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壺茶已經讓朱慕賢喝得都沒有茶味了。
茶樓在碼頭旁邊,靠窗的這個位置非常好,能把來來往往的船和人看得很清楚。他已經在這兒坐了差不多快一個時辰。
並不是他等的人晚來了,是他來早了。
太陽升到了頭頂,楊重光乘的船停靠下來,朱慕賢站起身來,楊重光似乎能察覺到他的目光,準確無誤的往茶樓這邊轉過頭。
朱慕賢嘴角動了一下,隨即他想到,這個笑容實在太過勉強,大約比哭還要難看。
楊重光朝這邊揮了下手,他登了岸,穿過人羣朝這邊走過來。一個面生的僮兒緊緊跟在他身後,想來是蔣學政夫婦給他指派的,從前在石家的時候,楊重光名爲少爺,可是實際地位連個有權勢的奴僕都不如,當然也沒有小廝和僮兒貼身伺候。
等楊重光終於站在面前的時候,朱慕賢發現這位昔日好友似乎又長高了半寸,除此以外,與分別時沒有什麼改變。他的目光依舊沉靜,兩人相互見禮。
朱慕賢吩咐書墨,帶楊重光的那個小廝去樓下也歇歇腳喝杯茶。那小廝嘴裡應着,卻不挪步。等楊重光說:“你去吧,這一路你也辛苦了。”那小廝才應了一聲,有些不太情願的地去了。
兩人坐了下來,楊重光解釋了一句:“姨母吩咐他要寸步不離的跟着我,這孩子很是聽話,恨不得睡覺時也睜着一隻眼。”
這可以解釋爲蔣夫人關心楊重光,但是可能還有另一重意思。
畢竟不是親生兒子,只是個外甥,蔣夫人肯定不能完全放心的,這小廝多半是她放在楊重光身邊的眼線。他倘若做什麼出格的事兒,蔣夫人必定會第一時間知道。
楊重光說:“對了,我還沒恭喜你奪了府試的魁首。”
朱慕賢勉強一笑:“要是你還在於江,這個頭名一準不是我。”
說了這麼兩句。兩人之間又陷入冷場。
朱慕賢攥着茶杯,已經五月底的天氣,又是個豔陽天,可是他指尖冰涼。
“我愧對楊兄。有負你所託……”
楊重光搖搖頭:“這不能怪你。就算我當時見了信,大概也是要以前程爲重……我也打聽過,羅家也算是一個好人家,她有了好歸宿,我也能放心了。”
他的目光坦蕩,雖然眼底有一抹化不開的沉鬱。那沉鬱從朱慕賢剛認得他的時候就已經存在,那時是爲了寄人籬下。前程渺茫。
現在是爲了另一個原因。
楊重光雖然這樣說,可是錯過終究是錯過了。假如他當時知道了,無論他的選擇是什麼,至少事後不會象現在一樣終身抱憾。
兩個人坐在這樣熱鬧的地方,可是卻與身周的熱鬧格格不入。
楊重光沒有看到他去的第一封信,陰差陽錯,事情再不可挽回。信是蔣夫人扣下了,不單他這一封。還有其他同窗寫的信件,也都一起扣住了。等楊重光考完了,才把信都給交給他。
蔣夫人也並不是出於惡意。她是爲了楊重光的前程着想,不願他爲一些瑣事分了心,影響了正事。
兩人又沉默了半晌,楊重光說:“我還沒恭喜你,聽說你定了親,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
朱慕賢說:“你也認得,是李姑娘。”
楊重光由衷地說:“李姑娘秀外慧中,賢弟好福氣啊。”
相比朱慕賢那位於家表妹,李家姑娘除了出身稍遜一些,其他樣樣都強過了她。記得頭回見她。她年紀還小,可是她看上去總是落落大方。甚至有些時候,她比年長她許多的人還顯得更持重。
他和朱慕賢有着相似的經歷,他失去了瓊玉,朱慕賢也失去了於佩姿。
“蔣大人和夫人待你可好?”
“很好,姨丈爲人方正。姨母待我極好,視如己出。姨丈又爲我延請了一位明師,是安州有名的大儒程雲安程先生。”
這回輪到朱慕賢恭喜他:“雲安先生大才,楊兄能時時聆聽程先生教誨,這是何等福氣。”
喝了這一杯茶,楊重光不能多待,他有要事前往東潭,中途只能在於江停留這麼一刻。朱慕賢生怕錯過了,早早就出來等候。
楊重光執意不讓他送,朱慕賢就站在剛纔那個窗口目送他走過。楊重光步伐很穩,他從小的經歷令他的心志遠比一般人堅忍。那個小廝亦步亦趨的跟在他後頭,要一溜小跑纔跟得上。
登船的時候,楊重光回過頭來,遙遙朝這邊一揖,朱慕賢在窗旁回了一揖,看着他登船離岸。
回去的路上,書墨見朱慕賢依舊有些鬱鬱不樂,心裡也有些忐忑,想尋些開心的事情說。
“少爺,看楊公子現在的氣色和穿戴,可比過去強多了。他這次聽說也考得不錯,可是沒博得頭名,比少爺差了一點兒。”
朱慕賢搖頭:“你懂什麼,正因爲安州是蔣大人主掌學政,所以楊兄縱然文章錦繡,才氣縱橫,卻也不能取頭名。”
“蔣大人怕人說他徇私嗎?”書墨想了想:“這也難怪。換了是我肯定也會多想。可惜了楊公子了,蔣大人雖然有心多關照,可是身份擺在那兒,反而礙了楊公子的事兒。”
“凡事總是有利有弊。”蔣學政能替楊重光延請名師,可在他應試的時候卻不得不壓低他的名次。不然以楊重光的才華,頭名也是十拿九穩的。
書墨笑眯眯地說:“可惜楊公子來去匆匆的,趕明兒不知道有沒有空兒,來喝公子的喜酒呢。”
說到自己的親事,朱慕賢還是有些不自在:“還有一年功夫,現在說這些爲時過早。”
書墨肚裡偷笑,臉上可不敢露出來。公子再大度,也是少年人,臉皮薄着呢。
“是啊,算起來可不是還有一年呢。以前李姑娘還能出門,定親以後倒是再也不見了,連小英姐都少露面了。就前兩天,鎮西頭李家那邊辦喪事兒,她也沒露面。”
李家這件喪事辦得很大,鎮上差不多的人家都去弔唁過。鎮上出了這個麼節婦,全鎮人都臉上有光。朱慕賢雖然讀聖賢書,可卻對這種事情不以爲然。倘若這件事出在自家姐妹身上,他是一定支持她們改嫁,好好過下半輩子纔是正理。用一個人活生生的一輩子去苦守,過那種毫無歡樂的,等於是被禁錮一樣的日子,太不值得了。
朱大太太也去弔唁過,回來之後和老太太說起來:“今天倒是見着了李四奶奶,只是人多事兒也多得很,沒說上兩句話。”
本來兩家離得近,關係也親厚,是常走動的。但這一做了親家,倒不如從前隨意了。朱老太太也不好過去串門,李老太太也不方便過來串門,倒是李光沛和朱老爺子還常在一處下棋。
“有兩個姑娘在靈前哭得死去活來的,聽說她們爹孃都不在了,跟着這個姑姑生活的,看着倒是怪可憐的。”
朱大太太一回來就忙着朱慕賢的親事,尚不知道朱慕賢曾經被五老爺的閨女在街上當衆糾纏過的事情,不然這可憐兩個字得立馬變成可惡、可恨。
這事兒朱老太太是心知肚明的,只不過她也知道兒媳婦是個不省事的,和李家已經成了親家,現在倒不用再讓她知道這個,省得節外生枝。
朱老太太把話岔開了,問:“你這幾天就動身?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光說來時帶的東西多,回去裝的也不少。”小兒子的婚事一敲定,朱大太太掛念着京城那頭兒,大兒媳婦還懷着身孕,朱大太太放心不下。雖然不是頭胎,可是朱大太太期望着這又是一個孫子。她也怕二房那頭使什麼壞,丈夫是個不顧家的,大兒子就想護着媳婦,可是他也不能一天到晚的守着他不出去吧?
至於老太太給二房和三房捎帶的東西,朱大太太罕見的沒有嫉妒和不滿。在她看來,老太太喜歡孫子們,可是最喜歡的還是自己的小兒子。給他們的那些,不過是九牛一毛。真正的好東西,必然都是自己兒子的,二房三房那是想都不要想。
臨行在即,朱大太太自然還是不放心兒子。可是兒子跟祖父母住了這幾年,沒病沒災,還越發出息了,看來他祖父祖母把他教養得很好,朱大太太只能這麼安慰自己。她叮嚀囑咐了兒子很久,可還是覺得自己有疏漏的地方。朱慕賢只能耐心聽着,雖然朱大太太的話已經翻來覆去的說了好幾遍了。
他畢竟也不是孩子了,雖然也捨不得母親,可是對於這種絮叨也着實招架不了。
等送走了朱大太太,朱慕賢長長的鬆了口氣,不大願意承認朱大太太一走,他的壓力真的輕了許多。旁的不說,每天三頓帶宵夜的補湯就喝得他吃不消。
——————————————————————————
這幾天超冷的,據說明天還要更冷,大家注意保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