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相見不相識 笑問客從何處來

沿着記憶中的線路,我踏上了去年曾走過的道路,一路朝着長沙郡行去。

走了半月之後,除夕可就到了。我卻也沒有因一人在外過年而感到很是難過,我一心只想着能趕到長沙見到仲道。

正月十八日的傍晚,我終於來到了昭陽縣內,趕在城門閉合之前我入了城。路上有回家的人會駐足打量我,都很好奇我這個旅人爲何會出現在昭陽縣內。

我攔住其中一人,禮貌地說道:“兄臺,我想向你打聽一人。”

男子也禮貌地說:“郎君只管問,我若知道,一定相告。”

“此人是中國人氏,去歲來至昭陽的,他姓桓名濟。”我說出了仲道的名姓,又向他形容仲道的相貌和身形。

他搖搖頭,說:“我沒聽說過有這樣一個人。”

“煩勞兄臺再好好想想吧,他就是來了這裡。”我微是着急,沒想到這人竟沒聽說過仲道。

男子道:“郎君,我們這昭陽縣城就這麼大,他又是從建康來的,這算是一件新鮮事了,可我從未曾聽說過,我篤定他一定是沒來這裡的,否則我不會不知的。”

見我很失落,他又道:“郎君不若去城外的村中問問吧,或許你要找的人居於城外也未可知啊。我還要回家,如此便告辭了。”

“請。”

看着他走遠了,我心中更煩,難不成仲道真的居住在村落裡?

匆匆地找了一家逆旅投宿,我躺在牀上輾轉久久還不能入眠。我好不容易到了昭陽,我爲何卻不能即刻便見到他呢。

醒來時,天已大亮,隱約聽到有了人聲。起牀推窗一看,街道上已有了熙攘的人羣,商賈們的店鋪也已開張了。

洗漱過後,我結賬離開,牽馬朝城門走去,準備去城外碰碰運氣。不知是不是逆旅中的被子過薄,害得我夜裡着了涼,總覺喉嚨乾咳、四肢微發,不時還會咳嗽兩聲。

牽馬走着,我也打量起了昭陽這裡的風土人情,覺得這裡也並非很偏遠,倒也不是什麼貧苦之地。行人也多友善,店面裡售賣各種貨物,只是都很一般罷了。

偶見了一家飯莊,我便想進去用些膳食。夥計殷勤地招呼我入內,又牽馬去後院裡安置。我朝飯莊內走進,飯莊裡也正走出了一人,他肩上搭着扁擔,扁擔的兩頭各挑着一隻竹筐,筐中裝着柿子,紅彤彤地惹人喜愛。

我的視線卻再也不能從來人的身上移開了,站在這店門前,便如失了魂一般,我再也動不得半分。

他朝我微笑,豪爽地拍了拍我的肩,他道:“兄弟,你沒事吧?你後面還有人呢,可別擋了人家的路。”

我脫口而出,茫然地問他:“你在跟誰說話?”

他又是一笑,將肩上的扁擔換到另一邊挑着,指着我說:“自然是和你說話了!”

他一牽我的手,將我拉進了店內,空出了店門後,有幾個人從我的身後走進了店內,還不滿地指點着我說着什麼。

我抹掉淚,激動地對他說:“仲道,是我啊,我是福兒啊。”

這下卻換他茫然了,看着我,他問:“誰是仲道?你說你是福兒,關我何事?”

他說完挑擔便要走,我伸手抓住了扁擔上的繩子,對他說:“仲道!我知你根本就不想見我,可你也不必裝作從沒有認識過我吧?你若是想要罵我,我可以受着,但你總不能把我看作一個陌。。。。。”

這時,先前幫我牽馬的夥計回到了店內,他疑惑地問我:“郎君喚他什麼?他名爲高福,是城外楊盧莊中的一個農夫,是來給我們店裡送柿子的,我們掌櫃家的小郎最喜歡吃柿子了。”

我哭得更厲害,問仲道:“你怎麼會是高福!你明明就是仲道。你這眉、你這眼、鼻、嘴。。。。。。分明都未變過。怎麼才過了一載,你就不記得我了呢?”

仲道不耐煩地掰開了我的手,不高興地挑擔走了。

夥計扯住了我,道:“郎君定是認錯人了!您先吃飯吧,我們這的飯菜。。。。。。。”

我掏出一塊銀鋌塞給了他,急急地問道:“我去哪裡能找到那個高福呢?”

他喜出望外,連忙接過銀鋌,愉快地回答我說:“您一問便能找到了,他就在這城裡賣柿子。”

“好。我的馬你們要給我看好,我稍後再來取!”

“那飯。。。”

我腳下如飛,向着仲道離去的方向追去。看不到他,便問路邊的人可曾見過他。

“嗅,見過,那邊,南邊的那個巷口看見了嗎?他進那裡了。”

“多謝了!”

按照行人說的方向,我又追了過去。

不窄的巷中,全都是在賣瓜果蔬菜的小販,有些婦人或有錢人家的僕從正在各個攤位前挑選着。

仲道的腳下放着自己的兩筐柿子,他像其他小販一般高聲招呼着人們來買自己的柿子。

“大嬸,您看看,我這柿。。。。,欸?怎麼又是你啊?”

看到了我,他雙眉緊擰,不悅地問道。

我擦擦淚,又覺高興,也不說話,撲哧一笑,仲道便更覺得怪。

“你又笑什麼?”他狐疑地問道。

我有些尷尬,便裝作對他賣的柿子很感興趣,蹲□挑選柿子,偷偷地又擦着淚。

突然,他也蹲了下來,與我面對着面,二人靠得很近,我甚至能感到他呼出來的熱氣。在冬日裡,我心內覺得溫暖。

“你挑了很久了,你到底買不買?”他這樣問道。

我臉微紅,低下頭,輕聲說:“我買,你的柿子,我可以都買,高福。”

他聽後憨厚地嘿嘿一笑,道:“你怎麼會知道我叫高福的?你先前不是還在喚我是什麼仲道的嗎?”

我拿起了一個柿子,嗅着那股好聞的果香,我對他說:“你長得很像我的一個親人,我很着急要找到他,所以便錯認了你。”

他道:“嘿,那可真是巧了,他也是個賣柿子的?”

我說:“不是,他不是賣柿子的,他原本是一個軍士,可是,我也不知他現下在做些什麼。”

我一直仔細看着他的表情,當我說出‘他原本是一個軍士’時,仲道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只是很安靜地聽着我說。

我拿出了錢袋,將幾乎全部的錢都給了他,只留下了兩塊用作回程時的盤纏。

他卻把錢都還給了我,道:“你給我的錢太多了,這些柿子只要半塊銀鋌就夠了,你沒有碎銀嗎?”

我道:“那可怎麼辦?我先前在逆旅結賬時都用掉了。”

他拿了一個柿子塞給我,然後說:“咱們沒法買賣了。不過我家的柿子是很好吃的,你拿去嘗一嘗,等你有了碎銀後,你再來買我的柿子吧。”

我靈機一動,對他說:“你的柿子,我一定會買的。你家中一定還有更多的柿子吧?不若我跟你回去,你再多賣我一些,湊夠了值一個銀鋌的柿子不就好了嗎?”

他想了想,笑說:“好吧。你這小兄弟倒是很聰明嘛!喲,你怎麼又哭了?”

我止不住哭聲,抽泣道:“請兄臺原諒。實在是,你與我那個親人太像了。他笑時,總會衝我眨眼,你們真的是太像了!”

他拍打拍打自己的袖子,然後伸來爲我擦淚,他一邊擦一邊說:“你一個男人,怎麼總是哭哭啼啼的?像個娘們兒!”

與他靠的這樣近,我差點沒能忍住,幾乎就抱住了他。

他起身挑起了扁擔,說:“走吧,跟我回家去,我家就在城外。你再多挑一些柿子,我等會都給你送回來。”

他隨我去飯莊內牽了馬,又問我:“你怎麼還牽馬?我家不遠的。”

“我買完你的柿子,也就不回來這裡了。我要回家去了。”我苦澀地說。

我的馬還是當年他親自爲我挑選的那匹‘纖離’,雖然那年愷之把它撇在了父親的山陵處,但愷之後來還是爲我牽了回來。此時‘纖離’見了仲道,自然是認出來了,便伸頭親熱地朝仲道靠了過去。

仲道似是害怕,身子向後躲去,他道:“真是怪了!你的馬怎麼好像認識我?”

我又想哭,難過地說:“我不是說過了嗎,你與我的親人長得很像。這匹馬就是他當年送與我的,馬有靈性,它見了你,或許以爲你就是我的那位親人吧。”

仲道挺高興,伸出摸了摸‘纖離’的鬃毛,又誇是一匹好馬。

將扁擔橫跨在了馬上,我與他並肩向城外走去。

“小兄弟,我記得你說過你自己叫‘福兒’,我們倒真是很有緣啊,竟會是同名。還不知你姓什麼,來自哪裡呢?”他親切地問我。

我擡頭仰望着他,說:“真是很巧呢。我姓司馬,名道福,親友們多喚我爲‘福兒’。我家在建康,城北處有一條小巷,名爲‘青石’,我的家就在那條巷中。”

我故意說出了秦淮河附近那一座我和他共同居住過的舊宅的位置,他卻只是點了點頭,卻並沒有記起什麼。

我試着問道:“你不是昭陽人氏吧?聽你的口音與我一樣,或者,你家中本不是一個農家,自幼有人教你學說洛陽語?”

他似是聽到了什麼笑話,痛快大笑一陣,他攬着我的肩,指着自己,說:“道福兄弟,我也不怕你笑話我,我不止是一個徹徹底底的農家人,我還是一個無家無所之人呢。我來自哪裡,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是被楊盧莊中的人們救起的,他們說我當時就躺在路邊,正在發燒,燒的可厲害着呢。後來我病好了,人也就醒了,可他們問我什麼,我卻都答不出來。

問我姓什麼,我不知道,問我的名是哪個,我只模糊地記得一個‘福’字。他們見我長得高,便稱呼我爲‘高福’,這就算作我的名姓了。

他們教我如何種地、打漁,我學的很快,於是,人們都說我以前一定也是個農家人,否則不會學的這麼快的。

哎,其實我也這麼覺得,可能我以前就是一個在附近的什麼地方種地的人吧。我也一定沒有親人,不然他們定然會着急,會出來找我的。”

我的視線有些模糊,沒想到他竟然有過這樣的遭遇。一定是當初押解他過來的差人見他生了重病或許治不好便把他扔在了路邊不管,自己回去建康交差了事去了。也是仲道的命大,有幸被農家救起了。

可是,仲道,你怎麼能什麼都忘了呢?你忘記了自己是桓濟,忘記了自己是丞相桓溫與南康公主的兒子,你錯以爲自己是一個普通的農家。

我寧願你依舊記得對我的氣,也不願你我對面卻不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