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頓了半刻後我再次對上肖東的視線:“從另一個角度來講,消防隊員在明知前方火焰瘋長的情況下,爲什麼還要衝進去救火?他們有否考慮過還會發生二次爆炸,是讓他們就此等着嗎?有句俗話相信在座的每一個人都聽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些武警戰士們就是如此,他們總衝在危險救災的最前線,哪怕犧牲在所不惜,如此的例子我不想多舉了。”
我驀然垂眸,輕聲卻語氣沉重地道:“如果這樣的人犧牲後得不到該有的尊重,那麼今後也不會有人願意爲這個社會奉獻了,只會寒了人心。”
信念這東西,是會受人影響的。
換作以前我可能會與同事們的想法一樣,理性地從法律角度來看待事件。但是自從周瑜將理念傳達給我後,很難不受他的影響去審視和衡量事態。
最後肖東宣佈會議結束,點名讓我留下。
等同事們都走出會議室後,肖東才問:“你何時變得如此感性了?”
“感性嗎?我不覺得。”
肖東笑了笑,“你把道義放到了法律面前,就會有失公正了。”
“可是所謂的公正難道是建立在兩條甘願爲社會奉獻的生命上嗎?”
肖東失笑:“賈如,說你感性還不承認。直白點來說:消防隊員衝入火坑救火是使命感驅使,當一名好警察需要正義感,而法律則是凌駕在所有之上的。法律面前沒有道義與正義,它只有公平公正,說白了,法律是一部沒有感情的機器,用來約束和規範社會與人。”
肖東說這只是一次內部會議討論,希望我下一次不要再犯類似的錯誤。我想說法律不外乎人情,但話到嘴邊卻換成是:“找個機會走訪下死者家屬吧,這也是我們法院應盡的義務,同時也聽聽民衆的聲音。”
肖東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走出了會議室。
沒想到隔日一早肖東就帶了我離開法院,直奔消防隊員家中。去的第一家消防隊員叫王善喜,年齡22歲還沒結婚,父母都健在。
王善喜的父母一聽說我們是法院的就很緊張地把我們讓進了屋,又泡了茶,才畏畏縮縮地坐下來。兩人本該也就四五十歲,可頭髮卻一半白了,眉宇間都是憂愁。
一張年輕的黑白照就掛在屋子的正中間,可以說照片裡的男孩相貌堂堂。
肖東問了一些問題,基本都是王善喜的父親在答,母親就在旁邊抹眼淚。離開時整個室內的氣氛很低迷,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只有切身體會了才能明白。
緊接着我們又去了第二家,另一名犧牲掉的消防隊員叫杜驍,年齡27歲,去年剛結的婚。門是一大肚孕婦開的,正是杜驍的妻子。聽我們說是法院來的,對方的防範意識要比之前的老人家要強,請我們出示了證件才讓開了門。
屋內除了她還有兩位老人,一個是看着年紀稍大一些的中年婦女,一個是滿頭白髮的老奶奶。我走進去就心中沉了沉,大腹便便的孕婦與兩位孤寡老人,日子要怎麼過?
肖東仍然是例行公事地問了那些問題,都是杜驍的妻子在答。另外兩位一個是杜驍的母親,一個是杜驍的奶奶,而他父親早年也是當兵的,也在一次救災中去世了。
相比之下,這一家人的情緒都比較平靜。在杜驍妻子回答我們問題時,兩位長者只是坐在旁邊聽着,誰也沒哭。她們的神態裡有哀痛,不過不言於表。
忽然門上有人敲門,是杜母起身去開的,聽見杜母站在門邊道:“周所你怎麼又拎這麼多東西過來?”我目光環轉,就看見周瑜從門外走了進來。
他進門看到我們時也是一怔,不過很快恢復了鎮定。
杜母向他介紹:“這兩位是法院過來的,問一下小驍的事。”
從杜家人與周瑜熟稔的態度來看,這應該不是他第一次上門慰問了。杜驍的妻子起身接過他手上的東西,嘴裡客氣地說:“周所你有心了。”
周瑜看了我一眼纔回道:“也沒,剛好我愛人也懷孕了,才知道孕婦應該補什麼營養。”
聽見如此說我纔去留意他手上拎的東西,發現除了一箱進口獼猴桃外,還有兩罐孕婦奶粉,和一些其它的補鈣補品。
杜母在旁接了話頭:“誰當了周所的愛人真是有福了。”
我感到很不自在,從椅子裡起身,“調查就差不多到這裡了,以後如果有需要再過來。”
餘光裡肖東在旁脣間微彎,卻也隨我起了身跟杜家告辭。在我們要離開時,聽見周瑜也不留了,於是三人先後從杜家出來,到了樓下時周瑜才問:“你們怎麼也過來這邊了?”
“我們法院拿到案子後,自然是要例行走訪的。”肖東很官方地迴應了他。
周瑜也眉色不動,只淡了聲再問:“那走訪過後有得出什麼結論沒?”
肖東諱莫如深地笑了下說:“我們走訪是按形式來,大致瞭解情況之後便走司法程序排期開庭公審了。至於結論,自然是通過警方所給證據和申述人的證詞在法庭上審判出來的。”
要從肖東的口中套出什麼話來基本上不可能,可以說是講話滴水不漏。
周瑜直接看向我,“你呢,有什麼看法嗎?”
我剛要張口說話就被肖東截斷:“周所,賈如是我們法院的一名合格律師,不久之後將會是一名新檢察官,她自然會秉承法律的公正、公開性,在案子開庭前怕是也不好回答你太多私人問題。”
明顯看到周瑜眼中閃過怒意,卻仍剋制了下來,再開口語氣卻變得清冷:“肖檢察官,法律公正的背後還有着人性,你口中例行走訪的兩戶人家不是什麼罪大惡極的罪犯,而是失去了兒子與丈夫的家屬,老人白髮蒼蒼,妻子即將分娩,你當他們圖錢?呵……”
周瑜以一聲諷笑結束了話題,徑自走向他的車子。
看着他的車漸漸開遠,我心裡邊有些煩悶,從頭至尾我都沒說上什麼話。
回程路上我見肖東面無表情,不見喜怒,忍不住詢問:“你仍然認爲這起案子該公事公辦地走司法程序嗎?”沒料肖東轉眸過來,眼中含着沉肅低喝:“賈如!我們是司法部門,如果每一樁案子都講人情還要法律有什麼用?”
我心中沉了沉,他說得並沒有錯,但是……
“你要記住,我們手中掌的是法,判的是罪與刑,中間不容有絲毫差錯。同樣的問題無論是你還是他周瑜來問我,我的答案都是一樣。”
靜默了一陣才輕應:“我知道了。”
可當車停到法院停車場時,肖東又轉過身來對我道:“不過你在昨天的會議上所提出的可能性未嘗不能立議於法庭,現在我需要了解化工廠所生產的原料是屬於幾等危險級別,適合不適合在居民區域從事生產。如果當真是一個明火就能點爆的氣體,那就不單是審查賠償的事了,可能得對這家化工廠重點盤審。”
我心頭一喜,這意味着有轉機了?連忙道:“我這就讓小周打電話去問。”
化工廠的質檢報告尤爲應該嚴謹,如果是在這層掉了鏈子,那後邊牽扯的事和人就多了。
事後肖東也曾問過我,是否覺得他很不近人情?我想了想,回答他的是:別人的人情擱在臉上,他的人情放在心裡。
記得當初李佑那件事,在張家並沒按照口頭承諾地支付相應賠償時,也是肖東聯繫了姓張的。否則後來張家豪未必能那麼順利地通過衆籌幫助李佑。
這就是肖東讓我信服的點,他本可以八面玲瓏地縱橫在職場,卻選擇了這份於外人眼中不近人情的工作,在堅持原則的同時也並不是當真不講情面。
這起案子隨着調查面變廣後暫時被壓下了,必須相關資料與證據都列出來後纔會開庭。原本我該去盯年前那起經濟案的,但沒料周瑜先找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