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手言和

宮人帶我行至寢殿門口,道:“郡主請進。”

“唔。”

皇后何氏端坐在正中席上,她身側與下首分別坐着兩位娘子。一人高貴非凡,一人玲瓏清秀,二人穿戴皆華美。

我欲要行禮,何氏止住了我。

那位面相高貴的娘子問何氏:“阿嫂,這位娘子是?”

何皇后笑言:“可是你我的堂姑呢!是會稽王府裡的郡主------道福。福兒,這位乃今上正妃----王妃。”

我於是向那女子跪拜,口稱‘見過王妃’。

今上登基已近三月了,卻始終未立皇后。這王氏出身太原王氏,家世高貴。今上登基前她是其正妃,如今雖然陛下還未立皇后,但她的一切禮遇卻如同中宮。宮中之人,暗裡都說跑不了她就是日後的中宮了。

想不到,她竟親自走來扶起了我,道:“萬萬不可,既是族中份位高者,你哪需拜我呢。快快請起,也請不必稱我‘王妃’,喚我‘穆之’便可。”

我道:“怎可?您畢竟是陛。。。。。。。。”

何皇后笑道:“福兒便不要推辭了,你若是再喚她‘王妃’,她怕就是要羞紅了臉了,便喚她‘穆之’便好了。”

“福兒知曉了。那麼,這一位是?”我指指那長相清秀者,心裡猜測着她的身份。

何氏道:“乃我堂妹,小字‘小妃’。”

小妃見我仍是不明,笑意盈盈地對我解釋道:“亡父乃廬江何次道,乃法倪姐姐之伯父也。”

我恍若大悟,知曉她是誰了。重臣何充亡故之時只有一幼女,更無子嗣,便由其弟何準之子,也就是何皇后之兄何放嗣其職,無奈何放又早亡,便又尋了何充、何準二人長兄之孫何鬆嗣位了。

復又想到,若是這小妃乃皇后何氏的堂妹,豈不就是陸長生口中所說的‘何家娘子’?那麼,她就是那個本該嫁爲先生夫人的女子嗎?

小妃問道:“福兒在想什麼?”

我問:“唔,何家阿姊,可曾聽聞過吳郡陸子然?”

她面上一紅,無不遺憾地說:“吾母乃陸家之女,聽聞彼子乃佳人,故欲以吾妻之。無奈,陸寂不肯應下。這親事,便也作罷了。”

何皇后安慰她道:“小妃也莫要憂心,改日裡再尋一門好親事便是了。那個陸寂,我曾聽聞他不喜政事,若是嫁與了他,你怕也只能每日裡待在吳地那裡煩悶了,他是不絕會來建康做官的。”

我聽了心中不悅,很爲先生抱屈,便儘量客氣地對何皇后說:“先生並不是不喜政事,只是他更喜閒適,樂得過與世無爭的日子罷了。”

何皇后瞥我一眼,陰陽怪氣地道:“哦,倒是我忘了。陸寂曾爲福兒講學七載,你二人的情誼自然不淺。”

我不知她話中深意,但小妃聽了她的話忙問我:“福兒,那陸子然可是佳人否?”

“嗯。先生英俊姿美、飽讀詩書、精通樂理、待人謙和有禮,你若是去我們府裡問任何一個人,他們都會這樣答你的。”我誠實答道。

小妃便更顯失落,道:“如此佳人,卻非吾夫,實乃憾事。”

王穆之道:“聽福兒這麼一說,我都想見見這吳郡陸子然了。”

何皇后打了個哈欠,擺擺手說:“與你們說笑了半日,我都乏了。好不容易福兒來了,卻是隻你們與她說笑,將我置於何地啊?”

我心知她找我來肯定是有事的,便明瞭她這是有送客之意。王穆之與小妃也皆是聰慧之人,便都道自己該離去了。

何氏又要宮人們也都下去,殿內便只餘了我們二人。我等着她開口,她卻開始沉默了。我頗覺尷尬,便先開口問她了。

“殿下在這永安宮中,過的可好?”

她冷笑一聲,道:“很好,獨自一人,自在非常!”

我問:“那,您今日宣我來是爲何事?”

她道:“聽聞你下月要嫁於桓公的二子桓濟了?”

“是。”

“九月裡好似沒什麼好日子吧?”她用了微有幸災樂禍的語氣。

我回答,態度不卑不亢:“您錯了。有好日子,父親扶乩後佔得了是二十八日。”

她微蹙眉,冷淡地說:“那可是要恭喜你了。我也曾見過那桓濟,天人之姿、少年將帥,你很有福氣。”

“多謝皇后。”

她冷不丁問道:“你心中所愛之人是否爲陸寂?”

我愕然,接着急急地說:“並非先生!”

她道:“可你先前曾將他誇讚非常,故我以爲。。。。。。。。”

我道:“我只是想要告訴小妃阿姊一個真實的先生,卻並是非對他有情。吾二人,情同兄妹!”

她揮手,道:“不必說了。那陸寂與我們也沒什麼太大的關係。我今日找你來,只不過因你將要出嫁,故送你一份賀禮罷了。”

我道”“多謝皇后。”

她由身旁的櫝中拿出一個雕刻着精美鏤空花紋的精緻小匣,遞至我手中,道:“此寶匣以罕世之黑檀木製成,匣內放有身毒人傳來的多伽羅香。聽彭子說過,你信奉佛祖,這身毒而來的香,想必該是適合你禮佛時來用的吧?”

我暗喜,她說的確實不錯。我曾極想得到此香,但父親道此香只爲皇宮內用,我也未曾敢向彭子求取。真沒想到,今日何法倪竟會將它送給了我,真真是天來的寶物。

念頭一轉,喜悅的心情又立刻化作疑惑。身爲大晉的皇后,她根本就不必送我賀禮。此番無故送來,定是還有他事。

我的轉變被她注意到了,她坦言說:“不爲別的,只望你能謹記我們之間的秘密。”

我譏諷道:“你承認彭子之死是你的過錯了?”

她微怒,道:“我沒有!”

我提高了聲音,逼迫似地對她說:“若你不是心裡有鬼,何故如此想要拉攏於我呢?你先前不是還說過,殺了彭子的人是我嗎?”

如今她肯定是早已想明白了,拉我下水是不可能的了,因爲父親是絕對不會束手就擒的。所以,她只得求我能將那天的秘密守住。

見我點破,她惱羞成怒,將案几上的一干碗碟皆拂到地上,發出了噼啪響聲,我只冷眼相看。

沉默了半日,她無奈道:“那日雖是情急,但彭子確爲我所害,我不否認。事到如今,若你仍想要向世人說出實情,我確實,無話可說,甘願伏法。”

懷抱寶匣,我站起身,禮貌地道:“皇后,道福告辭。”

走至殿門,她忽然大聲問我:“你會去告訴太后嗎?”

我轉身,對她笑笑,指指自己手中的寶匣,道:“我既已將其拿走,您還不放心麼?”

她長舒了一口氣,又忙說:“我其實不是爲了自己。我一人死固然無所謂,只是小妃他們這些何氏的族人都是無辜的。”

我笑意漸濃,嗅着周圍若有若無的檀木清香,道:“我自然省的。殿下,若是您無事,司馬道福告退了。”

“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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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何法倪十日後,我於一個明媚的清晨迎來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蓮急急地將我從夢鄉中喚醒,在我還未開口訓斥她的時候,她驚慌地說:“郡主,南仙郡主來了!”

我問:“誰?”

“南仙郡主!”

我大喜,道:“她由武昌回來省親啦?何時回來的?怎麼也無人告訴我!”

蓮急地跺腳,大聲道:“南仙郡主看起來很不高興,她還直呼您的名諱呢!”

我不解,道:“啊?這是怎麼一回事?!”

蓮趕緊伺候着我穿衣,方穿好了生絹小衫,屋外便傳來一片嘈雜不堪的聲音。我和蓮對視一眼,她忙跑到門邊去探看外面的情形,卻沒想到有人大力地推開了房門,蓮來不及躲閃便被門撞到了地上。

“蓮!”我來不及穿上外衫,便趕去扶她。

身着男裝、風塵僕僕、滿面怒氣的南仙出現在了我的面前,手握一柄耀目寶劍。她身後站着十多個我們府裡的僕人,皆面露痛苦之色,有人摸着自己脖子唏噓,有人捂着自己的膝喊痛。

“好姐姐,您何時。。。。。。。。”我快樂地招呼她。

不想,南仙卻撥出寶劍,將鋒利的劍尖直對了我,道:“司馬道福!你竟敢嫁給桓濟!”

我驚疑,道:“爲何不可?”

她羞惱,道:“你!怎可忘了我意屬於他!”

我大悟,想起來她是喜歡桓濟的!唉,怎麼應下父親的時候把她給忘了呢?!這麼說,她嫁給賀家郎君三年了,仍未能忘了桓濟嗎?這可,如何是好呢?

眼見不少護衛們都已來到了院落門口,我對蓮使個眼色,示意她將衆人趕走。她點頭,擔憂地看看我,接着跨出了臥房,又關好了房門,擋住了衆人的視線。我則小心地後退幾步,避開了那劍尖,南仙卻也沒有跟上緊逼於我。

她氣呼呼地扔掉了手中的寶劍,胡亂地坐於席上,那‘咣噹’一聲嚇得我心驚肉跳。

她嚷道:“說!你爲何要嫁給桓濟?!”

“實乃父親與桓公之意。”

我沒敢說這是桓濟的意思,生怕南仙會更加氣憤。

“你喜歡他?”

“並不討厭,可絕無情。”

南仙道:“那你爲何不與叔父言明,說你不喜歡桓濟,不想嫁他?!”

“我不想要我父親不悅。”

“所以,你願我不悅?”

我勸道:“南仙,你既已是賀家之婦了,那麼誰人成爲仲道的正妻,你又何需在意呢?”

南仙狐疑道:“仲道?這不是桓濟的字麼?你們?何時竟親密到以字相稱的地步?!”

“這。。。。。。。”

何時?只是那屈辱的一日後便‘親密’了。因我們二人是生死之交啊,可是,絕無愛意,只是感激。

“你說啊!”南仙急地搖晃着我,慌亂中穿好的小衫便都被散開了許多。

我掙脫了她,整理着衣物,道:“姐姐莫要如此!實在無禮!”

南仙更怒,道:“我無禮?!你纔是無禮?!明知我喜歡桓濟。。。。。。。你卻還。”

“啊!”

臉頰上被她重重地摑了一掌,我只覺天旋地轉,支撐不住便趴在了地上。南仙似是仍不解恨,跪坐在我身邊,繼續搖晃着我。強烈的委屈之感瞬時涌上了心頭,我嗚嗚地痛哭起來。

這一哭,南仙便慌了手腳,竟害怕地對說:“福兒,你莫哭,唉,我怎麼會。。。。。。福兒,來,你打還我!”

她扶起我,抓着我的手朝自己的臉上摑。我沒有打她,嚎啕大哭着抱住了她。

“姐姐。。。。。。你以爲我真的願意想嫁給桓濟嗎?你以爲我心屬於他嗎?我沒有!我有所愛之人,可我不能嫁!我嫁桓濟,一來是爲全我孝心,以慰吾父之心。二來是爲報答桓濟,償還他的恩情啊!”

“報恩?報何恩情?福兒,你快快與我說來!”

於是,我將自己對獻之的喜歡以及與他的無緣、慕容恪的卑鄙、還有桓濟是怎樣救了我的,詳細地都說與了她。

過了好半天,她才中震驚中清醒過來,我也已收了淚水。

“好福兒。你吃苦了,我竟誤會你至斯!”

說完,她竟隆重地向我叩拜致歉。

我趕緊扶起她,微驚道:“姐姐折殺福兒了!福兒只願姐姐不要再氣福兒了。”

她連連嘆氣,道:“唉,我是很氣,只恨爲何我無法嫁與桓濟。”

“賀家哥哥對姐姐不好了嗎?”我問。

記得南仙好像說過那是個很好的人,難不成現在他對她又不好了?

南仙的笑似很是苦澀,低聲說:“好,他對我還是很好。我其實,可能也。。。。。。。。欸。對桓濟,只是我年少時傾心於他,一直也忘不了。。。。。。。。。這你也無法怪我,任哪一個女子都不可能輕易忘記桓濟的。便是他再待人冷漠,也無人會說不喜歡他。

我夫君,他每日會爲我畫眉。我練劍之時,他便會撫琴爲我助興。我看上了什麼,他不肖多久便會親手捧着送到我的身前。

說實在的,於他,我真的是挑不出什麼壞處了。或許,時日再久一些,我也會喜歡上他吧。到時,我便能完全放下桓濟了。”

我道:“姐姐,福兒真的很羨慕您。福兒也願有一日,自己能不再痛苦,能放下那一個求不得的人,一心相夫教子。咦?姐姐,您還未有身孕嗎?”

南仙羞赧不已,道:“呀,這種事,天才知道。”

我們笑鬧着輕捶對方,蓮則推開了門,見二人終是無事了,便來請我們一同去用朝食。

“不必了。我還要趕回武昌,否則,夫君怕是要舍下牙門裡的公事趕來建康了!”南仙推辭道。

我忙問:“怎麼?賀家哥哥不知姐姐回來建康一事?”

南仙很是不好意思,說:“我一聽聞你的婚事,便易服前來了。他呀,雖知我走了,可根本不知道我是來了建康!還有,我若還不走,只怕我父親等會子就快要趕過來訓斥我了!”

我一想,確是如此,待早朝結束了,今日府裡發生的事情說不定就會傳到伯父耳中了,以他和南仙一般的那暴躁脾性,他是真的是會過來訓斥南仙的。

穿好衣物了,我起身送南仙出府,眼見一匹威風的駿馬正在前院裡行走,還將父親心愛的花草咬壞了不少。若有的僕人試圖接近於它,駿馬便欲揚蹄踢人。

南仙一聲唿哨,那馬小跑着來到了南仙的身旁。

“姐姐的馬?您是騎馬趕來建康

的?該是多疲累啊!”我關心地問。

她擺擺手,道:“沒法子啊,騎馬來建康快一些。怎樣?我這‘寶嬰’不錯吧?是我夫君從西域客商手中用了三千金爲我買下的。”

我道:“雖貴了些,但威風不已,實乃寶馬,便是再用三千金,也是值得的!”

南仙得意一笑,靈活地跨上‘寶嬰’,道:“福兒保重。”

我道:“好,姐姐您也要一路保重!”

南仙調轉馬頭,驅趕着‘寶嬰’竟由院中騎出了府邸,英姿颯爽。

唉,她的一切都要我羨慕,那麼出衆的武藝、那麼優秀的丈夫。唉,我只能羨慕她。只求,我和仲道之間也可相敬如賓吧。

笑意漸淡,我似是無意地對周圍的僕人道:“今日,她沒有來過。”

僕人微驚,接着紛紛道:“是,郡主。”

作者有話要說:很喜歡南仙這樣灑脫的女生,敢愛敢恨,風風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