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田哭罵道:“我何曾殺人了?我一醒來便被你二人喊打喊殺,哪裡又帶了什麼匕首!”
眼見此處又要鬧起來,訊官只得厲聲喝止,叫下頭人好生站着,自己一問一問地審起案來。
顧延章見那訊官問案很穩,知道是個歷練過的,便不在此處停留,同張斂打了聲招呼,喚了管勾監牢的官員帶他往甲字房而去。
聽得顧延章要去看事發之地,張斂本就是陪他來的,索性一併跟了過去。
一行數人,還未進得牢門,便有值守的獄卒迎了上來問話。
那官員吩咐道:“顧副使與張司職要去看那李程韋住的監牢,快取了鑰匙來。”
語畢,領着人便要往裡走。
顧延章卻是停了下來,問那值守的人道:“若是外人要進來探人,此處往日是如何行事?”
那值守之人正要叫人,聽得顧延章這一問,連忙站直了身體,忐忑回道:“需要得了上頭批條,再在名簿上謄錄,一一按了指印,纔可由當班的人領進門。”
前頭領路的官員已是走出兩步,見顧延章立住不動,雖不知他想要做什麼,卻連忙跟着回過頭,聽他這一番問話,立知不好,急急招了名小吏過來,低頭囑咐了幾句。
那小吏挨着牆邊,邁着小碎貓步,靜悄悄跑了出去。
顧延章不置可否,見桌面果然擺着名簿,便轉頭問那官員道:“可是能取來一觀?”
若顧延章只是提刑司副使,哪怕比隨行的人品階高了三四級,可體系不同,衙署不同,這官員也能搖頭拒絕,否了他這要求。
可旁邊站着一個刑部的張斂,他又聽說這顧延章乃是奉了上命而來,是以雖是萬般不願意,還是不得不主動陪笑道:“本是不能外露,不過副使要看,自然可以。”
一面說着,親自上前捧了那名簿,又翻到今日那一頁,自家先掃過一眼,見得李家管事並那李大田名字俱在上頭,又有簽名或畫押,心中這才鬆了口氣,笑着遞給顧延章道:“還請副使一觀。”
因刑部與大理寺之間向來是相互制衡的關係,這官員見了張斂對顧延章恭恭敬敬的,又兼那李程韋當真是在大理寺的監牢之中出的事,大理寺的失職之責,是斷不可能推卸的,是以十分緊張,生怕顧延章有心可着雞蛋挑骨頭。
須知這失職之罪,從來大有講究。
若李案最後水落石出,中書不加追究,此事便不是大事。只要大理寺內自查自糾一番,又無人盯着不放,那好生遞個摺子去中書自省,又說已是重新理順流程,規範章法,相關人員全數處置完畢,此事便過去了。
屆時把相關獄卒、獄官依律治罪,他正是管勾監牢,怎樣都逃不掉,只能罰個銅,挪個地方躲一躲,運氣好的話,過個數月,風頭過去,還能繼續得任用。
可若是被人盯上了,把此事翻個底朝天,一旦由此一一攀得上去,借題發揮,莫說自家逃不了關係,眼下朝中局勢正亂,說不得便是那權知大理寺少卿董希顏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爲甚李大田能帶凶器入監?難道竟是無人搜身?本該跟在一旁盯着探訪的獄卒爲何不在牢中?若是受了收買,那是否可以認定,大理寺的監牢問題極大,不單這一回被收買過,曾經也被收買過?
再有此推之,大理寺的其餘監牢之中是否也是一般?其餘獄卒也許也可以買通?曾經審過的案子裡頭又有多少犯人是內外相通過?大理寺複審的州縣疑案,會否有貓膩?
世上哪有什麼事情是全無問題的?
只要細查,絕對會有錯處。
當真被髮散開來,自己這個管勾監牢的首要之人,怕是再無翻身那一日。
這官員十分忐忑,眼睛直直看着顧延章一頁一頁翻那名冊,因不知道里頭寫了什麼,是以每見顧延章往後翻一頁,他心中就抖一抖。
“此處監牢之中,共有幾名獄卒、獄官?”
翻到最後一頁,顧延章看着李大田的手印同李管事的簽字問道。
那官員倒不是個甚事不知的,立時答了。
“一回當班共有幾人?在此處負責謄錄名字的,又有幾人?”
官員連忙一一答了。
顧延章皺了皺眉,問道:“你說負責謄錄名字的共有兩人,爲何此處竟有四種字跡?”
他一面說,一面把那名簿放在桌面上,取了一旁的筆,在那四個不同的字跡旁各點了一個小黑點,對着對面的兩人問道:“哪兩個是你二人寫的?”
那兩名獄卒臉都要僵了,也不敢答話,只小心翼翼覷着一旁的上峰。
那官員的臉也僵了,從牙縫裡蹦出話來道:“顧副使問你們話,都啞巴了不成?自己寫的字,難道竟不認識了?”
那兩人只好各自點了自己寫的名字出來。
顧延章翻到後頭一張白紙,在上頭各抄了兩個名字,同二人道:“謄一遍罷。”
兩人只好又寫了。
此時還剩得兩個陌生字跡。
不用顧延章說,那官員便幫着催道:“是誰人的字,你二人日日在此坐着,竟是答不上來嗎!”
他一面催着人,一面忍不住往後頭看着入口處,也不知道在等誰。
上官不幫忙頂着,一名獄卒只好道:“有時佟哥來了,着我二人去辦差,便是他在此處坐着,也至於是誰人寫的,還得去問他,小人當真不知……”
把事情推到了牢頭身上。
聽了這敷衍的答案,顧延章也不追究此事,復又問道:“誰人負責驗看隨身之物?”
一旁有獄卒答道:“慣來是佟哥帶了批條進來,他同當個監牢的人一併搜身。”
顧延章點了點頭,問道:“那監牢鑰匙在誰人手上?”
那官員便上前答道:“依着大理寺的規矩,牢門鑰匙須由兩人同管。”
果然有兩名獄卒一人手上捧着盒子,一人手上拿着鑰匙,一齊走了過來。
他復又指着那盒子道:“鑰匙收在盒中,盒子上又有鎖,這盒子由一人管着,盒外鎖的鑰匙卻是在另一人手上——乃是爲防獄卒爲人收買,私下給獄中犯人暗送消息。”
就這般一問一答,衆人在此處足足待了一炷香的功夫,復纔跟着進得去。
李程韋昨日住的牢房已是小門緊鎖。
因原本負責甲字房的獄卒正在前頭待審,另有兩人接了鑰匙同盒子,把門開了。
顧延章也不讓人,當先進了門。
當中一應物什俱都沒有動過,還是按先前的擺設,地上無論碳灰也好、血水也罷,也不曾有人動過。
顧延章站在門口,先不忙着往裡走,安靜地看了好一會。
他轉頭問張斂道:“司職可有聞得什麼味道?”
張斂上前兩步,見顧延章不動,也不敢往裡走,細細聞了聞,不甚確定地道:“除卻血味,好似有些香氣?”
他很快看向了角落裡的瓶中插的紅梅,復又搖頭道:“不是梅香。”
是一股淡淡的薰香。
大晉百姓喜愛香薰,便是尋常人家也會買上幾塊放在家中,是以張斂倒不覺得李程韋在牢中薰香有什麼稀奇的。
顧延章轉頭問道:“那邊可是問完話了?那王勾同李管事找來了不曾?”
一旁的隨從忙道:“已是在外頭等着了。”
果然不多時便把人押了進來。
顧延章見到人,便讓開了一步,問那王勾道:“我看你那供狀,說是聽得牢中出事之後才從外頭進來,是也不是。”
王勾急急應是。
顧延章便道:“當時情狀如何?裡頭三人各是什麼動作,在得哪一處?”
事情纔過去沒多久,那場景又那樣令人印象深刻,王勾自然沒有忘記,便指着不遠處的一張椅子,道:“那李大田便在站在那椅子前頭,李管事站在三四步外,兩人俱是背對着門,那李程韋躺在地上,臉上血糊糊的,好似……是面對着門……”
顧延章點了點頭,復又問道:“可有見那匕首掉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