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被殺的是誰。大夥兒都不怎麼關心了。不管你是姓完顏還是姓別的什麼,都是韃子,一刀下去,落個乾淨也就是了。
至於完顏華善一家心中念如何,又是何等的絕望,沒有人在意,甚至連他們自己也不大在意了。
只要大帥的右手一落,韃子就會人頭落地,就這麼簡單。
“大帥且慢!”
聲音不大,卻讓已經被殺意籠罩了的人們爲之一愣。這是什麼人,是什麼意思?
緊接着又是一聲“刀下留人!”
一個人影緩緩走上高臺,李四高懸的右手依舊舉着……
完顏華善一家彷彿抓到了什麼救命的稻草一般,立刻就擡起頭來。完顏家的兒媳一把就將孩子抱的死死,麻木的臉上也有了希望的神色,早已是泣不成聲:“烏利顏會救我們的,會拯救我們的……”
外面萬萬千千的人們可不管這些,說什麼?刀下留人?這不是胡鬧麼?在這個時候說出這麼一句話來,擺明了就是和京城的老少爺們過不去,擺明了就是和天下的漢人爲敵。
“殺!”
“殺光了!”
本來已經有點低落的情緒頓時再次高漲,不管喊出這句話的人是誰,也不管他是什麼身份。哪怕就是南都的興武小皇帝來了,也沒有用。
此時此刻,不論是誰,要是阻止對韃子的屠殺,就是大夥兒的敵人。
無論是高臺上引頸待戮的完顏一家,還是下面隨時都面臨死亡的其他旗人,終於聽到了這一聲“刀下留下”,在這個絕望的時刻,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是全部的希望。
在這個天底下,能夠說出這句話的,能夠從屠刀之下把他們拯救出來的,也就只有烏利顏了。
每一個人都小聲的唸叨着烏利顏的名字,希望這個滿洲人的救星能夠再一次展現他的慈悲。
但是。
出現在高臺上的絕對不是滿洲人心目中的救星。
雖然這些旗人從來也沒有見過魯識字,也不知道魯識字究竟長着一幅如何慈悲的面容,但是這個高喊刀下留人的絕對不是魯識字。
因爲這是一個女人,是一個滿頭華髮的老婦。
在兩個白衣女子的攙扶之下,老夫人顫顫巍巍的走上高臺:“大帥,還請暫緩行刑!”
李四見到這個老婦人之後,緩緩撤回高舉的右手:“來人,看座!”
老婦人也不客套,微禮之後大馬金刀的坐下。
以現在李四的聲望和實力,有資格在站立的忠誠伯面前坐下之人,一隻手就能數的過來。
正殺的好好兒的。忽然就出來這麼一個老婦,把熱熱鬧鬧的殺韃子大事都給緩了,京城的老少爺們兒本是血熱,怎麼能容的下這個?
“接着殺,你這老婆子是甚人?”
這樣的問的還算是客氣了,還有更多難聽的話兒也鬧鬧哄哄的叫喊出來,人聲嘈雜如巨瀑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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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婦人也不惱怒,起身站立在臺前,朗聲說道:“老身賤名已幾十年未曾提及,說出來諸位也不會知道……”
“你是韃子麼?”
“老身世居曲阜,夫家姓顏!”
曲阜,顏家!
聲音雖是不大,卻足以引起震撼。
就算大字不識一個的莽夫愚婦,還能不知道復聖公了?還能不曉得天下第一賢人了?尤其是在剃髮令的最後限期,顏氏一族,以死相抗,明明知道是滅門之災,依舊謹守華夷大防,寧留髮而不留頭,可謂壯烈到了極致。
顏家一門男丁全數身死,僅僅留下一百多遺孀女子。就是這些女子,也是以柔弱之軀抗擊清廷,成爲七殺營中的一道別樣風景,也給天下無力反抗之人樹立起一道豐碑。
也正是因爲如此,顏家雖然男丁不再,可這些女子依舊把先賢的遺風演繹的淋漓盡致。就是憑着這個,復聖公後人的名望已經凌駕於孔聖苗裔之上。
素衣女子,以弱身而入慈寧,斬殺孝莊於當場。何等的魄力何等的雄壯!
京中的讀書種子們一聽說面前的老婦就是顏氏老祖,立刻就行跪拜大禮。
禮畢之後,幾個還算有點名望的宿儒隔着老遠就呼喊起來:“復聖公一族,同於大道,重於立德,可是要爲韃子說情的麼?”
顏氏老祖看看面前的完顏一家,再看看臺下已經堆積成丘的屍體,微微搖頭:“我顏氏一門,已爲清人屠戮乾淨,家無五尺之男,戶無頂門之丁,和韃子有血海深仇,恨不能食其血肉,如何能夠爲韃子說情?”
老夫人說道:“老身厚着臉皮要忠誠伯暫緩行刑,非是爲了與韃子說情,而是受人之託,要大帥的刀子留到日落之時……”
還好不是來給韃子說情的,只是要讓屠殺令暫緩到日落時候。
以顏老夫人的身份再加上衆多素衣女子在赴死軍中所做出的犧牲,說什麼李四也要給她這個面子。
要說暫緩,有顏老夫人的名望在那裡壓着,雖然還是有很多人不願意,甚至是在說三道四,可大帥那邊都應了,也說不出什麼。可要是說真的饒了韃子,說什麼也能答應。
反正日頭已經西斜了,也不怕等這多半個時辰。到時候日頭一落下去,刀子也要落下去。
其實大夥更願意看到忠誠伯把福臨給拎出來,然後當着所有人的面兒一刀子給卡擦了。不過也就是這麼想想而已,畢竟不可能把那個娃娃皇帝給真的怎麼樣了,誰都知道他還是有很大用處的人物。
在關內,還有不少韃子。京東和山東的清軍雖然已經成不了什麼氣候,也正在往關外撤退,可也是要一刀一槍的攻打不是?有福臨在手,這種事情可就簡單多了。
赴死軍可是這個民族的精華所在,能少折損一個就爲大夥兒多保留了一分底氣,福臨的作用就是這裡。
不管這些人們是怎麼想的,刀子雖然舉起來了,可終究還是沒有落下來。這讓準備挨刀的人們又看到了一點兒希望。
能夠在這個時候把赴死軍的刀子擋住,絕對是一個了不得的重要人物。也想不出這個人誰了,只要能夠把赴死軍的屠刀攔住,就是旗人的救星。只要能把一家人的性命保住,什麼樣的代價也可以付出。
若是真正的絕望了,也就什麼也不想了,可現在又有了那麼一點兒希望。這份脆弱蒼白的希望正隨着日頭一點點兒的落下和落下……
到日頭落下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刀子也只是稍微緩了一緩而已……
完顏華善一家在臺上看的最是清楚,下邊有多少充滿仇恨的眼睛,有多少一言就能決定他們生死的人羣。
“不要有什麼幻想了,誰來也不管用!”完顏華善很清楚目前的局勢。
要殺死他們這些人,已經不僅僅再是赴死軍的意思,而是這麼多人的仇恨宣泄。這麼大的聲勢,就是李四本人想要取消屠殺,也早就做不到了,更何況李四絕對不會取消。
時間一點兒點兒的流逝,渴望看到鮮血的人們沒有看到任何變化,也沒有任何變化發生。
日頭已經開始落下……
雖然有萬千之衆,可沉醉在血腥和憤怒之中的人們還是感覺到了沉悶,是那種期盼發生點什麼卻什麼也沒有發生的沉悶……
忽然之間,蘆棚右手邊上的人羣如潮水一般往兩邊分開,兩個小旗的叉子兵“擠”出一條通道來。通道正中,是一身傳紅衣的女子。
這女子紅巾裹頭,一身紅一般紅豔的衣褲,出現在人們眼前就如同已經麻木了的鮮血那種顏色。
是紅娘子。
早在赴死軍攻取之前,紅娘子的大名就已爲衆人所熟知。要不是紅娘子把數以十萬計的會黨衆整合起來,保定府也不可能那麼順利的就拿下來,赴死軍也不可能如此神速就拿下京城。
紅娘子一身火一般通紅的裝束,就是讓沒有見過這個奇女子的人也曉得她的身份,但是在她身後的那個人。卻不知道是誰了。
能夠出現在這種場合,能夠託人託到了顏家老祖宗的門上,說什麼也是大有來頭的,至不濟也是一方豪強。
走在紅娘子身後之人,怎麼看也象是什麼豪強俊傑。
一身襤褸破衣,一條褲管兒都爛到了膝蓋上,腰裡用一根草繩勉強束着,一頭亂髮如蓬草一般。面上早被泥垢糊滿,寸許的鬍子已經看不清楚本來面目。
這是何人?
誰也不知道這個叫花子是何許人也。紛紛猜測着他的身份。
當這個叫花子一瘸一拐的走到那些旗人身邊的時候,也不知道是哪個喊了一聲:“魯識字——”
人們這才明白過來,這個叫花子一般的瘸子就是魯識字。
“狗賊,撕了他!”
“連祖宗也忘了的混蛋……”叫罵之聲大作,人羣頓時騷動起來。
這個魯識字不韃子更加可恨。
就是因爲他是漢人,卻保護了韃子,這就是背叛民族,就是忘記祖宗,無論怎麼樣的咒罵用在他的身上都不過分。
也許只有從江南傳過來的那個詞纔可以準確的表示魯識字的身份:漢奸。
漢人裡頭怎麼會出這麼一個玩意兒?
要不是四下的叉子兵擋着,人們都能撲上去把這個奸賊撕成碎片。即便是如此,人們還是想盡一切辦法攻擊。
也不管手裡有什麼物件兒,只要摸到了,就朝魯識字身上丟去……
甚至有人摸出懷裡的銅錢和銀角子使勁砸,這麼遙遠的距離,當然不可能真的把魯識字怎麼樣了,可要是不砸心裡的這股子火氣怎麼也下不去……
魯識字。
一聽到這個名字,場中如待宰羔羊一般的旗人立刻爆發出一聲齊齊整整的歡呼。
魯識字本人就是烏利顏,就是救世主,在這大難臨頭屠刀高舉的時刻,烏利顏終於來了。
也只有在這種死亡降臨的時刻,人們才能更加體會到烏利顏的神聖和慈悲。一直在風傳的救世主還是來了,還是來拯救旗人來了。
經過口口相傳,經過更多的發酵。魯識字已經成爲滿洲人心中的真神,唯一能夠拯救一切的現世之神。和佛龕上那隻會享受香火卻從不縣令的神佛相比,烏利顏是如此的真實,又是如此的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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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呆立不動的韃子,即使是面對如山的屍堆,即使是面對如河一般的鮮血,也早就麻木了,早就不再有任何希望了。
但是魯識字的出現,讓所有如羔羊一般的人兒都有了希望,是生的希望。
魯識字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甚至連看也沒有看這些韃子一眼,但是他的出現,已經讓行屍走肉一般的旗人淚流滿面。
所有的韃子都是泣不成聲,迎着魯識字的方向以最虔誠的神態跪拜下來,齊齊誦唸着魯識字的兩外一個名字:“烏利顏……嗚嗚,烏利顏來了,烏利顏不會拋棄我們,天……烏利顏……”
在朝廷拋棄他們的時候,在旗主拋棄他們的時候,在面對高舉的屠刀之時,什麼也救不了他們,除了魯識字。
那些曾經對魯識字不再抱什麼幻想的旗人,幾乎都要瘋狂起來,因爲他們已經知道了自己是如何的愚蠢,竟然懷疑烏利顏的仁慈和寬容,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加不可饒恕的事情了……
正逐漸落下的太陽已經成了魯識字的背景,這個一瘸一拐連走路都很困難的魯識字,這個滿身污垢衣衫襤褸的魯識字,在這些人的眼中,簡直是身披五彩光環的仁慈之神……
在旗人的歡呼聲中,漢人的謾罵已經到了高潮……
魯識字每走過一步,身前身後就是一片哭泣和稱頌之聲,韃子之中無論男女老幼,皆是虔誠跪拜,彷彿已經見到了祈禱千年的真神現世。
這一段距離,滿是稱頌和謾罵之聲,一浪高過一浪如鞭子一般抽打着魯識字踉踉蹌蹌的身子。
魯識字面無表情,艱難的走過這一段不長的距離。這個曾經叱吒風雲讓韃子聞之色變的英雄,已經成了今天的這幅模樣,誰也不知道魯識字心底是怎麼樣的一種感受。
到底心裡在想些什麼,也只有他魯識字自己知道。
英雄也罷,奸賊也罷,甚至是烏利顏也罷,魯識字清楚的很,自己什麼也不是,僅僅是大帥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沒有大帥,魯識字就不是英雄,沒有大帥,魯識字連奸賊也做不成。至於被這些旗人視爲神靈的烏利顏稱號,也是大帥一手安在自己頭上的,魯識字很清楚這一點。
但是他不後悔,因爲他做了想做的事情。
大帥有如妖般的智慧,有通天的手段,有百戰百勝的赴死軍,可大帥不是無所不能,有的時候他做不了,也不能做。這種事情,還是得由魯識字來做,這個漢奸的名聲還得有他魯識字來承擔。
但是,能夠挽救一些生靈,何嘗不是魯識字心底的夙願?
直到如今,魯識字才真正的明白了,明白了自己爲什麼會走到這一步,因爲這都和大帥有關。可是魯識字從來也沒有後悔過。
登上高臺,對於魯識字這種腿腳不便的人來說,確實有點困難,身子一歪,險些栽倒當場。
身後傳來一聲整齊的驚呼,魯識字知道是那些旗人在爲他擔心呢。
在高臺側的戰士們有很幾個熟悉的面孔,這些人身子一動,似乎想要攙魯識字一把,也僅僅是一動罷了,立刻就又站的筆直,如標了墨打了線兒一般的筆直。
魯識字看着這些昔日的戰友,這些曾經一起浴血生死相托的同袍,想要說點什麼,喉嚨動了幾下,卻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
是仇恨謾罵也罷,是稱頌感恩也罷,魯識字恍若未聞,艱難的登上高臺:“大帥……”
李四臉色更冷,語氣中都帶着冰凌碴子呢:“我不是你的大帥,你也不必如此稱我,就叫我李四!”
做在李四身邊的顏老夫人仔細瞅瞅魯識字,忍不住一陣唏噓,眼中都有了淚光:“當日曲阜一戰,魯公何等神勇!孤軍突於敵陣,震懾敵人萬千,帶我顏氏一族逃出生天。以武力對抗韃子的剃髮令,大振天下頹風,是何等的風采,今日……今日……今日竟成如此模樣……”
要說當年的魯識字,可真是威風之呢,七殺決死兵的首領,做過多少震撼天下的大事。無論南北,又有幾個不知道他魯識字大名的?
可現在……
魯識字微微搖頭,似乎不願意說起以前種種:“老夫人莫在提起了,我今日過來,就是懇請大帥……李……放過這些手無寸鐵的旗人……”
李四看着魯識字,心裡也不怎麼好受,可這種感情半點兒也不能帶在臉上,卻是哈哈大笑起來。李四環指這些人:“你讓我放過他們?哈哈,笑話,天大的笑話。我赴死軍征戰千里,爲的是個什麼?你魯識字不會不知,讓我赴死軍放過韃子,除非是日從西出。你趕緊給我離開這裡,要不然連你也一起砍了!”
“砍了,砍了!”一聽大帥說要砍魯識字,京城的老少爺們可真是歡喜了,大聲跟着鼓譟。
今天殺韃子,要是能再看一出斬漢奸的好戲,那才真是來着了呢。
“我願意拿軍功來……”
李四冷冷一笑:“你是有些微末軍功,可在歸德的時候,你早用軍功換了那些韃子的性命,從那一刻開始,你什麼軍功也沒有。當時不殺你,就是看你曾爲我同胞賣命出力的情分上。你的情分我赴死軍早就還清了,再說這些也是無用……”李四看着魯識字的眼睛,一字一頓的說道:“這裡不是歸德,是京城,你明白沒有?”
好,大帥說的好哇,若是饒了這些韃子,京城老少爺們的臉就成了抹布了。
不能饒,別說是來一個魯識字,就是來一百個也沒有用。
“大帥……”
“不要和我說,”似乎是忘記了魯識字不是赴死軍中人一樣,李四默認了這個稱呼:“你和我說也沒有用,韃子圈佔方圓五百里,搶奪了多少田產,掠了多少生民爲奴,造就多少罪孽,京城父老心中都清清楚楚。你問問下面的父兄姊妹,看他們饒不饒這些韃子。!”
李四聲色俱厲,揪着魯識字破敗的衣衫,一把就將他推了趔趄,指着如海如潮的民衆大聲叫喊:“若是他們能放過這些韃子,我李四二話不說,若是他們不饒,嘿嘿,誰也擋不住赴死軍的刀!”
這種說法讓民衆很滿意,因爲赴死軍早就把生殺予奪的大權交給他們,現在再一次確認了這種權限的歸屬。
無論魯識字說什麼,大夥兒都不會聽。
但是說話的不是魯識字,而是顏老夫人。
“想我顏氏一族,幾遭滅頂之災,當時之危急難以言表。幸得勇士魯識字者,大智大勇,終拯我顏門最後血脈於水火之外,此種恩德,非言語可表。”顏老夫人對着下邊萬萬千千的民衆大聲說道:“我顏門當中本已無男丁,然蒼天有眼,當日逃脫之孫媳已有身孕,四月間已經臨盆,竟是男娃……”
顏老夫人眼中淚水倏然而落:“想來是上天不滅我仁慈之族,故而垂憐,終使我家香菸得以延續。終使復聖公苗裔不至斷絕。此恩此德,本欲報答,然昔日之勇士已死,只留下今日之魯識字。我顏氏一族,竟然欠下如此大恩,何以報之?”
恩人成了奸賊,這恩德還要不要報答?
“魯識字者,致書於我,要老身無論如何要懇請諸位父老,留下這些韃子的性命。”顏老夫人看看四周,慷慨說道:“老身自知時日無多,不想欠下這奸賊的情分,願在有生之年償此孽債,以免復聖後人蒙羞萬世!”
這一代的恩恩怨怨還是在這一代人身上了了吧,要是等聖賢的苗裔長大之後,這筆債就沒法還了。讓顏聖的後人對這一漢奸還債,怎麼看也是遺笑千年的大笑話,還不如讓老夫人把這事情了了呢。
蘆棚中坐着的都是這次拿下京城的功臣,因爲不在赴死軍編制之內,所以坐在那裡。吳叔本也聽說過魯識字的事蹟,更知道曲阜那震撼天下的一戰,爲魯識字能夠救出顏聖後裔而歡喜。今天聽了顏老夫人的話反而起了疑心,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關二爺,小聲說道:“二爺,你不是說魯識字不識字的麼?怎麼能夠給老夫人寫信?”
關二爺是七殺營的外圍人員,自然也知道一些七殺營內部的事情,早就知道魯識字根本就不識字,也不可能給顏老夫人寫什麼勞什子的書信。老夫人這麼一說,立刻就明白了其中隱藏着什麼事情,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了。
這種事情,要說沒有大帥的安排,那才真是見鬼了呢。
歸德距京城千里之遙,魯識字一個瘸子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如此準時的到達。魯識字在歸德,顏老夫人在廬州,這一來一往,再加上京城的路程,所耽誤的時間有一百萬韃子也殺早殺乾淨了,怎麼可能會這麼“巧”的準時現身?
“吳叔不要說話,往下看吧。”
關二爺已經隱隱約約猜到了點兒什麼。
“這些韃子,就是再殺十回也是死有餘辜。然千年以來,復聖之門清清白白,懇請諸位父老身一個機會,給我顏門一個繼續青白下去的機會……”顏老夫人深施一禮:“既然魯識字求到了我的門上,我就還了他這個天大的人情,自此以後,復聖公和他魯識字誰也不欠誰什麼,已經是形同陌路。”
“剛纔大帥也說的明白,殺與不殺,全在諸位一言之間……”顏老夫人忽然就跪倒在衆人面前:“老身帶復聖公懇請諸位,把最後的青白留給顏門吧——”
老夫人這麼一跪,無論是臺上還是臺下的素衣女子,立刻齊刷刷跪倒……
曲阜顏門,千古復聖就不必說了。尤其是面對韃子的屠刀,男丁死的壯烈,女子活的慷慨,早已成爲一段傳奇,真要是說繼續執行屠殺命令,這個“殺”字就有點不好出口了。
尤其是那些讀書人,最明白這事情的嚴重。可韃子的罪行也忒大了,不是說因爲這個就能饒恕的。這個國家這個民族所經受的苦難,怎麼能因爲一門一戶就輕易放棄?
即使是顏門這樣的忠烈聖賢,最多是讓人們動搖一下而已,要說饒恕,也不可能。
魯識字的聲音極是沙啞,甚至還不如顏老夫人那麼洪亮有力:“既然清人以我爲神,我願意去京東,願意去山東,讓關內的清人投降。如此一來,可以減少赴死軍勇士的傷亡,若是真的能夠兵不血刃的掃清關內,我魯識字願意去勸降所有清人……”
“呸,”李四厲聲道:“我赴死軍壯士,就是爲這片河山而生,也要爲這片土地而死。戰死沙場是每一個戰士的榮耀,只要能夠掃清宇內,我赴死軍何懼犧牲?就是再死一千再死一萬,也在所不惜……”
這話算是說到坎兒上了。
拿下京城,只能算是一個階段性的勝利,赴死軍還要打仗,還要繼續驅趕韃虜的使命。這裡頭肯定還會有傷亡,而且是很大的傷亡。赴死軍確實是這個民族的精銳武力,犧牲在戰場也絕對如忠誠伯說言的那樣“在所不惜”。
可能把這樣的精銳多保留一分,這個民族的元氣就更加深厚一分。魯識字在滿洲人的心中是何等崇高,大夥兒心裡就跟明鏡兒一樣。如果魯識字去勸降的話,關內的韃子很有可能會放棄抵抗。
把如此的民族精華犧牲在戰場,還是給魯識字一個機會,這是個很困難的選擇。
一邊是不願意讓赴死軍這樣的隊伍承受莫大傷亡,一邊是要讓人們忍住仇恨和報復,這種抉擇不是那麼好做出的。
大帥說是“在所不惜”,可還能真的不惜了?戰死的可都是赴死軍的精銳,這個民族的精華,一聽到赴死軍的傷亡,大夥兒的心都疼,大帥還能不心疼了?
人們在想,在權衡,在選擇。
是要繼續報復,還是給魯識字一個機會?
在這種時候,李四已不能再說什麼,再說的話,很多隱藏起來的東西就會暴露出來。
“我看行!”蘆棚之中的關二爺大踏步走了出來,笑呵呵的衝着四下拱手:“諸位老少爺們兒,我是關二,嘿嘿,大夥也還認識吧……”
關二爺以特有的京腔把四下裡的禮數都讓到了讓實了,這才說道:“我關二呢,其實就是赴死軍,而且還是七殺營的。瞞了大夥兒這麼些日子,實實的是不好意思了。這邊的事情呢,我也看到了,我說句公道的吧,老少爺們要是願意聽呢,我就念叨唸叨,諸位若是不願意聽,我關二現在就滾回家裡抱老婆去,哈哈……”
四下無聲。
關二爺臉上還是笑嘻嘻的樣子,繼續說道:“要說這些韃子,就是再殺十回,也不能解氣。可咱們做的事情不光是爲了解氣,諸位老少爺們說是不是這個理兒?打仗的事情我關二經歷的不多,可京城這一戰,死了多少頂天立地的弟兄,諸位知道不?”
關二爺大小拇指一身:“六千吶,六千弟兄就戰死了。就爲了咱們爺們能不再受韃子的氣,從冀州到這裡,裡裡外外死了六千弟兄。這六千人要是挨個站着,能從前門樓子排到咱們眼巴前兒,還能再打一個來回都不止。這麼多好弟兄,就這麼死了,不知道諸位心疼不心疼,反正我是心疼啊,心疼的我都想撞牆……”
“都是響噹噹的漢子,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的壯士,爲了咱們爺們,就他娘這麼戰死了。”說着說着,關二爺眼中淚水已經落下,大罵道:“我日他個老母親的,六千吶,六千弟兄,都是爹孃生父母養的,就這麼沒有了,我把他孃的,就沒有哇……”
“爺們兒們好歹說句話,你們心疼不?”
無人應答,四下裡靜寂無聲。
“可咱們還是要打,要爲咱們的同胞打出一個沒有敢欺負的清平世界。”
“會有多大的傷亡?你們想過沒有?大帥說是在所不惜,可還能真的不心疼了?誰要說不心疼就他娘不是人了。”關二爺狠狠的一抹臉上的淚水:“要是魯識字真能勸降了韃子,會少死多少兄弟?這筆帳你們想過沒有?”
“若你們願意赴死軍的兄弟繼續戰死殺傷,今兒個就可着勁兒的撒氣,反正死的也不是你們,你們也不心疼。老子也不說了,走人。”
關二爺說走就走,大踏步的出了蘆棚,揚長而去。
關二爺可以這麼說,可是李四不能。
依舊是面帶寒霜,右手高高舉起:“鑲紅旗完顏氏,一家,十三口……”
下邊已經是落針可聞。
事情是明擺着的,大帥這麼做就是爲了讓大夥兒解氣,可大夥兒也不能讓赴死軍再和韃子硬碰硬。
隨着忠誠伯右手舉起,鬼頭刀也舉了起來,可含在口中的那個“殺”也顯得重若千鈞,竟然有點說不出口了。
“殺”字是暫時沒有出口,可“放”字還是說不出來。
眼前就是血淋淋的刀子,已經懸到了腦瓜子上,可完顏一家已經不怕了。
因爲烏利顏就在這裡,就在身邊,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魯識字也有點懵了,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這樣的情形,不由自主的看了看李四。
李四面色依然,冷的叫人心悸,右手還是高高舉着,只等衆人喊出一個“殺”字,就可以倏然落下,然後鬼頭刀跟着落下……
李四好像根本就沒有看魯識字一樣,只是用眼光在完顏一家人身上一撇……
魯識字心裡頓時清明,什麼話也不說,走到臺前,伸手拽起完顏華善,然後是其他人,擡腳就往下走……
有了魯識字前邊領着,完顏一家很自然是跟隨,一步一步走下早已被鮮血浸染的生死高臺。
一步一步,那些惶恐畏懼的人們彷彿得到了什麼號令一般,誰也不說話,默默的跟隨在魯識字身後……
好幾千人,一步也不敢離開魯識字的足跡,跟着這個救世主彙集成一道人流。
彷彿真的是什麼神蹟一般,就連娃娃也不再哭泣,被大人牽引着,跟在魯識字身後。
他們根本就不知道烏利顏魯識字會走向何方,但是這要有魯識字在的地方,就不會再有殺戮也不會再有死亡,也許烏利顏會帶着他們都那遙遠的黃河之畔,那裡有他們的族人和桃源。
魯識字一過來,叉子兵自發的讓開一條道路,連外面猶豫不定的人們也紛紛讓開……
死的已經死了,活着的已經離開,這場盛宴以誰也沒有想到結局收場,在經歷了長時間的迷茫和錯愕之後,人們也就散去。
只留下遍地狼藉。
顏老夫人目視魯識字一瘸一拐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到了,這才嘆息一聲:“魯識字……哎……,大帥,你的目的達到了吧?”
李四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對着老夫人深深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