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拿的東西很多,都是老媽乘着空閒時疊的錢紙、元寶一類的。
我與周瑜出門時老媽送到了樓下,才把一直拎在手上的黑木箱遞給我。
接過時,我的直觀感受是——很沉。
周瑜也察覺到了,向我伸手過來:“我來提吧。”但不料被我避退而開,沒有看他,只垂着頭說:“沒幾步路就到車上了。”然後率先朝停車處而走。
汽車上路時,忍不住移轉視線看窗外的後視鏡,老媽還站在樓下,身影在慢慢變小,轉彎出小區就看不見了。等車子開出去一段時間,我纔想起要問周瑜:“你認識路嗎?”
他瞥了我一眼,“不認識還能當你的司機?”
鳳凰山,城西墓園。
車停在了外面不能開進去,兩人下車提東西,周瑜有意沒來提那隻黑木箱,把其餘的物件都給拎到了手上。一前一後走在小徑裡,我默數着到第二十九排頓轉過步,看見前面某個位置也有人在拜祭,心想居然有人和我們一樣會來這個冷冰冰的地方過節。
地上用石灰粉標寫了號碼,只需要挨個找過去找到十八號。
當漸漸靠近那數字時,我忽然心頭一頓,那個跪坐在墓碑前的人所在位置好像是……十八號?此人穿着白色的羽絨服,帽子遮蓋了頭臉,臉上還戴着黑色口罩與墨鏡,直到走至跟前我也沒認出來是誰。
有意細看了墓碑上的刻字,殷虹的父親的名字雕刻在上,時隔多年再看仍然覺得刺目。
確定這是老爸的墓碑後我開口而詢:“請問你是?”
對方似乎原本沉入了思緒沒發現我們走近,這時身體震了震緩緩扭轉過頭來。墨鏡與口罩將之遮得嚴嚴實實,只依稀從羽絨服的款式和着裝分辨是個女的。
在她跪坐的腿前放了很大一束白色百合花,幾乎將墓碑前都鋪滿了。
“請問你是?”我再次詢問。
她從地上爬起來低着頭模糊說了句:“我是賈先生的朋友。”隨後又道:“抱歉,我先走了。”彎腰拿起擱在百合花後的白色揹包就往與我們進來相反的方向而走,腳步匆匆。
我凝着那白色的背影半刻,就在對方走到十幾米遠時忽然揚聲而喊:“等一下。”
她頓住步回頭,而我的視線回落於眼下,語調清冷:“你的東西落下了,請把它拿走。”
靜默輪迴,周瑜從後走上來碰了下我的手,壓低聲說:“賈小如,你別這樣。”
我猛然轉眸呵斥:“你給我閉嘴!”
黑眸瞳孔收縮,浮上了陰霾。
再轉視線,凝定那方白色人影,一字一句:“請你把它拿走,衛萊!”
她重走回來,到跟前時摘下墨鏡與口罩,露出背後發紅的眼,淚痕似仍在。看我的眼神很悽楚:“賈如,我只是想拜祭一下賈老師,沒有別的意思。”
我說:“我爸對花過敏,聞不來這些洋氣的東西。”
她嘴角僵了僵,低頭小聲說:“抱歉,我不知道。”然後彎下腰去將那一大束的百合給重新抱了起來,但可能實在太大束了,有一些花枝掉在了地上。
我看得刺眼,冷聲提醒:“地上還有,請把它們收拾乾淨。”
但衛萊此時抱了滿懷的花,已經沒手再去撿,一臉無措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後的周瑜,輕聲喚:“阿瑜,你幫我拿一下好嗎?”
腦中的一根弦在那一瞬間崩斷,理智離我遠去。
我彎下腰一把抓起地上殘餘的花枝用力朝前方丟去,剛巧砸在了衛萊臉上,她驚呼出聲,手上一鬆,百合花散了一地。
“滾!這裡不歡迎你,我爸也不想看到你!”
“賈如你聽我說……”
一腳飛踹,揚起的百合在空中亂舞,“衛萊,你TM聽不懂人話嗎?我叫你滾!”我嘶揚了聲怒喝,垂在身側的雙手要緊握住拳才能控制了不顫慄。
最刺耳的是,身後周瑜在道:“衛萊,你先走吧。”
有人風中繚亂,抖縮着委屈轉身,羞憤而跑。
而在那之後我只做一件事,執拗地把地上那散亂了的百合花一捧一捧地丟到路口的垃圾箱裡,連一根都不放過。
等清理完後我呼哧呼哧地喘着氣,目光在地面搜掠,眼裡容不得一點沙粒。
肩上一沉,周瑜在旁說:“賈小如,可以了,我們給爸燒香吧。”
我狠狠地瞪他,讓眼底的濃怒盡顯。但咬緊了嘴脣,最終沒有說一個字,低了頭凝往墓碑,雙膝一軟重重跪倒在地,口中溢出輕喚:“爸。”
每次過老媽那邊都會進屋給老爸上香,聊上一會天,可在這樣的冬天對着這塊冰冷的墓碑,我只喊了聲就覺眼眶有淚意狂涌。
不願承認是自己脆弱,而是來了不該來的人!
周瑜在旁也跪下了,把老媽準備的東西一樣樣從包裡拿了出來,無外乎是一些紙錢和疊好的元寶之類的。他又拿了石灰粉在原地撒了一個圈,然後才把東西都移到圈內。
“你點火還是我點?”他拿了一盒火柴問我。
我直接從他手上取過來劃亮火柴,麻木地往火堆裡放紙錢,火焰熨燙了周邊尺寸的空間,卻難熨暖我冰涼的心。都明白人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的,燒這些東西不過是活人的慰藉,也可以說是一種儀式感。可還是年復一年地在做着這樣一件事,無關是否有意義,只是爲了拉近生死之間的距離。
可是隔着這塊墓碑,我感受不到一丁點老爸的氣息。它比起老媽屋子裡的靈位還要沒有溫度,這也是我不願意來墓地的原因。
這個地方,除了讓生者痛外,還能有什麼?
紙錢燃燒的時候火焰熊熊,可短暫之後就滅了只剩灰燼。被風吹過,受石灰粉圈的桎梏,沒有灰屑被吹走,但那銀白的灰在風中顫慄的情景,顯得特別的淒涼。
我把木箱拉過來,輕拍了下箱蓋笑道:“老爸,看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媽和我都知道你心頭惦念的就這些,於是今天給你帶過來了。”
輕輕一摁,木箱蓋被掀起。目光緩緩覽過箱內,每一樣物什都熟悉而陌生,這是我自從老爸離開後第一次打開這箱子。在這之前,碰都沒碰一下。
老媽倒是經常會拿出來擦拭,不讓上面落一點灰。
我伸出手,指尖未碰觸被周瑜握住,擡起頭,看進幽靜的黑眸內。他說:“既然戒了,就不要再碰了。”對望似乎很久,但其實短暫,扯了下嘴角垂下眸,輕語:“戒了,不代表不會,也可以再拿起來,只是想或者不想。”
從他指間抽出手,徑直而下拿起一副撲克牌。
腦中晃過那年老爸來學校看我,拿了一副撲克牌對我說:魔術最基本的操作就是紙牌,也是最難的。
我拆開紙盒,把牌拿出來在掌中攤開,一翻手快速抽出其中一張牌,翻轉過來,是黑桃A。又抽一張,紅心A。
把牌伸到周瑜面前,“你抽兩張呢。”
他沒有動,目光沉竣地盯着我。
我揚了諷笑,“不是對魔術一直都不信嗎?不試試看又怎知你會不會着了我的道。”
頓了半響,他從我伸過去的一疊牌中隨意抽出兩張。
我示意他翻牌,一張梅花A與一張方片A,一黑一紅,顯目又工整。
看來即使多年不碰,技術仍然沒有退步。
沒有再繼續耍牌,認真地把牌裝進盒子後就放回原位。手指輕撫過白色的小球,紅酒杯,黑色的布,每一件道具都曾在舞臺上看見過老爸表演。
不過這些小表演吸引不了太多人,臺下的觀衆他們不會來想你的這些演出是花了多少個日夜練就出來的技巧,他們要看新鮮的、刺激的。所以老爸即使最珍惜這些寶貝,但能夠在舞臺上用到的其實卻不多,反而是後來教我練習時用得比較多。
爲了贏得觀衆的喜歡,老爸在臺上更多表演的是危險係數極高的大型舞臺魔術,因爲那出來的效果會令人震撼、驚呼、以及喝彩。
四年前的那個平安夜,遊樂場裡燈光璀璨、人聲鼎沸,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歡笑,卻唯獨我,註定了悲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