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內,全民修史運動已進行到第七天。
都伯趙權回到家裡,心情莫名的有些沉重。妻子桓氏有些奇怪,問他道:“孩他爹,你今天是怎麼啦,一副心事沉沉的樣子!”
“沒、沒事!”趙權強顏歡笑,然而情緒始終低落。當天晚飯,他只草草撥了幾口,就匆匆出門而去。
他沿街疾行,找到一條偏僻的小巷,推開了一扇半朽的木門。房子裡一片陳腐氣息。幽暗的燈光下,一個渺了一目的老者正顫巍巍坐在桌旁吃飯。那豁口的粗瓷碗裡也不知裝的什麼東西。老者用殘缺的牙口艱難的嚼着。
聽到有人闖入,老者並無半分驚訝,只是隨手指了指對面,用暗啞的聲音道:“坐吧!”
趙權手按刀柄,眼中噴吐着怒火,似乎隨時要拔刀將之劈成兩段。然而他最終勉強壓抑住殺人衝動,走前幾步,重重坐到了那條破凳子上。
一陣令人牙酸的聲音響過,凳子搖晃一陣,好險沒有散架。
老者似乎完全沒意識到處境危險。他慢條斯理的又嚼了幾口。趙權怒火更甚,正要暴發,卻見老者已放下瓷碗,平靜的說道:“你早該來了!”
趙權再也難以自抑,他騰的跳起身來,一把揪住老者道:“說,你爲什麼要出賣江太尉!”
老者搖頭道:“不是我要出賣他,從一開始,我就是臥底而已!”
聲音平淡,趙權卻象耳邊爆開一個驚雷。他失神的丟開老者,撲通坐回原位:“這麼說,今天上面傳的全是真的?”
“沒錯!”老者肅然點了點頭,“我甚至可以告訴你更多。所謂的西雅族,不過是大人物們出於遊戲的目的,胡亂拼湊,人爲創造出來的一個族羣!西雅國、格蘭國、東崑崙國、愛琴聯盟看似戰亂不休、仇恨深重,要是深究下去,其實一切皆空。無非都是外來者用以遊戲取樂的一個個道具!”
趙權悚然心驚,喃喃道:“族羣是虛構的,國史是僞造的,一切的的仇恨和功業,全部都只是大人物們的遊戲之作?”
“這又何足爲怪!”老者臉帶諷刺的笑意,“這真相,其實推廣到全天下也是可以的——儘管我並沒親眼見過‘外面的世界’——但至少,我讀過大量所謂華夏族的史書,那上面一帝興、一帝滅,一國起,一國消,歸根結底,所謂的功業,所有的蟻民,難道不也是大人物們爭霸遊戲的道具?”
趙權雙手抱頭,痛苦道:“這麼說來,你是有意誘引江太尉造反,然後在關鍵時刻,又給了他致命一擊!虧我還以爲你是忠貞之士,拼了老命將你從亂軍中救出,爲此不惜拼光轄下數百勇士。又殺光所有知情者給你遮掩。天哪!我是天底下最大號的傻瓜!”
“趙校尉高義,老朽還是承情的!”老者仍是不緊不慢的述說,“要不是你多事,或許這三年多來我已經身居高位,享盡榮華。從這個角度,你倒是爲江太尉報了仇了。這事情,想一想都讓人覺得諷刺啊!”
趙權臉色怪異,又似哭,又似笑。他的心緒紛亂無比,一時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好。
殺了這廝給已故的江太尉報仇?可他三年來,過着這種苦日子,其實早已生不如死,殺了他是否反令他解脫?
將他揭發出來?那豈不是爲他報功?上頭只會有獎無罰!
就這麼不聞不問,讓他自生自滅?可是胸中這一腔鬱氣,又該如何消解?那些爲“救”此獠而死的弟兄,百年之後自己又該如何面對?
老者似乎看出趙權的爲難,主動說道:“老朽這條命,趙校尉隨時可以拿走,倒也不必急在一時。倒是趙校尉今後何去何從,恐怕要儘早謀劃!”
“怎麼說?”趙權遽然驚醒。老者當年就是江輿的謀主,其智計是江輿陣線中人人皆知的。對他的話,不論信與不信,趙權都不敢輕易視之。
老者從容說道:“這些天,我也一直在思考上頭深究往事的用意。今天江太尉落敗的隱秘一傳出來,我就知道,這西雅國的天,要塌了!”
“什、什麼意思?”一縷寒氣從趙權的心底騰起。他帶點慌亂,緊盯住老者的嘴巴,似乎有什麼天大的災禍會從裡面噴吐出來。
“這三年來,我靜下心來想了很多東西。”老者緩緩說道,“我曾經對往事做過許多推演,其中之一,就是當年我若不遵上頭的指令,真心輔佐江太尉造反,能不能取得成功。”
趙權道:“結果如何?”
老者頹然搖頭道:“除了我自己會比江太尉先死,別的一無所得!”
“爲什麼會這樣?”趙權失聲道,“難道要挑戰外來者的權勢,完全沒有成功的可能?不,我不相信!”
趙權將頭搖得象撥浪鼓。
老者喟嘆道:“你不信也沒有用!有時候,我想想也覺得荒謬。人與人之間,先天的差距並不很大。但自有等級制度以後,不同的人突然就有了霄壤之別。生得好的,錦衣玉食,一呼千諾。生得不好,則淪爲氓隸,任你智力超羣,身手了得,照樣只能俯首於大人物的腳下!這等級制度,就象具備難以抗拒的魔力,足可化腐朽爲神奇,思之令人氣填胸臆,卻又無可奈何!”
趙權贊同道:“關於等級制度,我倒同意牛先生的看法。但若要說外來者無可抵抗,我始終不信這個邪!”
“牛先生”嘿嘿笑道:“你不覺得你的觀點自相矛盾嗎?等級制度的魔力,就在於能令強者恆強,弱者恆弱。天翻地覆不是不行,但需要的條件太過苛刻。據老朽的研究,若是上位者不犯錯,則下位者要翻身,可以說是難比登天!”
趙權只是搖頭。牛先生無奈道:“你不信我也無法。我只警告你一句。接下來不論有什麼變化,你都千萬不要衝動,不可胡亂出頭。切記,切記!”
說完這一句,牛先生神色愴然,突然身子往桌上一俯,嘴角溢出一灘污血。
趙權大驚之下,將瓷碗中的東西倒到桌上,拈起一條草根似的東西放到鼻子旁嗅了一嗅,脫口呼道:“雷公藤!原來你早有準備!”
他站起身來,輕輕一推,牛先生的身體砰然栽倒,就象一根木頭動也不動,顯見已死得透了。
趙權心中凜然,暗道牛先生臨終之言似乎是一片好意,我到底是聽還是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