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瘋婆子不瘋婆子的,你們女娃子就是膽小!”狗栓說。
“你才膽小,臭狗栓,你別忘了誰被阿財嚇得哇哇大哭的。”阿財是條土狗,像狗栓這麼大年紀的男娃子,都是貓憎狗厭,那次把阿財惹急了,阿財攆着他圍在村裡繞了半個圈。
這個年紀的男娃也同樣不願被人說膽小,狗栓一聽這話,當即蹦了起來,道:“我這次就讓你看我膽小不膽小。”
說着,他就順着聲音找去了,二丫叫他都沒叫住。
寧寧看着他的背影:“二丫,我們要不要去看看,他一個人沒事吧?”
“就他那膽小樣,肯定嚇回來。算了,還是去看看,若是把他嚇怎麼着可不好,我跟你說那瘋婆子可嚇人了。”二丫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又是皺眉又是搖頭。
寧寧想不去,但又怕被二丫狗栓事後說沒義氣,便和二丫一起去了,哪知去了卻看見狗栓正拿着一塊糕點吃。
這小院不同前面,因爲朝着東南,院子裡太陽甚好。有個老嫗靠坐在躺椅上,正笑眯眯地看着狗栓吃糕點,還邊說道:“俊才,慢點吃,別噎着。”
二丫詫異道:“呀,今天她沒瘋啊。”
二丫來過這裡不少次,時不時總會遇見這老嫗。有時見她衣裳乾淨,神態也正常,有時卻是髒兮兮的,坐在地上哭。
這地方可不是小娃子們能來的,回去和大人說了,大人們也是忌諱莫深,只說讓她別來,小心瘋婆子打人,二丫便知道這是瘋婆子。不過她並不怕瘋婆子,正確的是不怕她正常的時候,若是哭起來,二丫也是挺怕的。
“就說你們丫頭片子膽小,哪兒有什麼瘋婆子。”狗栓一面吃着糕點,一面說道。
兩個小丫頭面面相覷,卻不知該說什麼。
狗栓叫她們也來吃糕點,二丫看糕點饞嘴,便率先從狗栓手裡接過一塊。那本來滿臉是笑的老嫗卻突然猙獰起來,撲上來打二丫,幸虧二丫小,一下子躲過了,老嫗倒是摔在地上。
“……死狗子……誰讓你搶我俊才糕點的……”
三個小娃子被嚇哭着跑了,老嫗一面罵一面砸了糕點盤子。砸完了又撲在地上撿,說要留給俊才吃,看其模樣好像真是瘋了。
過了一會兒,從門外走進來一箇中年婦人,見這般情形趕忙走了進來。
“你說你好好的不行嗎,非要鬧騰。”
這婦人看其外貌就是個鄉下人,黑黑壯壯,力氣也不小,將老嫗硬拉了起來,摁在椅子上。
“你好好坐着,我收拾收拾。唉,你說你好好的就不行,誰有工夫天天來給你收拾……”
這婦人是個嘴巴囉嗦的,一面幹活一面絮叨,而那老嫗也在說自己的,平常人見到這場景,恐怕要嚇得不輕。
不過這兩人倒是相處融洽,看來也是處久了。
“……薛狗子……狗子,都是你這狗崽子……害我被關在這……”
婦人聽見這話,似笑非笑與她說:“行了,這話你也甭說,不是你那大孫子,當誰願意管你。對了,你那大孫子回來了,一家子都回來了,衣錦還鄉,多麼風光……”
“……都是……都是你這喪門星……害了老頭子……害了你姑……害我被關在這……”
*
寧寧慌慌張張從後門跑回家,招兒正在屋裡和桂花嬸子說話。
最近少不了有些村裡的老人來找她敘舊,都是長輩還是交情好的,招兒也願意聽她們說。
見女兒一臉慌張的樣子,她忙將寧寧抱進懷裡:“這是怎麼了?”
“娘,我看見一個瘋婆子。”
招兒不解細問,才從女兒口中知道怎麼回事。
桂花嬸子欲言又止,其實她不說招兒也知道怎麼回事,能被關在那裡,除過趙氏還能有誰,沒想到趙氏竟是瘋了。
這事招兒卻是不知道。
“瘋了有些年頭了。老族長說庭儴在外面當官,不想給他堵心,就一直沒跟你們說。平時倒也照顧的仔細,專門在族裡找了個媳婦子照顧她,人好的時候挺好,不好的時候就鬧騰。不過我們也沒見過,也只是聽人這麼說。”
招兒滿臉唏噓,送走桂花嬸子後,也不知道該怎麼跟女兒解釋,那瘋婆子其實是她太奶奶。
等薛庭儴從書院裡回來,她和他說起這事。
薛庭儴這幾日多數在書院裡,對於一個高官,還是六元及第的狀元郎,讀書人多數都是崇拜敬仰的。餘慶書院能有如今這麼大的聲勢,很多人都是衝着薛庭儴的名頭來。
這種情況下,他免不了要出面講經,或者指點一下學生的功課。
薛庭儴聽完,眉頭忍不住蹙了起來,才道:“今天俊才也跟我說了,沒想到阿奶竟是瘋了。”
其實這種情形也是能想象到的,趙氏一直對二房不好,瘋了以後又喜歡說瘋話,哪怕有人可憐她想放她出來,也是不敢的。
先不提老族長那裡就不許,若是壞了薛庭儴的名聲,恐怕任誰都擔不起這個責任。所以在全族乃至全村的默認下,趙氏被一關就是十年。
“俊才說了什麼?那這事怎麼辦?”
“俊才說想把阿奶接回去,我答應了。”
“接回去就接回去吧,她歲數也不小了,沒幾年可活,就讓她安安穩穩走完餘生。”招兒唏噓地說道。
這時,門外忽然想起急促的腳步聲:“夫人,夫人出事了。”
是丫頭春香。
隨着小紅嫁給趙志,小綠也出嫁了,如今招兒身邊又換了一茬丫頭,都是十四五歲,如花般嬌嫩的年紀。
“什麼事這麼慌慌張張的?”
春香也說不上來,門外響起一個陌生的男聲。
“招兒姐,我是薛濤,二太奶奶死了。”
這個二太奶奶乍一聽去,兩口子都沒反應過來。還是想了一會兒,纔想明白薛濤家和自家的親戚關係,按輩分薛濤要叫趙氏二太奶奶。
趙氏死了?
*
正是大中午的時候,餘慶村裡許多人都沒吃午飯,都聚到了老祠堂前。
趙氏死了。
薛大人的親奶奶死了。
莫名其妙就死了,薛財的媳婦哭得眼淚鼻涕直流,也解釋不清楚趙氏怎麼就死了。
按她的說法,她照平常時那樣早上來了一趟,把趙氏各處都收拾好了,就回家去幹活了。
期間來了一趟,趙氏又發了瘋,她又給收拾了一遍,便回家做飯打算等會送飯來。誰知送飯來的時候,卻發現趙氏將自己吊死在房樑上。
“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怎麼了,平時也都這樣來着。就是今兒她發瘋說了些胡話,我順口跟她說薛大人、薛大人回來了……”薛財的媳婦哭着道,神情怯怯的,大抵似乎也清楚薛氏的死,可能和她說的那話有關。
“可我怎麼知道她會想不開,我就是順口那麼一說,順口那麼一說……”
薛財衝上來,一巴掌打在自己婆娘臉上:“臭婆娘,你還說。平時讓你沒事少說話,你不聽還嫌老子煩,這下惹了這麼大的禍事,看你還說不說。”
這兩口子鬧得實在難看,免不了就有鄉親上去勸道:“薛財,你打你婆娘做甚,這些年了,她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可既不怨薛財媳婦,也不怨不上趙氏一個死人,難道怨薛庭儴不成?他回來了,所以他阿奶就死了。
有些明白人就趕忙上前勸道:“都給我少說兩句,想說回家和自己婆娘嘮去,都瞎扯扯什麼。”
人羣裡有人喊:“族長來了。”
又有人喊:“薛大人來了,薛大人來了。”
“薛山長也來了。”
該來的都來了,連老族長都來了。
老族長顫顫巍巍的,剛站定就罵道:“這趙氏,禍害了我老兄弟,禍害了一家子,如今又來禍害我薛氏一族的脊樑骨,當初就該把你沉了塘,讓你陪我那老兄弟去!”
老族長可從來很少說這種狠話,明擺着就是氣急了。
薛金泉使了個眼色,便有薛家的人在一旁驅散人羣:“都散了,都散了,圍在這裡做甚。”
“還沒報喪,都回家等着去,喜歡湊熱鬧!”
“庭儴。”老族長望着薛庭儴,臉上帶着遮掩不住的着急和恐慌。
“堂爺。”
“堂爺對不住你……”
“堂爺你說這話做什麼,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事,她到底是我親祖母。不過到底是自己死的,還是其他原因死的,還得看看。”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
就在這時,已經散了的人羣又往這邊走來,還有人喊道官府來人了。
其實哪裡是官府來人,而是京裡的欽差來了,作爲夏縣知縣王明德自然要親自陪同前來。
這些人來得極快,也不過須臾的功夫都到了近前。
王明德滿臉帶笑,欽差也是如此,卻在看清當下的情形愣住了。
“這是怎麼了?”
欽差是個文官,穿着特定的欽差服飾。
宣旨太監和宣旨大臣是不同的,前者是代表皇帝,聖旨開頭一般是制曰,這種聖旨是不需要經過內閣,也就是沒有到檯面上,只代表皇帝的意思。後者則是經由內閣下發,以敕曰打頭,是要在朝廷內部流通,上各地邸報,通曉所有官員,也是代表朝廷的意思。
還有一種則是詔曰,這種是要通告天下,不光官知道,百姓也知道。
能是宣旨大臣出面,這說明與官職有關,可如今薛庭儴卻並不關心這官職的問題。也許之前他還在隔空和嘉成帝打了場太極,即是爲了給自己掙臉面,也是爲了試探帝王心。
只是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
祖母死,非承重孫當得服齊衰,不杖期,守孝一年。
守孝期間,規矩諸多。
於民來說,只要不是犯大忌諱,例如喪期婚嫁、生子、大擺宴席,沒什麼人會管你。可對於官員來說,規矩則又重了一層,別的不說,守孝期的官員當丁憂回祖籍居喪。
如今正是薛庭儴關鍵時候,剛卸職被調往京城,大事未定的情況下,丁憂一年,等出喪再起復,誰知是時的時局如何?
再說白點,丁憂一年,起復還需耽誤半載左右,是時候誰還能記住薛庭儴是誰?
薛庭儴自己倒是無所謂,可沿海一帶各處都需他回朝中支撐,倘若他辛苦維持的局面被打破,就是千里長堤潰於蟻穴,近十年的辛苦可都全白費了。
危機就在這時降臨,誰也沒想到會是以這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