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這武將頭戴紅纓鐵盔, 穿山文甲, 滿身威嚴。

其後跟着的兵卒俱是戴大紅折上巾和肩巾,穿短罩甲,手裡拿着長矛和大刀。他們小跑進來, 進來後就將四處給圍上了, 引來月臺上的老百姓陣陣恐慌。

周主簿在薛庭儴的眼神示意下,走上前詢問:“不知各位大人是?”

這武將並沒有理他, 而是轉身恭敬地看向大門處。果然又有一羣人從門外走進來。爲首的是一位穿青色白鷳補子官袍的中年人, 他面頰消瘦而嚴肅,不苟言笑,眼皮有些下拉, 走進來後目光便看向堂上的薛庭儴。

此人乃是五品官,薛庭儴這知縣不過是七品, 按理是要起身相迎的。

薛庭儴從大案後走出, 那武官也報明瞭來路:“我乃浙江海防兵備道下千戶,你們可以叫我王千戶,這位是浙江海防兵備道曹僉事曹大人。”

這兵備道全稱‘整飭兵備道’, 乃是朝廷在邊疆及各省要地設置的整飭兵備的按察司分道, 其主要任務是分理轄區軍務,監督管理地方軍隊和地方兵馬等。

兵備官本身並無額定品階,皆隨其本身官銜, 一般都是按察司副使或是僉事兼任, 。兵備官對下可節制地方衛所、監督當地官員, 對上受督撫節制。

其實用白話點講, 就是這位曹僉事是專管浙江一帶海防要務的官員,但凡是和海扯上點兒關係,他都能管上一管。

所以當週主簿聽說是專管海防兵備道的人,臉色當場就白了。

“你就是定海縣知縣薛庭儴?”曹僉事道。

薛庭儴慢悠悠地拱手行禮:“下官正是。”

“給我拿了!”

隨着一聲令下,旁邊的衛所兵卒便宛如餓狼撲食也似地涌了過來。

周主簿急得滿頭大汗,從中攔着:“這是怎麼了,怎麼了?有話好好說啊。”

此時大堂上的情形,也傳至樊縣丞和縣衙六房各處,樊縣丞帶着書吏和衙役們也匆匆趕來,跟着周主播一同在旁邊勸阻。

“這位大人,你們這不分青紅皁白的,上來就要拿本縣主官,這在哪兒都說不過去啊。”

“就是!憑什麼拿咱們大人。”比起樊縣丞和周主簿還講究點說話的方式,那些衙役們可就沒這麼客氣了,紛紛拿着水火棍上前阻撓。

薛庭儴也冷笑着看着曹僉事:“還未問本官所犯何罪,竟勞動曹僉事曹大人親自來拿人?若是本官沒有弄錯,你兵備道督管的是軍務,即使有監察當地官員之權,也輪不到你來拿本官。”

他這語氣分外不客氣,也因此曹僉事也一改方纔肅色的模樣,面上帶着冷笑,眼神有些嘲諷地看着他:“就憑你通倭!”

果然!

也就只有通倭這一項罪名,能勞動按察使司下兵備道親自出手,也只有這樣纔可以隨意押走一縣主官。

要知道知縣雖小,卻是朝廷吏部派往地方,爲了提防上下勾結,哪怕是節制知縣的知府,也只有參奏之權,而沒有隨意卸其官職以及羈押之權。

有這項權利的只有主官一方民政的布政使,及巡撫和總督,可即使是布政使、總督和巡撫,也只能暫時停職,需得向朝廷請奏,方能摘其官帽。

“通倭?可有證據?”

似乎並不意外薛庭儴會如此說,曹僉事冷笑:“自然是有證據的,薛大人還是老老實實跟本官走,是時你自然能看到證據。”

與此同時,王千戶也呵斥着縣衙其他人:“我勸爾等不要再試圖阻撓,否則就一併按通倭論罪,識相地速速退去,不然本官就不客氣了。”

見此,樊縣丞他們都惶惶不安地看向薛庭儴。

到了此時,薛庭儴反倒鎮定下來,轉身回到大案後坐下,慢吞吞地對曹僉事道:“若是曹大人拿不出證據,請恕本官不能跟你走。”

“薛知縣,你敢無視按察使司?”

“不不不,本官自然不敢無視按察使司,可曹僉事一拿不出證據,二也沒有上面簽發的羈押令,請恕本官不能輕易跟你走。”

這話似乎提醒了樊縣丞,他當即按下心中的慌亂,上前說道:“曹僉事曹大人,羈押一縣主官,按規矩需得有布政使、巡撫、總督大人出面,即使沒幾位大人出面,也該有巡撫衙門、總督署或者蕃司衙門簽發的羈押令。”

“我按察使司辦差,什麼時候需要巡撫衙門和總督署及蕃司衙門出面了?”曹僉事怒道。

這話似乎讓薛庭儴抓到了把柄,他一派鎮定道:“按朝廷規制,羈押一縣主官只有巡撫衙門、總督署及蕃司衙門有此權利,當然本官也知道有些地方爲了便宜行事,若是按察使司出面拿人也不是不可……”

見對方軟了口,曹僉事當即就想說什麼,卻被薛庭儴打斷:“這樣吧,若是曹大人能拿出按察使司簽發的羈押令也可。”

他露出十分無奈地笑容:“本官自打上任以來,得罪的官員無數,若是沒有上面簽發的羈押令,本官實在不能也不敢隨意跟你走。誰知道曹大人是不是本官對頭派來的,隨意給本官扣個通倭的名義,本官就這麼跟你們走了,若是路上出個什麼事,本官不是死了還要做個冤死鬼。”

薛庭儴這些話看似玩笑,實則無不是意有所指。

曹僉事面色難看地看着他,臉陰得能滴水:“薛知縣,你可想好對抗按察使司的命令是什麼下場!”

“能有什麼下場?左不過本官就是個七品小縣令,若不然曹大人給本官降一降,降到八品也可。再不行也可奪了本官的烏紗帽,不過不是本官狂妄,這事恐怕曹僉事還辦不到,得上交去吏部。”

“你——”

曹僉事勃然大怒,可旋即他就收斂住了怒氣,而是半轉過身,一揮衣袖命道:“來啊,薛知縣公然對抗按察使司的命令,着令將他拿下。”他又對薛庭儴冷笑:“既然薛知縣敬酒不吃,那就別管本官動武了。”

隨着他的命令,那些衛所兵卒當即撲上去要去拿下薛庭儴。

樊縣丞如大夢初醒,突然喝道:“還不快保護大人,這些人沒有公文,紅口白牙就想帶走大人,他們肯定有所陰謀,咱們一定不能讓他們得逞了。”

“你們這些人到底想做什麼,公然來縣衙拿人,又拿不出公文!”

場上一時亂得不可開交,縣衙的衙役們都涌了上來,橫加阻撓。

而另一頭,月臺上早就有百姓見勢不對跑出去了,還有縣衙裡也有人跑出去找救兵。

縣衙的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定海工會,那裡的人最多,吆喝一聲就能叫上許多來。至於那幾個百姓可就誇張了,尤其是方纔那個父告子案裡的兒子,跑出縣衙大門就吆喝上了。

“縣衙被歹人襲擊了,這些人說薛大人通倭,拿不出公文就要帶薛大人走。薛大人說自己得罪的人太多,拿不出公文不能走,他們就動武了。”

一聽這話,這還得了,許多沿街擺攤開店的百姓,連攤子和店面都不看了,紛紛涌向縣衙。

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傳着傳着就走了形,變成縣衙來強盜了。於是更多的百姓手裡拿着扁擔、擀麪杖,有的提着家裡的菜刀,紛沓而至。

還有就是定海工會的人,定海工會什麼最多,自然是壯勞力多,不過都不在這處,而是在西城那片。不過他們腳程快,收到消息,就飛奔而至,趕在那羣老百姓後面到了。

縣衙大堂前院裡突然就涌進來很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這些老百姓可不傻,知道來的是官爺,老百姓怎麼能和官爺作對,可不能作對,不代表不能哭。

於是青壯們都在後面,前面的都是老弱婦孺,這些個路都走不穩的老弱們,一面抹着淚,一面就哭上了。

“你們這是要做什麼啊,薛大人可是好官,薛大人怎麼可能通倭!”

“就是,這是哪個瞎了眼壞了心肝的胡說,這種大罪都往薛大人頭上栽。”

“薛大人自打來了,愛護民衆,組織民壯抗倭。上回還有上上回,那倭寇來了,可都是薛大人親自帶着人去打的。”

“我家兒打倭寇死了,還是薛大人給咱家發的撫卹銀。”

“你們不能帶薛大人走!”

“不說個明白話,不能帶薛大人,要想帶薛大人走,就從我們身上踩過去。”

這一幕直接把曹僉事和王千戶驚呆了,更不用說那些衛所的兵卒們。

“你們、你們——”

“不能帶薛大人走!”還有很多人因爲進不來,只能在門外喊着,人聲動天。

有衛所兵卒跑進來,倉皇向曹僉事稟道:“大人,外面來了許多百姓,衙門前圍滿了,外面的路也被堵了。”

曹僉事的臉直接黑了,“薛大人你這是煽動百姓對抗朝廷?”

薛庭儴無奈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曹大人可是見本官說了什麼。再說了,曹僉事一個人就能代表朝廷?”

曹僉事自然代表不了朝廷,他也不敢代表,這話連應都不敢應。

看到眼前這一幕,即使強硬如他,也不敢再強行幹什麼。

當官的最怕什麼,自然是民變。

一旦激起民變,誰也擔不了干係。

“你很好,本官這便回去請公文,是時今日發生的一切,本官都會一五一十上報,看薛大人怎麼和朝廷解釋。”

“這就不勞曹大人費心了。”

曹僉事冷哼一聲,一甩袖子就走了。

王千戶等人也沒有多留,忙隨後離開。

直到這些人離開了,那些老百姓才停下哭喊,各自抹了抹臉上眼淚,再看身邊人的模樣,都露出些了不好意思的神情。

薛庭儴走上前,清了清嗓子,道:“謝謝各位了。”

人羣裡發出陣陣乾笑聲,不時有人赧然揮手說不當什麼。

最前頭方纔哭得最傷心欲絕的那位老大娘,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小聲對薛庭儴說:“薛大人這不當什麼,這些大官最怕就是老百姓鬧事,咱們都有經驗呢,他們不敢拿咱們咋樣。”

薛庭儴錯愕地眨眨眼,旋即笑了起來,同時也有些悵然。

窮山惡水出刁民,刁民都是逼出來的,朝廷幾次內遷,百姓們都要吃飯,吃得都是要命的飯,所以與官兵都鬥出經驗了。

“不過本官還是要謝謝各位。”薛庭儴拱手一鞠,拜道。

這些百姓們都不敢受,十分狼狽地躲着。人羣裡有人說鋪子沒人看,還有人記起自己攤子還扔在外頭,然後就一鬨而散了。

等人羣都散了,謝三從外面走進來。

“方纔謝謝了。”薛庭儴道。

他知道之前能是這般陣勢,自然少不了有人在背後指揮。

“我也不能做什麼,其實還是這些百姓們自發前來。你是個好官,百姓自然是護着好官的。”

薛庭儴笑了起來,那笑裡說不出是什麼意味。有無奈,有好笑,有心酸,也有惆悵。

“只是你得做好準備了,他們不會就這麼善罷甘休的。下次再來,肯定不會容易收場。”

薛庭儴沒有說話。

謝三看了他一眼:“都這種情況了,你是不是與那位通個氣兒?咱們動了太多人的飯碗,如今這浙江想把咱們除之後快的人不少。你官銜太低,官大一級壓死人,總是這麼着也不行。”

聽到這句那位,薛庭儴目光閃了閃,面上卻是點點頭,道:“謝謝你的提醒,此事我自有主張。”

這時,樊縣丞匆匆從外面跑進來,道:“大人,不好了,那些人沒走,在縣衙外面守上了。”

謝三徒然變色,這是怕薛庭儴搬救兵?

也就是說,這場事定然不止是這曹僉事一人弄出來的,他定是有十拿九穩的把握,纔敢這麼幹。

這麼一來,薛庭儴就危險了。

爲什麼說是薛庭儴,而不是定海縣。因爲打從這些人來,明明縣裡有許多異常,他們卻視若無睹,直衝衙門而來,來了後什麼都不提,只拿通倭做了名義。其意思再明白不過,他們就是衝着薛庭儴來的。

再說明白點,把薛庭儴給弄走了,這定海縣自然成了他們的囊中之物,這可是一本萬利買賣。

“他們願意守就守着吧。”薛庭儴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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