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不同了。
一連幾日,我突然變得開始喜歡傻笑了。而這個習慣,我不曾有過。吃飯時,我會莫名發笑;浣衣時,會笑‘甚至香巧告訴我,我竟然在睡夢之中也會偶爾發笑。
她當然不知道這其中的原委,甚至,我認爲就連仲道也無法體會我現在的快樂心情。他只知自己是愛上了我,但我高興地卻不只是他愛上了我,而是,我將要和高福從此攜手到老了。
如今的桓濟,他是高福,卻又不是高福。
他是桓濟,可如今的桓濟不必再爲桓家的前途而憂勞奔波、爲難於我身後的司馬家;他是桓濟,可他並不記得司馬道福曾遭遇過的那些不幸,如今的他不再嫌棄她了;他是桓濟,可建康城中那個才情斐然的女子郗道茂卻不曾在他的記憶中出現過,他對她的愛戀已經遺忘了。
他是高福,可他的容顏如我依舊愛着的桓濟是一模一樣,所以我愛;他是高福,他是一個好人,在可以算是素不相識的情況之下,他願意照顧孤身一人生病的我,所以我愛;他是高福,雖不能文、也忘記了自己曾征戰沙場,是一個只知耕種、漁獵的農人,可我就是愛他。
如果不是因爲放心不下他而來邵陽找他,我恐怕永遠都不會發現,原來老天竟給了我第二次的機會,讓我能陪伴在自己所愛的這個男人的身邊。哪怕他曾欺騙了我多年,可我依然願意將那些不愉快的過去全部遺忘,從此只守護屬於我們二人的純粹幸福。
天氣已越來越暖了,香巧說棉被已不必再用了,可換上單被了,夜裡蓋着也不會覺得冷。我幫着她將張伯家和仲道家中的幾牀棉被的被面和被中棉絮都拆分開了,她提了一隻空的水桶,二人合力擡了盛放着幾套被面的竹筐,有說有笑地朝河邊走去。我們準備將它們全部清洗乾淨,等晾乾之後再縫合成一條條的棉被等待來年冬天再用。
村中有些婦人也與我們一樣,都趁着今日天氣晴朗,不少人結伴到河邊來清洗被單,阿芳也正在其中。因阿芳早先以爲我是男人而對我有意,後因我言明身份、換回了女裝,她便賭氣不再理會我了,算來,我們也有一段時日未曾見過了。
此時二人在河邊相見了,我心中對她是有滿滿的歉意,舉步便朝她走過去,想要向她再一次致歉。
阿芳伸展開自己的手臂,將我攔在了一臂之外。她氣呼呼地撅着嘴對我說:“你要是還準備像上一次那樣對我講一大堆文鄒鄒的什麼話,我可不想再聽了!你講了那麼多的話,我卻一句都聽不懂!不過我跟你說明白,如今我可是不再怪你了!”
周圍聽到我們對話的婦人都哈哈大笑不止,我與阿芳二人相視而笑,心知她已原諒了自己。村人性情直爽,討厭就是討厭,不討厭了,依舊可以做朋友。
我和香巧將帶來的所有物件都放在了阿芳的身邊,幾個人一邊浣洗一邊聊天。
眼前的水面上突然冒出了一連串的氣泡,一貫調皮狗娃光着小屁股從水中浮了出來,手裡正耍着一根尺長的粗繩。他將那根粗繩扔上了岸,恰落在了阿芳的腳邊。她先是笑後便是大驚,接着又是怒,拔腳便要入河去抓住狗娃,而狗娃卻滑的如同一隻泥鰍,早已又沉入了水中,不知是游去哪裡了。
小雀擡腳將那根粗繩踢到了遠處,出聲勸着阿芳說:“只不過是一條死蛇,他拿來同姐姐逗趣,姐姐卻當真了。你若是與他動怒,值是不值?”
我和香巧一看,才知那一根粗繩竟是一條已死的水蛇,也不知是不是狗娃在水裡抓住的。
香巧也勸阿芳不要生氣,忽地她卻指着河對面問衆人:“那人可是蕭書生?”
林家的嫂子看過後說:“喲,可不是嗎?就是蕭家的那個兒子。”
我也看了過去,見在對岸蕭潤倚着一棵樹站立,手裡還執着一卷書簡,似是在讀書。
香巧笑眯眯地看着我,她拖着長音對我說:“福兒姐姐,他可別是來看你的吧?你瞧啊,他手裡雖握着什麼書,可那一雙眼卻很是不安份,一個勁兒地朝你這裡瞟呢!”
阿芳揉着手中衣物,道:“嘖嘖,這河邊人多聲嘈,他想看書不找一個清靜的地兒卻偏來了這裡,說他不是爲了福兒姐,我可是一萬個不信!”
林家嫂子問我:“他又給你家送去什麼物件了?”
“沒有啊,我前番都給他退去了。這十日來,他可就沒再送過了。”我答。
香巧伸指捅了捅我,她說:“姐姐,這蕭書生人倒是很好的,老實本分,家中也算尚可。姐姐既是要在咱們村裡長住,不若就。。。。。。。。呵呵,你不就找到一個好夫婿了嗎?”
林家嫂子也半說笑半勸說:“香巧說的極是。福兒你在這裡無親又無靠,這蕭家倒是個好人家。蕭書生對你有意,你不若嫁去了他家,也是不錯的。”
我淺笑,看看善意笑着的衆人,說:“他對我有意,可我對他卻無意,何必要欺他家的物件?又何必要嫁去他家?早晚我是要與他徹底說清楚的。香巧,你且來幫我吧。”
香巧年輕好玩,上一次我們夜抓‘神秘人’一事就讓她連着高興了好幾日,這一回一聽我又有吩咐,便想着又可以玩了,她立刻便問我:“姐姐快說,你想讓我去做什麼?”
我觀察一下此處地形,說:“你朝着西走,從遠處那一座石橋上走去對岸。我就從東邊的那處木橋上過去對岸找蕭潤。他定是會逃的,你就把他給攔住,我和他好好地說說,從此讓他對我斷了心思。”
阿芳聽後拍手,笑說:“有趣,真有趣。這蕭書生往日裡見了女兒家就要臉紅的,如今香巧要是硬生生地攔住了他,還不知道他的臉會紅成什麼樣兒呢!”
“你也不要這樣說。我也不是爲了讓他難堪才讓香巧攔住他的,是爲正事。”我對阿芳說。
香巧已耐不住了,放下了自己手中的被套,故作自然地朝西走去了。我們幾人繼續浣洗,直到眼尖的梨兒說看見香巧已上了石橋,我便也撇了自己的活計,朝着東面的那座木橋走了過去。
我注意到,自從我的腳踏上木橋的那一刻起,蕭潤就顯得很是不安,好幾次他都合上了書簡準備要走。
待我走到距他還有兩丈遠的時候,他終於是明白了我的意圖,合上了書簡轉身便要走,卻迎面遇到了正從自己身後‘包抄’過來的香巧。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在原地沒了任何主意。香巧見了他那一副呆傻的樣子,立時捧着肚子笑個不停。
我對羞愧難當的蕭潤說:“對不住了。蕭郎,實因再無他法,我只得出此下策了。道福有一些話一直想要對蕭郎,只不知,蕭郎可願一聽?”
蕭潤垂首低聲說:“自是願意。”
我對香巧眨眨眼,香巧知趣地又過橋回到了河水的另一岸,我和蕭潤則順着樹林間的一條小道慢慢散步。
“或許是道福自作多情了,蕭郎可否告知,你是否對我有情?”待無人了,我直白地問他。
蕭潤不語,只是有些驚訝地看着我。
我便說:“蕭郎若是不語,我便如此認爲了吧。若是不對的話,蕭郎可道一聲‘錯’。”
蕭潤卻仍是不語,便算是他默認了自己對我有情。
我在一叢灌木前停下了,看着蕭潤的雙眼,我問:“蕭郎喜歡我什麼?”
這一次,蕭潤倒沒有再次沉默,臉雖還紅着,但還是開口說話了,他道:“窈窕淑女兮,君子好逑兮。”
我輕笑,道:“然也,不假。道福得天眷顧,生得算是還不錯。不過,家母信佛,道福亦粗通一些佛理。優波離被光夷魔女蠱惑,摩柯迦葉對其言語,汝愛其人乎?觀貌、識人、知心,方可言情愛。蕭郎只觀吾貌良,你卻並不知我,你更不知我心,又如何言自己是喜歡我的呢?”
蕭潤微有些急促地對我說:“既已觀貌,我亦會逐漸識你、再知你心,你且。。。。。。”
不待他說完,我插話說:“蕭郎錯矣。你不必再爲我耗費時日了,我心中,其實,已經有了一個傾心之人。”
“你,已有了傾心之人?是誰?”他不敢置信地問我。
想到了仲道,我心中便覺甜蜜,笑着對蕭潤說:“高福。”
他大驚,不確定地問我:“什麼?是那個一無所有的高福?”
“是。就是那個一無所有的高福,我喜歡的人就是他。”我肯定地告訴他。
蕭潤微搖頭,緊接着問我:“你喜歡他什麼呢?你說我並不瞭解你,你可又瞭解他?他可又瞭解你?”
我稍側身,伸手接住了身前自樹上飄飄揚揚落下來的一片綠葉,嗅着那股清香,我對他說:“我當然瞭解他。我瞭解他的過去,我也將會了解他的未來。我們命中註定有緣,即便相隔了千里,我仍然能找到他、遇到他。”
“他也喜歡你?”
“是。他喜歡我。”
“可是,他恐怕也是不瞭解你的吧?與我一樣!”蕭潤不甘心地問。
“重要的是,我很瞭解他。”我扔掉手中的綠葉對他說。
蕭潤走到了我的面前,他焦急地說:“可你還沒有回答我,他到底瞭解不瞭解你呢?如果他也是不瞭解你的,卻只是說自己喜歡你,那他和我有什麼不同呢?他又是憑什麼。。。。。憑什麼值得你去喜歡他呢!”
我暗歎此人還真是太過固執了,正想着該說些什麼話來勸阻他時,仲道卻扛着鋤出現了。
仲道用自己空着的一隻手牽起了我的手,稍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他鄭重地對蕭潤說:“她對我有意,我對她亦有情,你又何必再探究緣由呢?福兒,咱們走。”
“可我還沒。。。。。。。”我腳下不動,想說自己還沒有打消了蕭潤的想法。
仲道插話道:“多說也無益。走吧。”
跟着仲道走了幾步,我回頭看了看蕭潤,他手執着我剛纔扔掉的那一片綠葉正在苦笑。
就快要走出這一片樹林的時候,仲道突然間停住了腳步,放開了我的手,他很是歉意地對我說:“蕭潤。。。。。。。。他。。。。我。。。。。我其實。。。。。我可能也並不瞭解你。我只知道,我總是在想着你、念着你,你掉進了水裡時,我自責,我非常害怕。我從水裡抱住你的那一刻,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個女人,我絕對不會放開她。這也正幫助我想到了你那一個問題的答案,若你真的是願意嫁給我,我自會歡喜地願娶。”
我眼中生出一些溼意,壓住心裡的激動,我對他說:“無論你說了解我或是你並不瞭解我,我都不會怪你亦或是不悅。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就是喜歡你,其他的那些無關的事情,又有什麼重要的呢。”
仲道,我實在是太愛你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做才能夠更愛你。我什麼都不求,唯獨只要你的一句‘我愛你’。
他神色激動,又牽起了我的手,他柔聲問:“到底是因何,我如此幸運地遇到了你?”
我也柔聲說:“我亦有此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