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在沒有聽到她將楊立聰溺亡案與三起服毒死亡案件的關聯之處串連起來,再細細說出她的假設的話,任誰在這個時候都是滿腹疑問。
然而,紀光發沒有。
他只是將腦袋垂得更下了,垂着眉目讓誰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在躲避,或者說在逃避。
陰十七道:“你早就知道,所以連半點驚訝或疑惑都沒有。”
這是一個肯定的陳述句。
她篤定了他知道。
紀光發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所有的一切不過是你臆想出來的,有什麼證據能說明……”
陰十七打斷紀光發的話:“楊立聰之死難道不是證據麼?姚君、逍遙子、林涯,甚至你,一個接着一個被逼服毒自殺,這些難道不是證據麼?紀光發,我不管你是想保護誰,但請你想想,在你死後,你就真能保證兇手不會出爾反爾,殺了你所在乎的那個人麼!”
她越說越激動,到最後口水幾乎都要噴到紀光發的側臉。
紀光發也似是聽進去了一些,他滿臉震憾:
“你什麼意思?”
陰十七冷笑道:“我什麼意思?你應該去問兇手是什麼意思?從姚君收到逍遙子親手遞過去的鶴頂紅,再從林涯親手又將另一瓶鶴頂紅交到逍遙子的手中,然後是你,你又將第三個白瓷黑格小瓶遞到林涯的手中,最後是兇手將第四瓶鶴頂紅交到你的手中,你死了,兇手便再無所顧忌,你說我是什麼意思?!”
紀光發愣了。
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以爲兇手將鶴頂紅交到他手裡,是由着兇手最後出現親手交到他手裡的,他以爲這會是最後一場服毒自殺案件,他以爲他會是那最後的一個!
只要他死了,兇手便會放過他所在乎的那個人,不會再傷害誰。
可陰十七是什麼意思?
說什麼兇手再無所顧忌?
說什麼出爾反爾?
他不該相信陰十七的話,陰十七雖不是官差,但陰十七是幫着官差破案來的,他們都要抓到兇手,他們根本不在乎真正無辜的人的死活!
可激動過後,將煩燥平息,紀光發沉下心來好好地想一想,他發現陰十七的話也不是沒有可能。
兇手是什麼?
那就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兇手能有信用麼?
兇手會守承諾放過他所在乎的人麼?
他未死,尚有他在乎。
倘若他死了,那還有誰會去在乎那個人的生死?
兇手不會在乎,官差根本就不知道,更無從在乎!
那麼陰十七呢?
紀光發抓着腦袋的頭髮,自腦海中掙扎出來,他眼微微泛紅地看向陰十七:
“倘若我告訴你,你會在乎我所在乎的人麼?”
陰十七沒有催促紀光發,連姜大朋想要開口都讓她制止了。
她知道紀光發需要腦子亂一亂,而她的話是針對他所在乎的人說出來的狠話,那是最壞的結果。
她從來都是把最壞的結果想到,無論是她自已,還是旁人的,都會想到。
而無疑這樣料想最有可能的最壞結果,拿來對付死鴨子死嘴,死活不肯說出實情的紀光發,她覺得很適合,半點覺得罪惡感也沒有。
何況這也不是誆騙,這是最有可能發展趨勢的最壞結果。
將最壞的結果也想到,那便可以在那個最壞結果來臨之前,想盡法子去防範、阻止、打敗!
聽着紀光發眼裡泛着淚光看着她,問着那句幾近是要她一句承諾的話,陰十七明明就是在等這一刻,可她卻突然有點退縮了。
當餘佳麗問她,她會護餘佳麗周全的時候,她信心滿滿地點頭說,會。
可真正到了最後,她連餘佳麗一副完整的屍骨也沒有找出來,把餘佳麗好好地安葬。
姜大朋瞧着陰十七似乎有些不對勁,又聽着紀光發好不容易主動提出這麼一個問題來,這是要如實交代的好現象,可不能辦砸了,讓紀光發又縮回那個老舊卻十分堅固的烏龜殼裡,他急了:
“十七,你倒是回一句啊?”
說着的同時,他對陰十七又是擠眉又是弄眼的——趕緊給紀光發一個肯定的答案!
陰十七不是沒看明白姜大朋努力傳達過來的意思,只是她看着眼裡透着淚光,滿眼誠意要她一個真實答案的紀光發,她不肯定的心,微燥的情緒反而在這一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寧靜:
“紀光發,首先你要告訴我,你所在乎的那個人是誰,還有那個人的所有情況,包括好的不好的,甚至現在的處境是危險的,你也都要一字不差、半點沒隱瞞地告訴我,這樣我才能給你一個肯定的答案。”
姜大朋聽後,比陰十七沒回答時更急了。
他要陰十七給一個肯定的答案,先穩住紀光發,讓紀光發可以如實地說出一切被掩埋的所有事情的始末來,可陰十七說了什麼?
居然反問了?
陰十七這樣反問紀光發,以紀光發那樣如頭倔牛的脾氣,紀光發能再開口說半句實情麼?
不能吧……
“好。”
什麼?
姜大朋愣住了。
他無法確住剛纔聽到的那個“好”字是從誰的嘴裡說出來的。
他看着陰十七,又看向紀光發,可惜兩個人都沒意思想要理會他。
紀光發繼續說道:“我可以說,我全部都說出來,我想先聽一聽你到底知道些什麼,倘若你說漏的地方或不對的地方,我可以糾正或補充,這樣好麼?到了最後,你能給我一個肯定的答案麼?”
陰十七這回沒有猶豫:“能!”
紀光發笑了。
他的眼睛呈倒三角形,不好看,實在是有點難看的,但陰十七與姜大朋卻在他眼裡看到了極其漂亮的光芒,那樣的異彩將他整張醜陋的臉照得有如沐在陽光底下的湖面,水光洌灩,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姜大朋真的閉嘴了。
他想,他真的不應該瞎操心的。
不管他怎麼說怎麼做怎麼想,陰十七似乎總能比他做得更好更快更恰當,也更能讓人信服。
因爲他在紀光發的眼裡,看到了紀光發對陰十七的信任。
倘若換做是他,他方纔必然會很快回答紀光發說,會!
可以紀光發這樣的人,他即固執又有自已的想法,他是一個不輕易改變自已主意的人。
打定了主意,於是紀光發與他們這些官差僵持上了。
紀光發不說,他們也拿他沒有法子。
然紀光發不是嫌疑犯,反而是第四個即將遇害的受害者,姜大朋不能像對待嫌疑犯那樣去拷問紀光發。
紀光發是良好平民,他不是罪犯,連嫌疑都沒有,他反而是兇手下一個要殺害的目標。
這樣的紀光發,姜大朋在探話查問的過程中,幾乎有着本能的小心翼翼。
即便急得不得了,即便他是真的想救紀光發的性命,可紀光發不合作,他基本束手無策!
也可以想象,方纔那個問題要是紀光發問他,而他也如自已那會迫切希望得到紀光發所知道的案子內情,他會毫不猶豫地點頭,給紀光發一個肯定的答案。
即便紀光發那會信了他,那麼事後呢?
倘若他做不到,他又該怎麼面對紀光發?
何況以紀光發那樣堅持已見的人,是不會輕易便信了他輕輕的一個“會”字。
所以當紀光發將這個問題來問他,而不是問陰十七的時候,他回答過後,或許得到的不是紀光發的信任,而是紀光發越發不信任的鄙夷。
因爲他太草率,爲了達到目的而草率地去敷衍一個受害者。
這樣敷衍的結果,很有可能會再傷害到另一個真正無辜的受害者!
倘若到時真是這樣的結果,姜大朋無法想象,他該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他是不聰明,更沒有陰十七那樣擅於推理的頭腦,可不代表他便是一個視人命爲草菅的混帳!
姜大朋看到紀光發那信任陰十七的眼神,不禁在腦海裡深深地做了一番思想鬥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長長地呼了出來,靜下心來,開始聽陰十七自參與查三起服毒案件以來,以查出來的大小線索拼湊起來的案情始末。
陰十七道:“三起服毒死亡案件,據姜大朋、姜生兄弟、子落、我自已,還有衆衙役兄弟一路同心協力所查出來的線索來看,其實它不僅牽扯到了一年前的楊立聰溺亡案,更牽扯了六年前的兩起失蹤案,當然了,六年前的失蹤具體牽扯,我還沒有完全整理出來,因爲時間相隔太久,可以說根本就沒什麼線索,連揭北縣衙裡的檔案舍也沒有留下更多的線索,所以六年前的失蹤案暫且不說……”
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她一直盯着紀光發的神態舉止看,當她提起六年前的兩起失蹤案時,紀光發完全沒什麼反應,有的也只是茫然的眼神,這說明紀光發確實不知道六年前的兩起失蹤案。
而在她提到一年前的楊立聰溺亡案時,紀光發整張臉呈現了痛苦、懊悔的神色,這說明紀光發與其他三名死者確實與楊立聰之死有關。
這便讓她更加確定了自已之前的假設推論。
姜大朋則與紀光發不同,他是知道六年前的兩起失蹤案的,那兩起失蹤案至今未破,高懸於檔案舍裡的架上六年之久。
而姜大朋所知道的限度,也只在於他聽姜生說過,且是他讓姜生仔細配合陰十七的探查,所以對那兩起六年前的失蹤案,他只限於知道了失蹤的人一個叫高小原,一個叫徐果。
至於其他,知道的案情幾近於無。
而陰十七這個時候這樣說,其實也是在說他們揭北縣衙過去捕快的無能,兩起失蹤案竟是連一起都沒能破獲,便高束於檔案舍中蒙塵。
倘若不是陰十七恰巧參與了徹查服毒死亡案件,那麼六年前的那兩起失蹤案,又有誰會去記得?
記得曾經有兩個叫高小原、徐果的人無端失了蹤影,至今生死未知?
姜大朋臉上火辣辣地燒着,連紀光發意有所指的目光掃過來,他都超乎平常的敏感度,一下子便接收到且悟出其中的鄙夷含義來,他的臉燒得更旺了。
陰十七倒是不在意這麼一個小插曲,她繼續往下說,從一年前的楊立聰溺亡案開始說起。
一年前,楊立聰入住蓮花客棧,因着要參加去年的八月十五的花月盛會,更因着蓮花客棧傳奇姻緣的盛名,所以與所有住進蓮花客棧裡的客人一樣,他也是抱着能有個好意頭的想法住進了蓮花客棧。
可那個時候的楊立聰,大概沒有想到,他這一進蓮花客棧,便是一腳跨入了鬼門關。
根據蓮花客棧裡的店小二說,楊立聰那會住進蓮花客棧的時候,很是朝氣篷勃,一副喜氣洋溢蓋都蓋不住的模樣。
店小二悄悄跟陰十七說,那時他便覺得楊立聰定是早有一個相好的了,只是大概因着家裡的反對,便想趁着花月盛會來一場先斬後奏。
那時陰十七聽到,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徐明琿與徐歡這一對佳侶來。
大概那會的楊立聰也是對這對佳侶的事蹟有所耳聞吧,要不然這樣的遭遇怎麼會那般相似呢?
後來,陰十七與葉子落在五子湖上游船,因着船伕無意間的一句熱情介紹,她知道了爲什麼逍遙子會特意選在臨風亭裡服毒自殺,且還是正面面對着一湖湖水死亡。
因爲那時的逍遙子與第一個服毒死亡的姚君一樣,他也不甘心。
雖然說,林涯對兇手有怨言,但逍遙子與姚君兩人對兇手卻是同樣地沒有怨言,但兩人也同時不甘心就這樣讓自已的死的真相永遠埋入土中。
陰十七道:“所以姚君與逍遙子同樣選擇了意有所指的死亡方式,雖還是照着兇手的意思服毒自殺,但兇手顯然並沒有限制死者一定要在什麼地方死亡,也就是說,兇手允許死者自主選擇死亡的地方。”
她瞧着紀光發一會兒,緩緩問道:
“你也一樣,是不是?”
在姜大朋緊張得吞口水的當會,紀光發這回沒再顧左右而言他,更沒有閉口不言,而是輕輕地點了下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