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跟着費長雍回到屋裡, 聽他細說究竟。
大化現有的萬餘兵馬全都落入費長雍掌握, 鄴州邊界加上彰白兩州駐軍加起來差不多將近十萬,其中忠於陳佐芝, 會一門心思爲他報仇的初步估計只有陳豐瑞、羅鵬兩支。
至於鄴州的地方官反到是最不用操心的。這一年來他們同費長雍打交道的次數要遠遠多過陳佐芝。
總而言之,眼下的形勢尚算不錯。
明月忍不住問:“你打算如何處置陳豐瑞?”
費長雍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淡了,默然半晌方道:“於公我問心無愧, 於私我對不起他,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也不指望能和他化干戈爲玉帛。走一步看一步吧。”
明月點點頭,柔聲道:“你快歇着吧, 接下來還有硬仗要打。”
告別費長雍,她走出屋去,站在院子裡擡頭仰望天空。
隆冬時節,連天空也帶着一種冰冷的蒼白。
依她對費長雍的瞭解, 剛纔他的神情、語氣都表明了在除去陳佐芝取而代之這件事上,其實他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氣定神閒,刀槍不入。
說不定這段時間費長雍的內心也在不停地爭鬥吧。
平心而論, 陳豐瑞對明月還是不錯的,但這不錯, 比起他待費長雍那種掏心挖肺的好來,又遜色了很多。
人心都是肉長的, 她這會兒心裡都覺得有些不得勁,費長雍焉能毫無觸動。
這種隱隱的愧疚大約不是因爲他除掉了陳佐芝,同陳豐瑞終於成了生死對頭, 而是他先使用了陰謀詭計,二人並非是堂堂正正的交手吧。
謝平瀾在開州時說的那一番話彷彿又迴響在耳畔。
明月嘆了口氣,心事重重地回到往處,就見巫曉元正等着她。
“小姐,情況如何?咱們要在大化呆到什麼時候?”
“再等等吧。過了年看看形勢再說。”
臘月十八隋鳳率先回到大化述職,接下來的幾天,陸續有在外帶兵的將領抵達,一到大化,就被控制起來。
也不全是好消息,羅鵬在彰州接到命令,沒有把人馬交給傳令的人,而是當場提出了質疑。
不久前羅鵬剛接到陳佐芝傳令,命他抓緊時間平定叛亂,他這裡正緊鑼密鼓地抓殺義軍,還將一個叫宋大郎的叛軍頭頭生擒活捉,陳佐芝就算不對大夥有所封賞,也不應該在這關鍵時刻召自己回去。
羅鵬跟隨陳佐芝多年,知道他不是個朝令夕改的人,何況自己派去大化報喜的人遲遲未歸,這一切都令羅鵬疑竇陡生。
去彰州傳令的乃是費長雍的心腹,眼見羅鵬不上當,暴起襲殺,將他一刀刺了個對穿,跟着當衆宣佈羅鵬意圖不軌,王爺有密令,若其接到述職的命令之後推三阻四,便當場誅殺!
不管這命令是真是假,羅鵬都已經死了。
幾員副將有的要爲羅鵬報仇,有的主張回大化鳴冤,羣龍無首,彰州的兩萬多兵馬登時亂成了一鍋粥。
這件事造成了另一個糟糕的後果便是當時陳豐瑞已經帶着人走在回大化的途中,接到羅鵬被殺的消息,意識到不對,立刻掉頭返回白州,整頓人馬,再想騙他自投羅網已經不可能了。
費長雍得報之後全不似馬康纔等人那麼憂心忡忡,他的神色十分平靜,只點點頭示意知道了。
明月忍不住想,這樣的結果,或許費長雍自己也是暗自鬆了口氣吧。
臘月二十八,鄴州的官員將領齊聚一堂,費長雍、馬康才和隋鳳將紀茂良請在首位落座,而後宣佈了陳佐芝的死訊,並且當衆讀了那封遺書。
陳佐芝的兩個女兒均未到場,據說大郡主陳虹英聽說父親過世,傷心過度病倒了,二郡主正親自照顧她。
二郡馬朱培興全程鐵青着臉一言未發。
紀茂良比朱培興好不了多少,眼下的烏青顯示他這段時間內心的煎熬,當馬康纔讀到陳佐芝點名由他來做自己的繼承人,紀茂良不安地在座位上扭了扭,就好像屁股底下有針扎他一樣。
馬康纔讀完了“遺書”,費長雍率衆文武向紀茂良重新見禮。
紀茂良很不習慣這麼多人向他施以大禮,驚得險些跳將起來。
接下來要給陳佐芝發喪出殯,這個年衆人是不用想着有什麼慶祝了。
費長雍和馬康才商量過,陳佐芝過世,整個鄴州服喪半月比較合適,半月之後就差不多快到正月十五元宵節了,眼下除了鄴州,到處都兵荒馬亂,老百姓擔驚受怕的,一年下來,就該放開了叫大夥熱鬧一下。
紀茂良點頭:“就照少司徒說的辦。”
另外朝廷的欽差還在大化,這些日子一直把他矇在鼓裡,現在肯定瞞不住了,費長雍道:“招安還要繼續談,不過需得過了這一陣,等咱們把王爺的身後事都辦完了再說。”
馬康纔沒有異議,只是道:“最好是長雍你能抽出時間來親自與他談一談。”
如此定下大年三十晚上費長雍約欽差簡單吃個飯,順便談事情。
在場衆人心中都明鏡一樣,雖然紀茂良居中端坐,馬康才手裡有兵,往後這鄴州地界真正說了算的人卻是尚不滿二十歲的費長雍。
轉過天來,隋鳳率五千精兵前往彰州收拾殘局。
羅鵬早先帶了兩萬人馬過去,如今這兩萬人進退維谷,羅鵬一死,副將們誰也不服誰,彰州本地的降兵置身事外看熱鬧,加上義軍不停搗亂,隋鳳不要說帶五千精兵,就是再減少一半,也足以搞定。
明月起初還挺擔心他的,畢竟父親有一年多都沒怎麼帶兵打仗了。
從正月初六開始,陸續有好消息傳來。
隋鳳剛到彰州,就有副將帶着兵馬前來投奔,跟着初戰告捷,除去個別誓死效忠陳佐芝和羅鵬的土匪頭目還在拼命抵抗,想爲那二人的死討個說法,其他人根本無心應戰。
沒等着彰州人反應過來,隋鳳已挾雷霆之勢將羅鵬的這些舊部該清除的清除,該整編的整編,剩下不足五千人馬眼見不妙,不敢再在彰州呆下去,拔營起營往白州投奔陳豐瑞去了。
隨後隋鳳聯繫上了彰州指揮使,重談歸附事宜。
眼下彰州民亂反到成了擺在他面前最大的難題。
彰州六義士都活得好好的,被萬夫所指的陳佐芝“羞愧自盡”,費長雍不主張以武力平息民亂,派了親信過去,恩威並施慢慢談判。
隋鳳滯留彰州一時回不來,大化這邊從正月十三便恢復了年節的氣氛,老百姓換上新衣,大街小巷張燈結綵準備過元宵節。
這個年表面上因爲陳佐芝的死大家暫停了宴請娛樂,明月其實是由於操心的事太多,心思沒在過年上面,只叫高亮拿出些銀子來,趕在年前給自己人分了分。
鈴鐺不在身邊,明月沒有興致出去逛燈市。
費長雍最近忙得不見人影,只在正月十五的下午派了個小廝過來,問了問明月過節還缺什麼不缺。
剛好明月接到謝平瀾從京裡輾轉送來的書信,揮了揮手就把人打發了,蹬蹬跑回屋去,關了門,將房間裡擺着的大大小小數盞花燈全都點亮,坐在其中拆開信細讀。
王子約已經回了京城,謝平瀾自然知道他求親被隋鳳拒絕了。
他在信中沒有抱怨,而是和明月說了說別後這段時間京城有哪些新聞趣事,他都做了些什麼,其中參雜着對明月的思念。
信的最後謝平瀾問明月,若是他向杜昭辭掉差事,離開京城到鄴州來,能不能令她的父親改變主意,同意二人的婚事?
明月捧着信一看再看,久到都能背下來了,只覺心頭暖洋洋的,鼻子有些發酸。
她知道謝平瀾如此一來要捨棄的是什麼。
謝平瀾對杜昭有救命之恩,非但令他免受牢獄之災,還冒着奇險將杜家滿門送出京去。這只是其一。
之後謝平瀾投身密州軍,從未見他居功自傲,殫精竭慮奔走救人,這是個辦好了極收買人心的差事,不說別的,只他和王橋卿救出的那些犯人,等水落石出之日,不曉得杜昭麾下多少文武要欠他的情。
更不用說杜昭能攻克京城,謝平瀾應居首功。
他竟然打算徹底放棄同老皇帝的那些恩怨,還有唾手可得的似錦前程,孤身到鄴州來,只爲了同自己相守,怎能不令明月心神激盪?
在錦川的瀑布之下,他道“吾願年年共明月”,又道“紅塵付一笑,江山不過消遣事”,並不只是隨口說說。
薄薄的幾頁紙彷彿重逾千斤,明月將它按在胸口上,深深吸了口氣。
她想應該如何給謝平瀾回信呢?
說自己早已認準了他,安慰他不用擔心父親隋鳳會將他們拆散?千言萬語都不如有所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