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飛熊離去後,樓內並無新的監視者進入。但周丘縮在屋角,連動都不敢亂動。明通中招後伏地不起,是生是死難以得知。破洞中雪花不斷撒入,樓內氣溫降到接近冰點。展鳳樓給凍得不行,忙對周丘道:“老兄啊,麻煩你把這個破洞補補。”
周丘卻縮了縮身子,遞個白眼道:“你別害我。這些人可比官府還狠,大家最好別亂說亂動。”
展鳳樓也是見過世面的人物,見周丘如此膽小,心中大不以爲然。他搖頭說道:“補個破洞,難道還會犯忌不成?”
周丘不屑道:“你知道個屁。他們上管天,下管地,中間管空氣。沒明白說行,那就是不行。有罪推定思路,你明白嗎?”
展鳳樓駭笑道:“照你這麼說,他們要不回來,咱們難道只有坐着等死?”
周丘嘆道:“有什麼辦法。這世界就是個赤裸裸的叢林,弱肉強食。沒能力只能認慫。能力夠強,想怎麼幹都行。難道還指望有個老天來主持公道?”
展鳳樓道:“那也不能坐以待斃吧?俗話說,忍無可忍,無須再忍。左右是死,拼了不更痛快?”
周丘翻着白眼道:“年輕人,真是沒見過世面。你不知道有很多處境比死更可怕嗎?”
展鳳樓奇道:“老夫已四十掛零,看你不過三十來歲,怎麼這麼老氣橫秋?”
說了這麼些喪氣話,周丘自己也覺沒有臉面。聽到展鳳樓問起,他不由冷哼道:“別以爲老子膽小是天生犯賤,只是你見識不夠,還沒知道天高地厚而已。我問你,可讀過《漢書》不成?”
展鳳樓點頭道:“自打了教官出逃以來,科舉我就再沒指望。以後只讀有用好玩之書。二十四史這種書不用說全都讀遍。”
周丘道:“老子就是西漢七王之亂時那個沛人周丘。”
展鳳樓吃了一驚道:“周丘,你就是周丘?”
周丘神情落拓,取下腰間葫蘆灌了口酒,這才說道:“那不過是周某漫長辛酸史中的一頁而已。之前和之後,老子都曾在史上顯赫一時。當然,事蹟不盡如書上所載。可是百世掙扎,始終沒成功過一次,你道爲何?還不是拜時空管理局之所賜!”
“這麼厲害?”展鳳樓驚歎道,“難道時空管理局就象《聊齋志異》裡寫的神之官府,掌着常人生死禍福不成?”
周丘連灌三大口酒,這才答道:“差不多。只有更狠。那個城隍土地的神權系統還有監督,有法則,能力也有侷限。這些人可是毫無規則約束。想怎麼幹就怎麼幹的。”
展鳳樓道:“要是連你們高來高去的異人都不是對手,咱們常人豈非更沒活路?”
周丘黯然道:“所以說,這是個絕望的世界。我倒真希望自己只是個平凡人。在生死輪迴中記憶也不連續。那樣的話,我或許會快樂很多。人生還能有很多追求。或許是一個漂亮老婆,或者是一個有權有勢的官位……那樣,一輩子都會過得很充實。可象如今這樣,這些平凡的目標一點都激不起我的興致。要更上一層卻又絕無可能。上千年失敗、痛若的記憶,無時無刻的折磨着我。就象生存於一間無門無窗的鐵屋,外面有人架起柴火燒。同輩大都懵懵懂懂,在半昏迷中做着一個個美夢。偏我神智清醒,感觸清晰無比,在不斷升溫的鐵屋內受着無盡煎熬。偏偏又死不了。燒完之後的命運就是再燒一次,永無了期。學旁人迷迷糊糊做個好夢吧,如何又能回到那種境界?所以我日日狂飲,偏是從來不醉。人生到此地步,你就會明白什麼原則,什麼尊嚴,什麼勇氣,什麼追求,全都如夢幻泡影而已。”
聽了周丘沉痛的長篇論述,展鳳樓雖然不盡明白,但也深切感受到了他的痛苦。他走過去拍了拍周丘的手臂以示安慰。但他仍然說道:“哀莫大於心死。只要心中一念堅定,保持不屈的奮鬥,縱然成功無望,人生也自充實。痛苦之感至少能小很多。”
“說得好!”地上突然一聲暴喝。兩人都嚇了一跳,轉頭看去,這才發現地上的明通已經坐了起來。
明通努力活動肢體,從地上慢慢站起。自被神秘人以一片雪花擊中,他全身脫力,但神智倒還清楚。周展兩人的對話全都清晰入耳。此時他漸漸恢復體力,忍不住出聲爲展鳳樓應和。
周丘一見是明通這個老對手,不由氣不打一處來。他冷然說道:“你們兩個,一個乃無知村儒,一個是懵懂癡漢,你們懂得個屁!”
“未必!”隨着一聲斷喝,一個人影倏然降下。周丘忙退後一步,仔細看去,卻是盧權。他眉頭一皺,正要出言譏諷,眼前人影一閃,卻是那個時空管理局的副處到了。周丘立時收聲。這個人似乎對盧權相當賞識,有他做靠山,盧權就算狂上十分,他也只能忍着。
盧權抖抖身上雪花,揚眉說道:“你那段長篇大論我也聽到幾句。我說你怎麼會混得如此之慘,原來是太沒志氣。要知道,如果逆來順受,那就必然沒有出頭之日。如果敢於抗爭,或許結局更壞,但處境改善的機遇總是大大增加。要知道,統治也是有成本的。一定限度之內,上位者也常考慮讓步。俗話說:若要官,殺人放火受招安。此言多少揭露了一點天機。你膽氣已喪,怪不得只能行屍走肉。”
顧飛熊大笑道:“這可是咱們局裡製造出來的順民樣榜呢。我要送上一塊大大的金牌以示嘉許。”
隨即他臉色一沉,改容說道:“盧權已被我任命爲本局華南大區第六處編外視察員,你們幾個做爲他的屬員,編制爲第99行動組。所有人員招募、升遷任免、乃至生殺懲治大權,統歸盧視察員所有。”
周丘悔得腸子都青了。滿嘴苦澀,卻又無言以對。這世道,還真是他媽的“殺人放火受招安”!做順民,看來永遠只能是被人踩的命。盧權這王八蛋資歷沒他老,功夫不比他高,只是膽大妄爲。偏偏卻好處多多。要早知道,他也見人就砍。殺人難道他不會嗎?
顧飛熊看了地上的幾具屍首,壞笑一聲,接着說道:“死的這傢伙畢竟也是堂堂處座,要是不給上面個交待,我也沒法過關。這樣吧,黑鍋就由周丘來背。回去我就發通緝令。”
周丘大駭,連忙抗議道:“這也太黑暗了!我抗議!”
顧飛熊斜睨了他一眼,不屑道:“哦,居然有膽抗議了。長進不小嘛。”
盧權卻輕鬆的舉手道:“算了,這傢伙既然沒膽,這罪名就由我自己來扛吧。”
顧飛熊搖頭道:“不行。如果由你來認罪,視察員的位置又交給誰?這個傢伙,還是這兩個傢伙?”
他先指周丘,繼指明通、展鳳樓兩人。然後說道:“這個第99行動組我可是有大用的。歷來官場規矩,就是所謂官匪一家。做官的要立功,首先要有匪出來禍害。然後官收拾之。禍害輕,功勞也輕。剷除徹底,就沒了再次立功的機會。更不必說官要有令行禁止的權威,可不能光憑明面上的勢力,那個拘限太多。沒有一個亦官亦匪的對手輔佐,我要立功、要升官,又能從哪裡着力?憑你周丘這種料能成?”
一番話坦白得驚人,嚇得周丘渾身出汗。顧飛熊隨即溫言安慰道:“放心吧,有我這個處座撐着,你絕不會有事的。你只要緊跟盧視察員,我敢擔保從此不但揚眉吐氣,而且安全得很。就算你到我們局本部到處串門,都沒人對你加以理會。這個通緝令,無非也就是個投名狀而已。”
周丘腹誹道:“他媽的說得好聽,還不是人善被欺。不然怎麼不見你把他們幾個也列入這份投名狀?”但要是敢當面抗爭,周丘也就不是周丘。他只能蔫着臉服從。
顧飛熊滿意道:“好。我要回去覆命。以後一切行動聽盧視察員指示。由他跟我單線聯絡。”
話一說完,顧飛熊便冉冉上升,瀟灑的消失於空中。順手還將那個破洞也補了起來。周丘仰頭向天,看到的只有如磐下壓的暴雪,神智剎那間有些恍惚。自己……這算是出頭了,還是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