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簡奇功新成,奔行起來毫不留力。好在山上森林繁密,倒也不怕沒處下腳。不知奔了多久,前方豁然開朗。一塊山間平地出現在兩人面前。平地被開出塊塊農田,池塘水渠,禾苗耕牛,風景十分奇異。平地的那一頭矗立幾間農舍,裊裊炊煙直升天際。
徐簡停下腳步,一躍下地道:“先問問路,再吃點東西。養足精力好下山。”
兩人走到農舍之前,才發現建築規模不小。地頭的農舍只是一小部分。另一頭尚有一個帶圍牆的莊子,剛纔卻是被一個小山包擋住了視線。看那莊子時,只見水渠繞牆,楊柳青青,一派古典風味。
徐簡嘖嘖稱奇。他對清思道:“這莊子倒象《水滸傳》裡的豪強莊園。那書裡動輒寫什麼‘家有餘糧雞犬飽,戶多書籍子孫賢’。今天我倒要看看,這大清末世的莊園,跟北宋末年有何差別!”
“好個‘家有餘糧雞犬飽,戶多書籍子孫賢’!”背後有人拍手大笑。兩人回過頭來,看到一個赤足農夫手牽黃牛,正從田裡迴轉。黃牛慢條斯理嚼着青草,噴着響鼻發出“哞”的一聲。
徐簡行個揖禮,客氣的問道:“我是粵省來的遊學生員。貪風景迷了路,不知怎麼就到了這裡。敢問老丈這是何地?”
“遊學生員?”農夫呵呵笑着,看了看徐簡的小*平頭,又掃了一眼他的女伴,搖頭道,“我是個山野村夫,不關心外面的事。小哥的來歷我也不問。山居寂寞,老漢平常耕讀自娛。無奈友鄰全不識字!難得遇上一個能讀水滸的貴客。小哥可願暫留數日,陪我閒話江湖,扯扯閒篇?”
這農夫談吐不俗!徐簡大感好奇,欣然道:“晚生有事不能長留,但小住一晚,與老丈這等世外高人促膝長談,倒是人生快事!”
農夫見他爽快,也十分歡喜,點頭道:“如此客人請跟我來!”
地頭農舍就是農夫的家。他繫了黃牛,對門內高聲道:“婉兒,有客來!晚飯加幾勺米,再煮了那隻山雞,溫些黃酒招待!”
聽到婉兒的稱呼,徐簡以爲是在招呼女兒,哪知出來卻是一個三十許少婦。要是尋常農婦,這個年紀差不多可以算是“老婦”。但徐簡看她保養極佳,皮肉細嫩,眉目間有一種風騷姿態,心中更覺稀奇。
婉兒一眼看見兩個不速之客,雖然有些驚訝。但還是點頭道:“相公放心,婉兒理會得!”
農夫搖搖頭,對徐簡解釋道:“老漢曾有個秀才功名,拙荊執意如此稱呼,倒讓客人見笑了!”
徐簡連稱不敢。這個農夫留着一把花白鬍子,臉色黑黃,所以他一見就稱之爲老丈。這時細看之下,才發覺此人腰直背闊,雙目炯炯,身子精壯得很。再看腦後,卻見他頭髮披散,同樣未留辮子。徐簡暗暗稱奇,心道在這滿清末世,居然也有桃花源中人?
徐簡進入農舍,發覺陳設雖然儉樸,格局卻很大方。各種器物都是精潔異常。農夫告了一聲罪就回房更衣。不一會兒,卻見他穿了一身上古儒裝出來。徐簡吃了一驚,還沒說話,農夫一把拉住他的手,急切道:“來來來,進我書房說話!”
此人似乎住在山裡寂寞得久了,一遇上能談古論今的客人,急得不能稍待。徐簡心中好笑,正要帶上清思,農夫一瞪眼道:“咱們談男人的事,讓女人走開!”
徐簡只得吩咐清思道:“你去幫幫廚,在竈下燒個火。”
清思溫順的答應,腳步快捷的走向廚房。沒一會兒,廚下就傳出兩個女人歡笑細語的聲音。
農夫滿意的點頭道:“男人做男人的事,女人做女人的事,這世界才和諧嘛!”
徐簡呵呵一笑道:“所謂‘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前輩是否尊奉禮教?”
農夫點點頭,又搖搖頭:“禮教這玩意嘛,關起門來玩玩倒是無妨。但若推廣到全天下,硬要將不相干的一堆人按家庭倫理方式來組織,這不是操蛋嘛!小兄弟只消看我離羣索居的樣子,就知道我跟儒教信徒不是一夥啦!”
兩人邊談邊走,很快進了書房。徐簡細心觀察,發現書房寬大明亮,地下還鋪了打磨上漆的木板,弄得一塵不染,進入時需要換上乾淨的木屐。
環視着四架滿滿的圖書,徐簡驚奇道:“前輩這是真正的‘耕讀’啊,晚輩佩服之至!”
歷來儒生的所謂“耕讀”,哪有真正下地的!無非是親自督促下人耕種。諸葛亮所謂“躬耕於南陽”,假如真是天天勞動,身板也不會壞到被“死螞蟻”(司馬懿)的一點爛招數給拖垮。
農夫大有得色,拈鬚笑道:“舉世溷濁,我獨清白做人。吃自己種的米麥,喝自己釀的濁醪。白天耕田勞作,夜晚燃燈讀書。興致來時或登高舒嘯,或看雲賦詩。如此消磨一輩子,才配得上‘雲淡風輕,不染塵俗’這八個字!”
本以爲徐簡必定會讚賞。哪知徐少怪眼一翻,出言反對道:“前輩的這種生活,好是好,但其中有個很大的問題!”
“什麼問題?”農夫連忙追問。
“很簡單,那就是一個‘資格問題’!”徐簡冷然一笑,“當今天下,人口已超過四萬萬。這四萬萬人,窮的窮,富的富,貴的貴,賤的賤,但總的說起來,如果能象前輩這樣,有一塊地,自耕自收,沒官府欺壓,沒稅收,沒勞役,四萬萬人中,總有三萬萬以上會覺得象活在天堂裡。換句淺白的話,那就是前輩這種境界,看似清寒樸素,其實對絕大多數華夏子民而言,卻是過於奢侈,根本消費不起!”
“俗,你這人忒三俗!”農夫清白自賞的雅緻被徐簡以極度現實的語氣打斷,氣得他又是吹鬍子又是瞪眼睛。但過了一陣,農夫又笑了起來,“老弟有這種見解,也算是一號人物。那麼以你之見,你又能給四萬萬華夏子民安排怎樣一種生活?”
“每個人的生活都要自己安排!”徐簡斷然答覆,“我能夠提供給所有人的,最多隻能是一種‘自由安排自己生活’的權利和一個‘對所有人公平,並且能夠通過合理程序做適度修正’的規則。”
農夫頓時眼中一亮,連連點頭道:“好,好,挺有想法。但老夫也有問題。首先,你怎麼保證規則對所有人公平?”
徐簡輕鬆一笑:“這個簡單啊,不給予任何人或任何團體特*權不就行了!”
“不然,不然!”農夫連連搖頭,“每個人生下來就有差異。有的人身強體壯,有的人體弱多病。有人的聰明,讀書過目不忘。有人的愚鈍,半天記不住兩個字。所以即使規則公平,一樣會導致不公平的結果。
就拿科舉來做比方。隋文帝創科舉,本爲消解門閥勢力。但這種形式公平的制度,實踐起來一樣弊病叢生。到了前明,江浙一帶地方富裕,文風鼎盛,歷屆都有許多人考中進士。這些人當了官,家境就更優越,即使完全不作弊,子孫後代的科舉起點就比貧家子弟要強得太多。他們衣食無憂,有大量的書籍可以參考,有家中的科場前輩指點應試技巧,勝率已經很高。再加上有恩蔭、納捐這一類額外機會,他們就能世代富貴,穩穩踩在寒門子弟頭上。這不正是‘規則公平,但結果不公平’的現實例子嗎?”
徐簡大笑道:“講究‘結果公平’的是左*派。只講‘起點平等,規則公正’而不在意結果是否公平的則是右*派。馬馬虎虎,我也可以歸類爲右……”
正講到這裡,外面清思喊道:“晚飯已經好了,有請王老爺徐公子入餐室用餐!”
農夫當即揚手道:“先吃飯,飯後再聽徐公子高論!”
徐簡也就收口,拱拱手道:“客隨主便,王老爺先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