給補上便是……”
他還要說話,卻是忽然見得門外飛快地竄得進來一名胥吏,衝得到面前,叫道:“縣尊!常平倉中出事了!”
也是他派去盯着常平倉的人。
陳篤才原聽那差役說,並未多放在心上,此時見了這胥吏,方纔真正覺得不對起來,正驚駭交加,想着急問話,外頭已是復又行得進來一名差役,匆匆過來稟道:“縣尊,顧官人就在門外,問您此刻可是方便,有些話想要問一問。”
這三撥人進得來,一撥跟着一撥,叫陳篤才半分喘息的餘力都沒有,他纔要把來龍去脈搞清楚,便又得了顧延章就在門外的消息,急得心中一緊,轉頭看向方纔進來的胥吏,剛要問話,已是見得對面院門處一個高大的身影從陰影處行得出來。
那人肩張背直,從院門口到得門外,不過短短三四十步,然則他步步行來,竟是走出了幾分殺伐之氣。
陳篤纔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
屋中其餘三人各自不約而同地嚥了口口水,個個僵立在當地,連動都不敢動彈,竟是忘了上前相迎。
對方面上並無異色,等到踏得進門,卻是向着陳篤才道:“陳知縣,常平倉中有些異狀,本官查不出緣故,只好來請這一遭,請隨我去一回罷。”
他的聲音淡淡的,語氣也十分平和,只是不知爲何,陳篤才背後的汗毛竟是忽然根根豎起,險些都要把貼身的衣衫都頂得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