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下的盛京隱隱透出滲骨的陰寒。
崇政殿。
皇太極不喜蠟燭的那股子味道,所以這個滿清的中樞署地還是燃着十幾盞牛油燈。
“自高(武)皇帝十三副鎧甲起兵以來,已歷數十歲月。我大清戰兵之驍勇十倍於明軍,然寧遠依舊,諸位作何感想?”皇太極似乎沒有什麼胃口,對面前的食物提不起半點興趣。
清朝的幾位重量級將軍貝勒都是戎馬出身,也沒有那麼多是繁文縟節,商量了多半天的軍國大事,乾脆就在崇政殿上擺開桌子,席地大嚼。
大貝勒代善好像和麪前的羊腿有仇,拼命的撕咬,弄的衣服前襟上遍是油漬。彷彿沒有聽到皇太極的話一樣,轉身把後面范文程面前的羊腿也抄了過來。
“這個老狐狸!得罪人的話總是讓我來說!”范文程肚子裡大聲罵着狡猾的代善。
“自陛下登基以來,躬自裁斷好勞勤勉,爲千古罕見一代名君。”范文程推桌而起,以抑揚頓挫的腔調大讚皇太極。
也不完全算是在拍馬屁,皇太極確實勤勤懇懇,尤其是在旗務方面,事無鉅細每必躬親。
“我八旗銳卒十倍戰力於明軍,數年來雖多有斬獲,卻難有大進。高皇帝折戟於寧遠城下,如今寧遠依舊,”范文程也算是近臣了,說話沒有那麼多的顧忌,又是受皇太極授意,更是大膽:“蓋因我八旗不能合力……”
范文程已經把話題挑明,這些人都知道皇太極想要做什麼了。
代善大貝勒還在裝傻充愣的羊腿較勁,根本就不在乎他在說什麼。
皇太極又要抓權利!大家都明白了。
自從皇太極登基以來,處心積慮的破壞八旗議政制度,終於改變了以前八旗旗主的平等地位,成爲整個滿洲事實上的皇帝。
努爾哈赤時代的四大貝勒中,阿敏和莽古爾泰已經被排擠出去。老奸巨猾的代善看風頭不對,立刻表示對皇太極效忠。
皇太極亟不可待的分化兩紅旗和兩藍旗,將這四旗的一部分力量拉到自己懷中。這還不夠,皇太極還要進一步集中控制軍權。
很明顯是要對兩白旗下手了。
兩白旗的旗主多爾袞和多鐸就是皇太極要下手的目標。
如今的多鐸正在寧遠一線的左前衛打仗,多爾袞就顯得勢單力孤。
已經有人在偷偷的看多爾袞了。
這是權利的爭奪,和血肉橫飛的戰場一樣激烈。
崇政殿上寂靜的可怕,只有代善還在旁若無人的大啃大嚼。
多爾袞被代善弄出來的聲音攪的心煩意亂,低着頭始終一言不發。
其實早就應該料到這個皇帝哥哥會對兩白旗下手,或遲或早而已。
多爾袞忽然後悔了,後悔那一次又一次的浴血拼殺。
因爲那不過是給他人做嫁衣而已。
“睿親王,你認爲憲鬥之言如何?”皇太極笑眯眯的問多爾袞。
這已經是赤裸裸的點名挑戰了吧?
年輕的多爾袞忽的站起身來,大踏步上前。
皇太極依舊坐着不動,滿面笑容的看着他。
身邊的心腹鰲拜立刻按刀而起,悶雷一般的大叫:“睿親王,你……你要做什麼?”
崇政殿的空氣猛然就是一緊,連代善也放下了羊腿,直勾勾的看着多爾袞。
多爾袞一把推開鰲拜,指着皇太極,一時卻說不出話來。
皇太極仍然笑着。
“哥哥,你得到的還不夠多麼?”
言罷,多爾袞拂衣而去。
衆人愕然。
慘烈的政治鬥爭從來就是波瀾不驚中進行,真要是到了刀兵相見的時候,那說明勝負早已分出,所謂的武力解決只不過是落敗者的垂死掙扎罷了。
“睿親王還年輕,自小就是這樣的爆脾氣,哈哈,大家隨意,隨意。”皇太極打着哈哈,眯縫起眼睛看着遠去多爾袞。
所有人都沒有吃飯的心思,紛紛找藉口離去。
“都走了,鰲拜你也累了,下去吧。”
巨熊也似的鰲拜躬身退下,崇政殿中只餘皇太極范文程二人。
“陛下,睿親王……我是說兩白旗的事情,其實還不到水到渠成的時候,不妨緩緩再說。”范文程小心翼翼的說:“這麼做是不是太操切了些?萬一睿親王翻臉……”
“多爾袞是什麼樣的人我最清楚,他不會翻臉的。”皇太極很清楚多爾袞的爲人。
多爾袞絕對是個胸有大局的傢伙,不會真的翻臉。
“世事難料……我看還是從長計議的好。”范文程還是不放心。
“等不及了,葉克舒已經陣亡……”皇太極神態淡然的很,根本就不象是死了心愛的兒子該有的樣子:“我會選合適的時機公佈這個消息,但絕不是現在。”
“啊!”范文程驚的幾乎栽倒,一瞬間也明白了這個滿洲主子急切和多爾袞攤牌的原因。
長子豪格肯定排在太子人選之外,最有可能進身儲君位置的葉克舒有忽然死了,剩下的人選只有福臨和搏穆博果爾。
這兩個孩子身後都有強大的蒙古勢力支持,但是他們太小了。
幾歲大的孩子能夠讓八旗的這些旗主王爺歸心?肯定沒有那個能力。
所以皇太極必須儘快的把八旗抓在手中,儘快的整合集權,以避免死後的大清因爲內亂而分崩離析。
從皇太極的角度考慮,這麼做顯然是最好的選擇。
“陛下珍重。”在這個節骨眼上,范文程說什麼也是多餘。
“哈哈,我還沒有那麼脆弱,今天晚上我還要去莊妃那裡看她寫字呢,”皇太極笑的雲淡風清,拍着范文程的肩膀說道:“莊妃能夠寫字作畫,可都是你範憲斗的功勞。”
“我……微臣告退。”范文程知道皇太極的輕鬆是裝出來的,很識趣的退下。
大殿上只剩下皇太極一人,跳躍的燈火照耀。
皇太極如被抽去了脊樑骨一般軟軟癱倒在地,手指使勁摳着身邊的立柱勉強站起身子,兩眼中已滿是淚光,唯恐被人聽到一樣的低聲哭泣:“葉克舒,我的兒子……”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皇太極終於回覆常態,整整衣冠大聲道:“來人,去永福宮。”
皇太極前腳剛走,怒氣衝衝的多爾袞就去而復返:“皇帝呢?去哪裡了?”
幾乎是綴着皇太極的腳步,多爾袞氣呼呼去衝進永福宮,一把推開面帶笑容的莊妃,和皇太極大聲爭吵起來。
“你們下去吧。”
皇太極笑呵呵的喝退了衆侍衛和丫鬟:“睿親王的性子我知道,自小就是這霹靂火爆的脾氣,你們不要大驚小怪。”
莊妃擺擺手,示意衆人退下,然後知趣的幫二兄弟掩上房門。
一直到子時,都能聽到多爾袞在大聲爭吵,偶爾還能聽到皇太極在小聲的說着什麼。
無論二人說的是什麼,都不是侍衛們應該知道的。
過了後半夜,爭吵聲才停止。
第二日清晨,莊妃瘋了一樣的叫喊:“皇上駕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