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天高任鳥飛

因爲天冷,所以房間裡燒着紅彤彤的炭火,映在人的臉上,有種反常的紅暈。

躺在柔軟舒適的牀上,小謝夫人動都沒動一下,只是不住摩挲着手下的小暖爐,好一晌才道,“我也好些年沒回家了,過些天打算收拾了行李回去看看,反正孩子們都大了,這個家有我沒我也都無所謂了。”

潘茂廣靜靜的看着她,沒有接話。

小謝夫人受不了了,按捺許久的情緒終於爆發出來,“我知道你是在怪我,你們全家都怪我!怪我沒有把雲祺教好,怪我讓他連累了全家!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這些年來我過的怎樣的日子?你長年累月不在家,這個家裡什麼大事小情都是我來操心。你的父母自然是好的,但他們哪天不想着要多我們這邊佔些便宜過去給大房?還有大伯一家子,有事沒事總要找些是非出來說一說。咱們又出錢又出力,又得到過什麼好?”

她越說越氣憤,越說越覺得自己委屈,“我讓雲祺從文,不過是想讓家裡多一條出路,這怎麼就不對了?弄得全家人都說我的兒子好象貪生怕死一樣。雲祺跟那個姓吳的蠱惑,是犯下了錯處,我有責任,可你這個做父親的就沒有責任麼?他長這麼大,你操了什麼心,管了什麼事?現在出了事,好象所有的錯處都是我的了,那你這個什麼都不管的父親,怎麼就沒有錯?

我知道你們看不起我,你們全家都只記得謝尚貞那個女人。她好,她是名門嫡女,我就是個堂侄女,本來就不是個什麼上得了檯面的大家閨秀。這還是託了她的福氣,這纔有機會做了你的續絃,這已經是天大的福氣了。我不能再貪心,不能再要求更多。所以我就該去給你兩個孩子當繼母,我……”

她忽地,說不下去了。

因爲再說下去,別人會說,她這個繼母也是不合格的。

小謝夫人終於有些心虛了,潘茂廣自進房以來,頭一次開口說話,“貞兒,我都快有些記不得了……”

他的語氣悵然,充滿了感傷之意。小謝夫人聽得一下子就愣住了,她還從來沒有見過潘茂廣露出過這樣的表情。

“太多年了,雲豹有多大了,她就去了有多久了。還記得當初岳父要把她嫁給我的時候,起初我是堅決不同意的。我說,我就是一個粗人,還成天刀裡來槍裡去的,娶不了那麼精緻的小姐。再說,我又不懂吟詩作賦,年齡還大,家裡情況也這樣了,實在沒法給她和從前一樣的生活。

若是岳父想把她嫁給我,得讓她自己來見我一面,讓我把話跟她說清楚了,她自己同意了才行。後來,岳父當真讓人把貞兒請了出來,就站在書房屏風後面,我把這些話又說了一遍。可是貞兒她,她居然就同意了。我一直很奇怪,等到我們成親的那天夜裡,我就問她,你怎麼同意了呢?”

小謝夫人也怔住了,等他的下文。

潘茂廣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貞兒說,這樣的人家好,沒那麼多太複雜的心思,我又不能在身邊管着她,她纔好在家裡作威作福,不受氣。”

小謝夫人想笑,卻覺得似有什麼東西哽在心裡,讓她從那些原本滔天的怒氣都一點點的漏了下去。

潘茂廣輕輕嘆息,“我真不是個合格的丈夫,貞兒生兩個孩子的時候我都不在身邊,你也是。除了雲霜,沒有一次生產時,我有空陪着的。所以你平常特別寵那個孩子,別人不知道原因,我卻是明白的。不是因爲她長得象我,而是你生她的時候,我剛好有空,你心裡一直記着那孩子的好,見着她心情自然就好了。”

小謝夫人聽着眼圈都紅了。

潘茂廣看着她,目光裡有些歉意,“我知道,尋常人家就是小門小戶,也沒有願意給人當續絃的,尤其還拖着兩個孩子,就更不願意了。做得再好,這一輩子也會給人壓上一頭,就連自己的孩子也翻不了身。所以,你一直待雲龍和雲豹不太真心,我也是知道的,卻沒有難爲過你。人嘛,不可能沒有自己的私心,雖說我是個男人,可是這些道理,我還是懂的。”

小謝夫人的眼淚掉下來了。

“可是,”潘茂廣微微搖了搖頭,話鋒一轉,“你實在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我不苛求你待雲龍雲豹如何,但你連自己的孩子也沒教好,這就不能不說是你的責任了。是,我是很忙,我是沒空教育子女,但這不光是對雲祺雲霜他們,對雲龍雲豹也是一樣的。

貞兒走的時候,雲龍才三歲,那麼點大的一個孩子,你說他怎麼能就把他娘教他的話牢牢記了十幾年,對雲豹這麼愛護呢?雲祺是自小跟在你身邊長大的,可是你把他教成怎樣了?你現在來埋怨我,可以。但你有沒有認真想過,你這個做母親的,又有沒有真正用心把他往好裡教呢?”

小謝夫人一下子如遭雷殛,說不出話來了。

潘茂廣悠悠的道,“也許,若你和我是結髮夫妻,你也能做得很好。可是你在同意嫁給我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我們家的情形了。我記得當時我也曾經問過你,是否真心願意做我的妻子,照管這一大家子。你還記得你是怎麼回答我的麼?”

小謝夫人不記得了,可他還清清楚楚的記得她曾經說過的每一個話,“你當時跟我說,‘將軍您是做大事的,妾身不象姐姐讀過那麼多的書,做得肯定也沒有她的好,但我會盡力,不讓將軍爲這些家務事煩心。’你知道麼,當時我聽了,心裡是很感動的,我覺得以你這麼謙和的個性,一定能象貞兒一樣,照顧好這個家。可是我發現,我錯了。

也許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續絃,其實就算不續絃,給雲豹多請幾個奶孃也是能照顧得來的。可我又擔心,雲龍雲豹那麼點小,若是沒了娘,小孩子畢竟是苦的。若是有個娘能好好疼他們,哪怕沒有親孃的十分,做足五分我也是滿意的,可是到底還是我錯了。”

潘茂廣很是自責,明顯流露出悔意。

“你是錯了,因爲你不瞭解女人。”眼淚大滴大滴的從小謝夫人的臉上滑落,落在棗紅色的錦被上,很快洇染開來,如斑駁的鏽跡。

“女人一旦有了自己的孩子就變得不一樣,她總想把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都留給他,只留給他。如果看到自己丈夫明明也可以留給自己家孩子的東西,卻不得不留給別人,那她就是不惜一切,也要想方設法給自己的孩子弄到手!”

潘茂廣微嘆一聲,“所以我還是替你保住了雲祺的性命,我知道那孩子是你一輩子的希望,他若是有個好歹,你也活不下去了。咱們二十多年的夫妻情份,我不會袖手旁觀。”

小謝夫人眼中突然有了光彩,懇切的哀求着,“那你再去求求皇上,別把雲祺發配邊疆了好麼?章家不也銷了案底,允他家老大參加科舉了麼?給雲祺一個機會,這孩子是真的讀了書的,他也會考中的!”

潘茂廣看着她,目光沉痛,“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章家的事兒能跟雲祺一個樣麼?人家之前就沒有舞弊,過後也沒有明知故犯,私採礦藏。雲祺能保住一條命,就已經皇上給了潘家天大的面子了。怎麼可能就這麼輕飄飄的發落?連皇上的親舅子,有免死金牌的吳德此次都賜了毒酒自盡,家財盡數抄沒不說,連子孫都給貶爲庶民,流放邊疆。可是咱家除了雲祺一人,其他人有沒有受到責罰?咱們還有什麼能去跟皇上爭的?就算雲祺不是主謀,但他亦屬從犯,還是明知故犯!”

小謝夫人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拿手絹捂着嘴失聲痛哭。

潘茂廣轉過身,不想看到她這副模樣,“此次回京,我可能就不會再去邊關了。我已經命人在後院建一座佛堂,替你發了個願,不抄夠十萬本經書,決不出府。”

什麼?小謝夫人驚聞此言,連哭都忘了,震驚的盯着他,瞠目結舌。

潘茂廣顧忌着小謝夫人的顏面,沒有把話完全點破,“雲霜雲霏還要嫁人,雲祺那個孩子將來長大了,也會漸漸懂事,還有平兒……萬一將來遇到大赦,雲祺也不是沒有機會回來。你就當是替他們積點德,也替我這一生贖些殺孽吧。我會時常請些有道的師太回來,與你講習佛經的。至於你想回家,還是算了吧。都這麼大把年紀了,還跑回孃家去,不是讓人笑話麼?”

他又看了小謝夫人一眼,轉身走了。

有些事,只要是做過了就無法抹滅,尤其是名聲,毀去容易,想要重建起來,就是個很漫長的過程了。

青燈古佛,吃齋茹素。

是對她的懲罰,也是替那些曾經被她毒害過,甚至枉死的人超脫,爲小謝夫人自己贖些罪過。

最美人間四月天,草長鶯飛,鳥語花香。

動盪了一時的朝廷終於完全平定了下來,皇上終於就皇位繼承問題作出安排。

立太祖嫡孫李思爲太子,待其百年之後繼承大統。又立李弘爲皇太孫,詔告天下。

張蜻蜓歪在自家老槐樹底下,聽說這份旨意之後是左右不懂,“那皇上這意思就是先讓李思靖頂上,然後等李思靖多少年後再傳回給他親孫子?”

潘雲豹將一個洗乾淨,又削了皮的水蜜桃遞到媳婦手裡,“應該就是這麼回事了。不過李思靖應該不用等到多少年後,等到李弘成年,能夠繼承皇位的時候,應該就會傳給他了。”

“那李思靖怎麼辦?這輩子就跟容容憋在宮裡了?”六個多月的身孕已經很顯眼了,扶着肚子坐起來,啃着大桃問。

藉口回家養傷,陪媳婦一起生孩子的潘雲豹放下小刀又開始替她揉捏着腿,“這事兒可不好說,不過你看浩然也沒怎麼樣,應該老爹和皇上談好了,還有些別的安排吧,否則也不可能把江山社稷就這麼輕易交到他的手上。”

張蜻蜓咂巴咂巴嘴,忽地覺得這桃子吃起來也沒這麼香甜了,“李思靖要做皇上,容容就是皇后娘娘,咱們將來想去見上一面也不容易了。真是的,幹嘛派他去當皇上呢?”

“這話可不能亂說,爹應該也有他的用意。你想想啊,上回西戎一戰,還有京城科舉弊案那會子,李思靖可在民間積累了不小的聲望。讓他坐上這個龍椅,目前來說,確實是最合適的安排。”

“我不是捨不得容容嘛!”

“那你就不捨不得她麼?”忽地,一個人不冷不熱的在後面譏誚着。

扭頭一看,張蜻蜓當即就驚喜了,“喲!陸姨,你們怎麼出來了?”

看她要站起來相迎,陸真趕緊上前幾步,把她攔着坐下,“這麼大個肚子,怎麼還這麼毛毛躁躁的?我這不是出來找你發財了麼?”

發財?張蜻蜓有些發懵。

潘雲豹親自搬來凳子,唐晟榮笑呵呵的坐下道,“她在宮中請了個旨,弄了個正經的皇商資格,往後,你們的豬肉鋪子可以放心大膽的開了。”

嗬,這可真是一個好消息!張蜻蜓興高采烈的就要打發人去給董少泉報信,讓他也樂呵樂呵。

“不必了。”陸真笑着把她攔下,“他和浩然也一起來府上了,給你公公叫去了。聽說你們上回的豬肉賣得不錯,還要弄個官兒給少泉噹噹呢!”

看來潘茂廣是盯上董少泉了,這事情太大,張蜻蜓兜攬不住,讓乾弟弟自己看着辦吧。

“陸姨,往後你們就不用再進宮了麼?”

陸真點了點頭,卻又嘆了口氣,“只是想見那臭小子和惜容也不方便了。”

張蜻蜓想說點高興的事情,“那您和唐叔的事什麼時候辦,我們一定得幫着張羅張羅!”

陸真落落大方的一笑,“我們都這把年紀了,哪還要那麼複雜的?都已經準備好了,今兒過來,是特意送請柬的,你們到時也去吃杯水酒,坐坐就行了。”

那沒話說,一定是要捧場的。

正說得熱鬧,胡浩然和董少泉也來了。經過與潘大叔的一番討價還價,胡浩然勉強同意讓董少泉掛了個軍中的官職,“不過少泉還是分在我手下,免得他太辛苦。”

你手下?潘雲豹聽得微怔,“你的官職已經定了?”

嗯。胡浩然點了點頭,“我下個月就要回邊關上任了,少泉得跟着我,往後這京城的生意他可就管不了了。”

張蜻蜓揣摩出這話的意思了,“你是說,你們去了,就不回京城了?”

董少泉微微一笑,“恐怕是得有個好幾年回不來了。”

李思靖要做皇帝,胡惜容就是皇后,可偏偏皇太孫的人選已經定了,若是不想讓皇上忌諱,皇后的孃家不如遠離京師,去鎮守邊關。西戎新帥的人選定的是二殿下李志,胡浩然去到那裡,皇上也放心,他自己也能一展抱負,過得舒心些。

“不過生意還是可以做的。”董少泉已經想好了,“我要在西戎那邊也建起張記豬肉鋪來,再把從前潘叔兩地販賣的貨品再好生捋捋,現在既入了軍中,想來行事更加方便。姐,咱們這生意可得更加的一本萬利了!”

脫離了京城的是是非非,到人煙稀少的邊關,對於他和胡浩然的關係來說,應該也會輕鬆不少。

張蜻蜓曾經聽小豹子隱晦的跟她提起過,軍中沒有女人,全是大老爺們,所以象他們這樣關係的人,其實是很不少的。那邊不象京城,有那麼多的人會嚼舌頭根子。

胡浩然堅持不肯娶妻,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讓皇上對胡惜容,乃至李思靖放心不少。一個沒有後代的侯府,怎麼可能還會有爭權奪利的慾望?

明明應該爲他們高興垢,可是張蜻蜓卻有些笑不出來,看着董少泉輕鬆飛揚的笑臉,心中一時爲了分離難過,一時又爲了他可以離開京城而高興。

等着送走了客人,潘雲豹把妻子從身後攬在懷中,兩手交疊在她的肚子上,一同感受着孩子的脈動,“你怎麼不高興了?”

“沒。”張蜻蜓口是心非,不想承認。

“又說謊!不是說好了,以後有什麼心事都不許瞞着我的麼?”

張蜻蜓悶悶轉過身來,“其實,我是有點羨慕少泉了。你知道的,我根本不是什麼正牌大小姐,雖說現在的日子也沒不好的。但是在京城裡,還是有太多太多規矩了。成天這個也不能做,那個也不能做,想想他們,能到邊關去,就算是條件差了點,但過起日子來,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多自在啊!”

潘雲豹聽了媳婦這話,面色有些古怪,“媳婦,其實我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很久了。只是怕你多心,一直不敢提。”

“你說啊,什麼事?”

潘雲豹猶豫着,道出實話,“你該知道的,爹這回未經皇上同意,就私自離開邊關,雖說是立了大功,但畢竟未經召喚就擅離職守,可是大罪。所以爹已經主動向皇上提出,要交出兵權。但你知道,爹就算是交出兵權,可威望還在。咱們要是一家子都留在京城,不是惹人猜忌,就是慢慢被孤立,弄得最後手上一點實權沒有,那就會有些從前得罪過的人要來找咱們的麻煩了。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咱家再出一個人去邊關領兵,按着規矩,應該是大哥去的。但世上講究孝道,若是父母在堂,長子可以不必離開。”

張蜻蜓已經明白了,“那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可以去?不是說不讓帶家眷麼?”

“那個沒關係!”潘雲豹一聽媳婦這口氣,就知道她願意了,語氣輕鬆不少,“若是我們申請一個在邊關常駐的官職,是可以帶家眷的,就好象二舅,不就把家安在任上了麼?只是去了之後,估計很多年就不能回京了。你要是想見家人,就難了。”

張蜻蜓兩眼發光,“那怕個啥呀?是你不能回京,我又不當官兒,我自己回來唄!總不是我爹的官職都沒了,他還打算回鄉養老呢。以後沒事就讓他們過來轉轉,多好啊!去!”

呃……小豹子似乎已經看到,將來自己被媳婦拋棄,而她高高興興遊走在大好山河之間的場景。

不過,爲了媳婦的這份快樂,他認了!

從此以後,就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吧。誰讓他娶到的這樣一個與衆不同的妻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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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清亭遇上蜻蜓(一)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北安國,扎蘭堡。

黛黑的檐角在初夏豔陽中傲然挺立,彰顯着本地最爲氣派的一所大宅應有的身份,也庇護着一羣活潑的燕子,在它底下嘰嘰喳喳繁衍生息。

趙王氏眯着眼,搭着手絹逆着陽光瞧着毛茸茸的小燕子露出了頭,滿心歡喜,“老頭子,你快來看,咱家那窩燕子又孵了一窩小燕來了!”

“是麼?我來瞅瞅!”趙老實從屋子裡出來,幾年不見,他的年紀更大,背也更馱,頭髮更是白了大半,但臉上的笑容卻比從前更顯富足慈和了,“這燕子長得好,也預示着咱家今年肯定又是順順利利,人丁興旺的。”

“那當然!”趙王氏習慣性的嘴一撇,異常肯定。正想再誇讚自家幾句,卻見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噔噔噔的跑了來。

小傢伙不過三四歲的年紀,穿一件絳紅色的團花小衣,嫩黃褲子,腰間束着根同色腰帶,鮮亮之極。

只是話還有些說不清楚,上前扯着他二人就往外跑,“奶奶,爺爺!爹爹回來了,說要帶我們去坐大船,出去玩兒!”

老兩口面面相覷,成材怎麼這個時候回來了?快過去瞅瞅。牽着小孫子,到了中廳,才進門,就瞧見自家的媳婦在那兒抹着眼淚。

趙王氏頓時就急出一身的汗來,“你們好端端的又吵什麼?還是喜妞又幹什麼了?那還是個孩子,別跟她一般計較!”

“我又沒幹什麼?幹嘛總怪到我頭上!”一個桃紅衫子的小姑娘氣鼓鼓的端着茶盤進來,上面託着幾碗湃涼的酸梅汁,砰地往桌上一放,“好心好意去給你們端喝的,倒又派起我的不是來!”

“你看看這孩子,象什麼樣子?”一瞧見女兒,章清亭頓時不哭了,眼淚一抹,咬牙切齒,“都十歲的大姑娘了,哪有個大人樣兒?奶奶不過是說你兩句,你就撂臉子。我今天讓你做的針線和功課都做了沒?”

“沒空!”十歲的趙順娘答得氣壯山河,“我一不去考狀元,二不去做繡娘,學那些個亂七八糟的東西幹嘛?學堂的功課我都做完了,你幹嘛還在家裡給我弄那麼多?”

“我讓你多學點東西,不是爲了你好麼?你看看……”

“好了好了!”趙成材在媳婦又要提起“別人家的孩子”時,趕緊把話題打住,否則接下去肯定又是一場母女大戰,“喜妞一回家就給咱們端來你最喜歡的酸梅湯,證明這孩子還是最孝順你。你想讓她多學點東西當然是好心,喜妞也知道。她在學堂裡不就挺上進的?哪回考試沒給你長臉?你也別要求太高了,孩子畢竟還小,不可能一口就吃個胖子出來,不是麼?喜妞,趕緊給你娘端碗酸梅湯消消暑。爹、娘,你們也坐,今兒有件正經事要跟你們商量。樂兒,到爹這兒來,這東西涼,你還小,就喝一口啊,真乖!”

十幾年的教學與家庭生活,已經把從前一心只讀聖賢書的趙秀才磨礪得長袖善舞,尤其是在處理家庭爭端方面,更加的遊刃有餘。

成功的安撫了一家子之後,趙成材提出正事,“咱們這扎蘭學堂已經辦了有十來年了,雖說在北安國有了一定的名聲,但咱們還是不能固步自封。”

“這話什麼意思?”趙順娘勤學好問,插了一句。

章清亭橫了女兒一眼,卻耐心跟她解釋,“就是說,做人不能安於現狀,不求上進。要百尺……”

“竿頭,更進一步!我懂了,爹您接着說!”趙順娘怕娘又鋪陳開來,趕緊打斷。

趙成材呵呵一笑,“現在不是快放夏收假了麼?往常咱們有這樣大假,也會到其他地方的學堂去交流學習。但我今兒接到郡裡的通知,說是朝廷正好有個使團要到南康國去,郡守大人便想選拔一批夫子們跟着去走走,開開眼界。我覺得機會不錯,就把這個名額爭取了來,打算帶媳婦孩子們出去見識見識。

我已經跟鴻文商量好了,咱們提前點走,就跟着喬家商船,先到南康轉轉。等到使團到了,再跟着他們一起辦完差事返來。不過這一來一去,恐怕得要好幾個月的時間,所以想跟您二老提前商量商量,看家裡有沒有什麼走不開的事兒。”

啊,趙王氏聽明白了,“這就是你們常說的那啥讀書不如走路吧?”

“奶奶,是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趙順娘很得意的顯擺着,小模樣和章清亭似足了七成,只是少了她那份沉穩,多了些活潑之意。

那就去唄!趙王氏很支持,“只是這路途辛苦,樂兒受不受得住?要不他就別去了吧?”

“不……”趙小二雖然年紀小,但這些話可是聽得懂的,一聽不帶他去玩,頓時在爹身上跟扭股糖似的撒起嬌來。

“就是小,纔要讓他去吃些苦頭。”章清亭掃了兒子一眼,“男孩子可不比女孩,萬萬不能嬌養的。”

“娘,您這是還嬌養了我麼?”

趙順娘誇張的睜大眼珠子,逗得章清亭又好氣又好笑,最終只能無奈的妥協,“是是是,娘沒有嬌養你,娘錯了!不過你這趟出門,可一定要聽話,別在外頭惹出笑話來,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趙順娘一聽說有得玩,立即活泛了許多,從爹身上抱起弟弟就往外走,“我們先到外公家報個信兒!”

“你好歹打把傘去,這麼大日頭,別曬壞了!”罵歸罵,但章清亭還是心疼兩個孩子更多一些。

趙王氏站了起來,“讓門房套個車吧,我們也上親家那兒走走!上回親家還說金寶那小丫頭晚上總睡不好,我去瞧瞧,給她作個法就好了。喜妞,在門口等等奶奶!”

“快點快點!”趙順娘催促着,祖孫四人鬧哄哄的走了。

屋子裡終於清靜下來,章清亭看着趙成材,由衷的說了聲,“謝謝。”

“你跟我還客氣什麼?”趙成材攬着妻子的腰,讓她靠在自己肩上,“都這麼多年了,我也該去拜見拜見老丈人了!”

“胡說什麼呢!”章清亭嗔了他一眼,卻有些忐忑,“你說,他們現在過得好麼?萬一過得不好,豈不是我害了人家一輩子?”

“怎麼會?”趙成材堅決不信,“你看看你,從前嫁我的時候,覺得會好麼?現在過得又如何?說不定人家混得風生水起,比咱們還強呢!”

章清亭心中剛安定些,忽地又沉下臉,“那你是不是後悔了?”

“確實,有點。”趙成材老神在在的暢想着,“你不總說你從前可比現在漂亮多了麼?我還真想看看,到底是怎樣個天仙!”

“好你個趙成材,虧你還爲人師表,原來也是這種好色之徒!到時我就不指給你看!”章清亭忿忿的跺了下腳,踩得某位好色之徒嗷嗷直叫。

就見夫人一扭腰,進去收拾行李了。趙秀才在外頭搖頭笑笑,瞧瞧他容易麼?

終於要回家了!

章清亭禁不住的腳步就輕快起來,來北安國都快十二年了,也不知家裡人好不好。從前縱然有過這樣那樣的恩怨,但總歸是一家人,她還是希望他們會好的。

南康國,落雁關。

“哥,哥!”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穩健的騎在一匹紅色的小馬上,又是一身紅裝,跟陣紅風似的直接刮進了院子,衝裡面正低頭專心寫字的男孩嚷嚷,“爹又要去跟人打架了,你看不看?”

男孩的旁邊坐着一個更小的男孩子,聞言立即擡起頭來,亮晶晶的眼睛裡滿是期待。他穿了身黃底滾花的衫褲,就跟只金光燦燦的小元寶一樣。

“不去!”藍袍白衣的大男孩頭也不擡,只等寫完手上的字,纔不悅的看着妹妹,“你也是的,一個好好的姑娘家,成天不在家呆着彈琴繡花,一天到晚跑出去看人家逞勇鬥狠,有什麼意思?”

“那娘還跑得比我快呢!”女孩滿不在乎的仰起下巴,精緻的小臉上是和她娘如出一轍的颯爽,“哥你不去我走了啊,小元寶,跟不跟姐姐去?”

頭頂扎着根小沖天辮的男孩很想去,可是看了看身邊的大男孩,有些不敢作聲。

“那就算了。”女孩性子急,自顧自的打馬跑了。忽地又調轉回頭,第一百零一次的表示她的懷疑,“哥,你真是我親哥麼?你是不是大伯家的孩子,給爹孃抱錯了帶回來的?”

大男孩瞥了她一眼,“你要是有這個疑問,去問爹和娘,不要問我!”

女孩頑皮的吐吐舌頭,騎着小紅馬,又跟陣小紅風似的颳走了。

大男孩無奈的搖了搖頭,伸手摸摸小男孩,“小元寶,想去瞧嗎?”

小男孩用力點頭,大眼睛裡滿是希翼。仔細看,竟有些象胡惜容。

大男孩微笑起來,眉目之間說不出的溫柔敦厚,“那哥哥就帶小元寶出去玩一會兒,好不好?”

“好!”小男孩高高興興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夕陽西下,在雲層之間渲染出大片胭脂的嫵媚,透射出一道道金光萬丈,如美人的披帛,綿長溢彩。

黑甲戰士背對夕陽,長刀高舉。若不是巨大的鷹隼在華麗的天空中自在遨遊,投下幾個不斷移動的小小黑影,整個畫面美得就猶如一副凝滯的畫,讓人心曠神怡。

“準備好了麼?”

“來吧!”在黑甲戰士的對面,昂然端坐於馬上的銀甲戰士催動戰馬,手執一柄長斧,揮斥方遒。在天與地之間,帶出一片爛漫銀光,氣象萬千。

“噯!買定離手,下注啦,下注啦!”

場中激鬥正酣,而在銀甲戰士這邊的城牆根下,聚集着不少老少閒人,邊看熱鬧,邊順便賭個輸贏。

“娘,你看今天誰會贏?”小女孩拿着一塊小銀角子,有些舉棋不定,回過頭來問那身材嬌小的女子。

張蜻蜓拍了女兒頭頂一記,只顧伸長脖子看熱鬧,“別打岔,反正我買了你爹,跟不跟隨你。”

小女孩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跟娘一起偏心了,“那我也買爹好了,要是輸了,就讓奶孃補給我!”

“別想!”張蜻蜓沒好氣的低頭白了女兒一眼,“以箏你有點出息行不行?沒錢不會自己想法去掙?到鋪子裡頭賣幾天豬肉也行啊。再說,也不能對你爹一點信心都沒有嘛!”

“知道啦!囉嗦!”潘以箏年紀雖小,但很要面子,被娘這一說就紅了臉,嘀咕着放下銀角子,然後使勁加油,“爹,你可別讓娘輸錢啊!”

嘁,這丫頭!明明是生怕自己輸了錢,卻偏要把她的名頭搬出來,當孃的大人有大量,決定不跟她一般計較了。

潘家老大潘以笙騎着匹馬,帶着小元寶來了,遠遠的看着“好賭成性”的母親和妹妹,很不贊同的搖頭,“小元寶,你以後可別學,賭博可不是好習慣!”

“哥哥說得對,賭博不是好習慣,但有的時候,該賭還是要賭,所以學會怎麼賭很重要。”

一看見旁邊來人,小元寶立即眉花眼笑的伸出兩隻小肉手,還不太利索的小嘴準確的喊出兩個字,“小爹……”

“舅舅,您們什麼時候回來了?”潘以笙笑得眼睛都彎了,將小元寶遞了過去。

董少泉接過兒子,先在他胖嘟嘟的小臉上使勁親了兩口才道,“剛回。見家裡沒人,想你們肯定都在此處,便也跟來了。這些天,可麻煩你們了。”

“哪有麻煩的?小元寶可乖得很。胡叔叔呢?”

“他還在營裡交接事情,晚上就能見着了。你要的書都給你買齊了,一會兒回去看吧。”

“謝謝舅舅。”

“你這孩子,總這麼客氣作什麼?”

他們這邊說着話,那邊張蜻蜓已經看到了,驚喜的打馬過來,“少泉,你們回來了?瞧這曬得,路上辛苦了吧?我就說讓你把那個官辭了,成天跑來跑去的,也太辛苦了。小元寶都想爹爹們了,是不是?”

“嗯。”小傢伙一本正經的點頭,然後衝董少泉驕傲的仰起臉,自我表揚,“小元寶,沒哭。”

“小元寶真是勇敢的好孩子!”董少泉開懷大笑,連日來的旅途疲憊一掃而空。

聽見這邊熱鬧,潘雲豹虛晃一招,退出戰圈,“不打了!拓拔淳,今天不打了,我家裡人回來了,沒心情打。改日再戰!”

“行啊!”拓拔淳收了長刀,從馬背上提起一隻皮囊扔給他,“我妹妹回來省親,這是她從婆家帶回來的葡萄酒,正好送你們家人接風洗塵吧。”

那位曾經贈張蜻蜓寶石的玉桃公主嫁了一個波斯富商,聽說日子過得極好,經常隨夫君的商隊四處行走,還邀張蜻蜓到她們那兒去見識見識。要不是考慮到路程實在太遠,一走就要大半年,張蜻蜓還真得跟她跑了。

潘雲豹也從馬背上扔了一隻包袱過去,“端午快到了,這是我們自家包的糉子,拿去嚐嚐。”

“謝了。”拓拔淳微微頷首致意,遙遙又看了張蜻蜓一眼,見她們都圍作一堆聊天,根本沒注意這邊,有些黯然神傷,撥馬走了。

世上伯樂常有,而千里馬卻不常有。天大地大,也唯有一個張蜻蜓而已,不屬於他,就是不屬於他。

快馬加鞭,奔向夕陽,英武的身姿猶如天神之子,奔向他的神邸。

“好帥哦!”潘以箏小姑娘的眼光中滿是欽慕,卻問她爹,“誰贏誰輸?”

“和局!”潘雲豹高聲衝那下注之處吆喝了一嗓子,“莊家通吃!”

頓時連帶城牆上方,都是哀嚎一片。

輸了錢的潘二小姐很鬱悶,過去想找她哥傾訴傾訴,可是她一靠近,潘以笙就很有默契的避開了。

潘以箏怒了,“潘以笙,就賭二錢銀子,我一定可以在你回府前抓到你!”

潘以笙也不說話,打馬便走。

他被妹妹抓到?那才叫笑話!他就是大伯的兒子,也是潘家的男兒,怎麼可能在馬上輸給一個小姑娘?

所以,張蜻蜓瞅着女兒的背影嘆息,“幸好安兒不貪財,要不從小到大,二丫得賠多少銀子纔夠啊!”

潘雲豹滿不在乎的揮揮手,“反正也沒賠給外人,不妨事。”

張蜻蜓白了他一眼,“怪道二丫總是這麼不機靈,這脾氣全是隨了你!象安兒就隨了我,多有心機?”

潘以笙象你?別說潘雲豹了,連董少泉也聽着好笑。

晚上回了家,胡浩然告訴他們一個好消息,“年前一批老將致仕,上面新任的名單下來了,這回老三也要帶一家子來陪咱們喝西北風了。老四閒得沒事幹,也說要過來轉轉。”

蔣孝才和郎世明也要來了?那可太好了,他們這兒可就更熱鬧了。兄弟們多年未曾相聚,難得相會,光是聽到這消息,都足以讓人振奮。

自當年平亂之後,老皇上沒兩年就病故了。不過臨終前已經將朝中的格局安排妥當,不怕將來李思靖不肯讓位給李弘。

只是這一點,他當真想錯了。

李思靖自小脫離了皇族,在民間長大。要不是爲時局所迫,他根本不會去做那個皇上。就是真的登上了九五之尊,連一個妃嬪都沒有納過。朝臣們只當是他和先皇約好的,也無人敢上書請諫。偌大的後宮,只有胡惜容一人。

而小元寶,正是胡惜容費盡千辛萬苦,才替李思靖生下的親生子。只是夫妻倆都是一個意見,寧肯把孩子送出宮,過繼到哥哥名下,也堅決不讓他捲入皇家紛爭。

於是外人只道是武烈侯在外頭找了個女人生了個孩子,卻不知道這孩子其實是他妹妹的親生骨肉。

孩子是張蜻蜓舊年上京城探親時,秘密接回來的,送到邊關之後,胡浩然和董少泉二人是視若已出,愛如珍寶。

至於關係到南康國運的金龍之說,潘茂廣也早已在推李思靖坐上那張龍椅時就幫他們想了個絕佳的藉口,只是時機未到,暫不透露。

不過胡浩然還有一個消息,“自從十二年前沂王作亂之後,朝廷加強了水軍的建設。聽說去年打造了一艘戰艦,沿海巡防,甚是威武。北安國的皇上聽說了,就想請我們的這艘戰艦到他們那兒去轉轉,現在朝中正在選拔領軍之人,你們家可有興趣?”

張蜻蜓一聽,登時眼睛亮了。在邊關多年,她早已弄明白,南康和北安是不可能打起來了,就算是有船,但戰線也實在拖得過長,實在是勞民傷財。只要一方守住不攻,另一方就絕對討不到便宜。所以兩國的關係處得不錯,民間貿易往來,只要不涉及國家安全,都是不怎麼禁止的。

胡浩然給他們這個機會,是想讓他們回趟京城,再回齊魯那邊的章府老家一趟。但張蜻蜓更想借這個機會,回北安國的家!

“我們去!雲豹,這個機會你一定要爭取上。”這已經不是商量,是命令了。

潘雲豹很快就明白了媳婦的意思,“那行,我明天就去跟二殿下說。不,現在就去!”

雷厲風行的軍人,現在是說走就走。

張蜻蜓激動得在屋裡團團轉,“可以回去了,終於可以回去了!”

董少泉莫名其妙,“姐,你不是纔回去過一趟麼?怎麼還這麼激動?”

嘿嘿,這個就不好說了。

潘以箏一雙桃花眼亮閃閃的,“那我又可以回去見到以筠姐姐了對不對?還有爺爺,又可以跟他學功夫了!”

說來也真是緣份,潘茂廣生平從來不教任何人功夫,可唯一拿這個小孫女沒辦法。對着女孩兒,他老人家打不下手。而潘以箏又頑皮,看着他揍幾個孫子學功夫,她也非要湊上去不可。

潘茂廣幾年才能見這個孫女一面,實在是沒辦法對她下狠手,於是只得打破多年的禁令,允其在自己練功時,在旁邊一招一式的跟着學。

潘以箏學琴棋書畫統統沒定性,就是對舞刀弄槍很感興趣,有了爺爺這位名師指點,還是很學到了幾手工夫。孩子她娘極其支持,恨不得女兒把自己沒學到的本事盡數學個夠,將來才能威風八面。只是她也沒想到,她這一番無心插柳,日後卻成就了女兒的一番傳奇。

此刻,張蜻蜓倒沒心思想念潘府的那些人,只是心情激盪的拍着女兒,“娘還要帶你去北安國個好地方見識見識!”

扎蘭堡排名第一的殺豬女狀元,我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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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清亭遇上蜻蜓(二)

漿聲悠悠,盪開層層碧波。清風徐來,山河壯美遼闊。

可容納八百將士,四層樓高的戰船兩頭都包着鐵甲,如浮出水面的巨鯨,龐大的身軀平穩的行駛在海面上。前後還有機動靈活的小船負責探路和警戒,共同構築了南康新一代的海上作戰體系。

潘雲豹十分愜意的坐在頂層的甲板上,繼續研究着樓船的模型,還琢磨着各種打法。而在他的身後,有人吹着笙簫,以作伴奏。

藉着水聲,聽着那樣悠揚婉轉的曲調,實在是人生一大快事。別看潘雲豹是武夫,玩不來這些東西,但好歹也是在京城繁華地聽曲看戲長大的,若是水平不咋地,他可絕不會聽得如此愜意。

“姐姐你看,那兒又有魚跳出來了!”潘家小妞潘以箏可不管那些吹拉彈唱的意境,拖着個淡綠衣裙的女孩兒跑上來,就是一通嘰嘰喳喳。

潘以笙無奈的停下,“哥,咱們換個地方下棋吧。”

潘雲龍的長子,潘以簫寬和一笑,那樣的表情活脫脫就是另一個潘雲龍,“箏妹妹性子活潑,由着她去吧。爹孃還總說我和筠妹的性子要能隨她些,倒還好了。”

這回二叔有機會出海,潘雲龍夫婦便把一雙兒女託給他們,一起帶出去開開眼界。可惜潘雲祺的兒子潘以箴隨母親葉菀瑤回去省親了,否則潘茂廣一定也會讓他跟着去轉轉。

不管做父親的做錯了什麼事,但孩子總是無辜的,潘茂廣二十年前忙於公務,沒空管理幾個孩子,現在致仕還家,就開始管教孫子孫女們了。

潘以笙嘴上說要走,卻又不放心的交待着過於活潑的妹妹,“你別往那船舷上靠,小心掉海里去。真想玩的話,到底下去釣魚。”

一向對孩子們保持放養姿態的潘雲豹聞言擡起頭來,“以箏,你哥哥說得對,要在上面呆着,就好生看風景。要是想釣魚,就跟姐姐下去玩兒。以簫你們倆做哥哥的也陪着去玩會兒,要是不樂意,就到樓下去看看你嬸孃,她要是好點了,就帶她一起去解解悶。”

好的。潘以簫應了,把幾個弟妹統統帶了下去。先去瞧了瞧張蜻蜓,她還是老樣子,躺在牀上不住哼哼,難受得不行。

這都出門快一個月了,起初衆人就算都有些不適也慢慢調整過來了,唯獨只有她,生生的一路犯暈到如今,還沒有緩過勁來。潘二夫人覺得自己肯定是八字與水相剋,否則,怎麼會這麼難受呢?

“你們去玩吧,我不去,免得盯着那水面,我更眼暈!”無力的擺了擺手,張蜻蜓還就是躺着的時候好過一點。

潘以筠跟母親盧月荷一樣,既細心又體貼,“嬸兒,那你躺着,等晚上靠岸的時候,我們陪你下去走走,再買些新鮮的瓜果回來,聞着人也舒爽些。”

這個時候,張蜻蜓又覺得自己沒把女兒教好了。以筠只比自家女兒大兩個月,可是你瞧她,懂事多少?

“以箏啊,你聽見沒?可得多跟姐姐學着點。娘不求你跟姐姐似的學那些琴棋書畫,但女孩子,還是要細心些的。”

潘以箏癟着嘴,“可娘您不是總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麼?爹的生日您都經常忘掉,還說那些婆婆媽媽的事情,誰記得這麼清楚?”

張蜻蜓一下子給噎在那兒了,窘得無語。

哈!潘以笙在心中偷笑,這回娘可遇到報應了吧?爹是個粗枝大葉的,娘也是個馬馬虎虎的,家裡要不是有他和奶孃記着諸事,一家子這日子就過得稀裡糊塗的。

有時周奶孃批評下妹妹沒有女孩兒樣,娘還不樂意聽,總拿妹妹的糊塗當趣事,現在可好,知道後悔了吧?

可潘以笙畢竟是長子,心疼孃親,也想趁機教育下妹妹,“妹妹,娘說的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是對的,但爲人子女孝順父母是不是理所當然呢?娘現在病着,咱們身爲親生子女卻還沒有侄女想得周到,是否應該覺得羞愧呢?”

呃,這下子潘以箏聽得不作聲了。

潘以簘讚賞的拍拍堂弟肩膀,“凡事勿以惡小而爲之,勿以善小而不爲。能意識到,並加以改正,就是好的。嬸孃,您在這兒歇着,晚上就罰咱們給您做頓開胃小菜,行麼?”

那當然好。

到了傍晚,果然由潘以簫領着弟妹們給張蜻蜓親自熬了一鍋粥,又作了幾樣小菜親自端來。只可惜張蜻蜓現在聞不了魚腥味兒,他們一日釣的魚蝦全都烤得香噴噴的,孝敬潘雲豹了。

等到天黑,船靠了岸。安排士兵們去補充淡水食物,潘雲豹本打算帶大夥一起去碼頭上逛逛,可是張蜻蜓卻睡着了。潘雲豹不願打擾她好眠,把幾個孩子一領,換上便服,悄悄的上了岸。

此處已經脫離了南康,進入與北安國的交界地帶,民情風俗與南康自然大相徑庭,看得幾人津津有味。

“賣李子嘞!又酸又甜的李子,只要五文錢一斤嘞!”不過是幾句吆喝,但賣李子的小販卻喊得聲情並茂,一詠三嘆。

潘雲豹不覺笑了,“咱們也去買點李子吧。”

潘以箏還記得白天裡的話,很大方的掏出小荷包,“那多給娘稱兩斤帶回去,算我的!”

幾人瞅得悶笑連連,可還沒等他們圍攏上去,旁邊有位中年文士,牽着兒女先走上去了,“老闆,這李子到底是偏酸還是偏甜?”

小販很會說話,“偏紅的比較甜,帶些青的比較酸。”

中年文士不慌着買李子,反而給孩子講起了故事,“你們可知道麼?這買李子還有段故事呢。從前,有位老奶奶去買李子,第一位小販看她年紀大了,肯定吃不了酸的,便說我這李子都是甜的,可是老奶奶沒要,又去了第二家。

第二家的小販可比第一家的精明多了,見面先問老奶奶要怎樣口味的。老奶奶就說她兒媳婦懷孕了,想吃酸的。小販便說,酸兒辣女,既是想吃酸,肯定能給她生個大胖孫子。我這兒的李子正好就是酸酸甜甜最開胃的,老奶奶聽着一高興,便在他這兒買了李子回去。”

“第一個小販太笨了!”文士的女兒鄙夷不已,“哪有做生意不問清人家要什麼的?要是在娘手下當夥計,包管三天就得捲鋪蓋。”

“那也不一定!”潘以箏聽着有趣,插進話來,“起碼他先看了老太太,是根據老太太的要求來說話的。只是沒想到老太太不是買給自己吃的,這才吃了虧。”

“妹妹!”潘以笙怕人着惱,忙把妹妹往後拉了一把。

可那中年文士回頭瞧着他們一笑,竟是毫不在意,“這位小姑娘說得不錯,可是故事還沒完。第一位小販見第二位小販如此這般做了生意,他也暗暗記在心裡。等到再有客人上門的時候,便主動問,您是買給誰吃的呢?想要甜一些還是酸一些?客人就說,我是買給自己吃的,想要甜一些的。小販就跟這位老闆一樣的說,那紅些的就甜,青些的就酸。可是客人猶豫了一下,說再看看便來到第二家小販處。那個小販沒有二話,直接挑了個又紅又大的李子遞上說,您嚐嚐!要是中意就買,行不?”

那小販當即就笑了,“客官,您說了這麼多,原來竟是爲了嘗一個麼?那就試試吧,不收錢!”

連潘雲豹聽得都笑了起來,“多簡單的道理,嘗一個不就完了?至於費這麼多口舌!”

中年文士也笑着衝他頷首致意,“可是那小販的話還沒完,他跟客人說,這李子原本就是酸酸甜甜的,就算是偏甜些的,吃多了還是倒牙,而且傷脾胃。民間不是有句老話麼,桃膨李瀉杏傷人,棗子樹下睡死人。若是這客人牙口不好,他就建議不如少買些李子,再買些其他的瓜果搭配着吃,就更好了。客人一聽,當然滿意之極,在他那兒不僅買了李子,還稱了許多別的瓜果回去。好了,故事講完了,咱們也該買東西了。”

中年文士指着小販所剩無幾的半筐李子笑眯眯的跟潘以箏商量,“小姑娘,你方纔不說你要出錢麼?那咱們兩家把它包圓了,讓這小販也能早些回去休息,可好?”

潘以箏有些不好意思,拉着哥哥的衣袖直往後躲,潘以笙聽這中年文士談吐不凡,很有禮貌的上前給他行了個禮,“先生,那請您先挑吧。”

中年文士很大度的擺了擺手,“不必了。就請老闆將這李子一分爲二,一半算我們的,一半算你們的,可好?”

可是他的女兒卻有意見了,“既是挑剩的,可不能按原價給我們,大叔,就算四文錢一斤吧!”

小丫頭精得很,一點虧不肯吃,看得潘雲豹莞爾。

“好吧好吧。”小販也樂得做這樣痛快的買賣,賣了一天,剩下的李子多有傷損,難得他們兩家不嫌棄,一口氣包圓了,他能早些回家,便讓些價又如何?

買賣很快做完,小販臨走前還告訴他們個法子,“若是有些不好的李子,給去了核,剜去壞處,絞出汁來,兌上一樣份量的米酒來飲,不僅消暑,還可以養顏,婦人最愛了。若是兌上蜂蜜,就是養胃生津的。還可以洗乾淨,加些海鹽揉搓了,再放紅糖、姜泥、甘草醃上一日,又是種吃法。”

兩家人都道了謝,潘雲豹給趙成材行了個禮,便帶着孩子們又去別處逛了。

那小販做完買賣卻不忙着走,樂呵呵的瞅着中年文士道,“先生您是教書的吧?講的那故事真好,往後我做買賣可真得多學着些。”

“老闆好眼力!”中年文士笑呵呵的伸出大拇指,“不過是帶着兒女,一時老毛病犯了,囉嗦了幾句,還勿見怪。”

“不會不會。請問先生貴姓?您是在哪所學堂教書?趕明兒我把孩子送您那兒去,一看您就是個有學問的!”

文士的女兒很是驕傲的道,“我爹姓趙,是扎蘭書院的院長,離這兒可遠得很。不過大叔您若願意,送來我們也是收的。”

噯喲!那小販一聽,慌忙衝中年文士作了個揖,“原來是趙翰林趙院長,這可真是失敬失敬!您的大名我們這兒的百姓可都聽過,今兒怎麼這麼巧,還做了您的生意?這錢我不能收,算我送您的!”

“大叔,您快收回去吧。”趙順娘沒想到老爹這麼大的名氣,心中很是驕傲,豪氣的揮手,學着平常娘說話的口氣道,“您做點小本買賣也不容易,我們可不能白拿您的東西,這天兒也不早了,快回家去吧。往後要是有空來扎蘭堡的話,就到我們家來坐坐。”

趙成材在一旁瞧着,很是讚賞女兒的做法,這丫頭雖然在家處處不如她孃的意,但真正走出來了看,其實還是很優秀的嘛!

只是自家那位夫人,在長女身上寄託了太多的希望,恨不得把自己生平想實現又未曾實現的夢想全部付諸於她身上,這才總是挑三揀四。

不過,這也是天下父母的通病,不是麼?

怕小販拉扯,他趕緊抱起小的,帶着大的離開了。在船上悶了好些天,難得可以下船來走走,一家人都覺得很是愜意。

“就是娘太懶了,不願意出門,這出來走走多舒服啊。”趙順娘挽了爹的胳膊抱怨着,另一手提着那袋李子甩來甩去。

趙成材含笑道,“你娘那不是暈船麼?纔好一些,讓她歇着吧。回頭你把這李子做了,給你娘端去,哄哄她開心。你瞧你平時對別人都挺好的,就是在你娘面前,就愛使小性子。”

趙順娘小鼻子一皺,“那娘還不是總衝我使小性子?”

趙成材哈哈笑了,“你們母女啊,都是一個脾氣。樂兒,你將來長大了,可不要也跟爹對着幹,知不知道?”

趙小二在爹懷裡嘿嘿憨笑着,露出一口小白牙。

“趙小二是小笨蛋,對不對?”趙順娘頑皮的衝弟弟扮着鬼臉,“你呀,要快點長大,讓娘以後成天盯着你,逼你去考狀元,姐姐就輕鬆了。”

趙成材忽地有些感慨,“若是等你弟弟再長大些,喜妞就要長大囉!到時就算我和你娘攆着你跑,你也不樂意搭理我們了。”

“纔不會呢!”趙順娘撅着小嘴,“只要娘別這麼嘮叨我,我肯定搭理你們。”

“那你不嫁人了?”趙成材心中又泛起生養女兒的苦楚,忍不住碎碎念,博取女兒同情。

“不嫁不嫁!你們放心,我一輩子不嫁人,陪着你們行了不?”趙順娘無奈的白了老爹一眼。趙成材什麼都好,就是這一點不好,成天怕她嫁人了,老是一想起來這事來就愁腸百結。

雖然知道是句玩笑話,但趙成材心裡還是舒服了許多。沒辦法,這也是天下父親們的通病。

碼頭不大,他們也不敢走得太遠,略逛了一圈,便提着買的東西,準備回去了。

晚風清爽,忽地送來陣陣食物香氣。

扭頭一看,見不遠處有個小攤,架着個大鐵爐子,在賣海鮮。做法也很簡單,把海里撈上來的魚蝦蟹貝,稍稍清洗,放在爐子一烤,灑上調料就成了。在入夏時節,便是最鮮美的小食。

若是不想吃烤的,旁邊還有幾個炭火爐子,專燉米粥,若是想要,放些鮮活的海鮮下去燙熟,便是一碗暖胃又鮮美的海鮮粥了。

“爹!”趙小二望着那兒,明顯的嚥了咽口水。

趙成材也覺香氣撲鼻,食指大動,“走,去嘗一嘗。”

可還未走至跟前,便聽到有桌客人在說,“爹,剛纔那女孩挺象孃的,真會做生意,不過她爹卻不象帳房先生,倒象學堂裡的老夫子!”

“箏妹,你可別小瞧了那位先生,他能講出那樣的故事來,足見是有真學識的。”潘以簫把碗筷給二叔弟妹們分好,又開始給他們添粥。

潘以笙眼尖,擡眼瞧見趙成材一家過來,未免有些尷尬,“先生,您也來了。”

這下子潘以箏臉都紅了,趙成材卻不以爲意的擺了擺手,就在他們旁邊的小桌子坐下,呵呵笑道,“小姑娘眼力不錯,我正是教書先生。”

“我爹……”趙順娘有些不忿於潘以箏的嘻笑態度,想打打爹的名號,趙成材卻微微搖頭,示意她算了。

潘雲豹性格爽朗,一看自家女兒惹了口舌是非,便起身道歉了,“先生,對不起,我家女兒頑皮,如有得罪,請多包涵。”

“沒關係的,小孩子嘛,再說,她也沒說錯,無須多禮。”趙成材起身客氣的回了一禮。

潘雲豹見他真的是毫不介意,不由生出幾分結交之心,“咱們相遇也是緣份,不如就由我做東,咱們拼一大桌吧。”

“好啊。”趙成材怕他們心有芥蒂,欣然應命,帶着兩個孩子搬着桌子一起坐過去了,“請問你們這是上哪裡?”

“我們去北安國的京城,逛逛,順便探親。你們呢?”

“巧了,我們是去南康國的京城,也是探親。”

“這還真巧!咱們才從京城而來,請問北安國有什麼好玩的麼?”

……

這一番坐下,二人俱是越聊越投機。

潘雲豹是南康京城的地頭蛇,混了二十多年,講起那裡的名勝古蹟,美味佳餚是瞭如指掌。趙成材也在北安國的京城生活過不短的時間,兼之這些年一直在教書育人,練得口才極好,講起本國的風土人情也是信手拈來,詼諧風趣。

兩個大人把話談開了,連帶着孩子們也開始聊天,趙順娘雖然只有一個人,可潘家幾個孩子除了潘以箏都比較文靜,聊起來一點不費勁。

等着粥早都喝完了,大夥兒還意猶未盡。只是各各惦記要回船,不得不揮手作別。

回到船上,卻見章清亭正百無聊賴的甲板上散步,等他們回家。

趙順娘見了孃親,忙把特意給她買的李子瓜果奉上,又說了做法,問她想要怎麼吃,她就怎麼做,章清亭聽得喜笑顏開,“你有這份心就行了,不用這麼麻煩,娘就這樣吃挺好的。今兒已經晚了,你快洗了歇着去。”

趙成材湊趣道,“既然孩子有孝心,就讓她做吧。來,樂兒,跟爹洗澡去,這一身的汗!”

章清亭又忙着給他和孩子們收拾,竟沒空說起別的。

一夜無話,等到天光大亮。

章清亭也不知是吃了女兒的孝心李子真有效果還是逐漸適應了,一早竟也能起來逛逛,精神還很不錯。

“昨晚也不知是哪裡的戰船跟咱們歇在一處了,今早看着他們浩浩蕩蕩的離開,挺威武的。”

“哦,那是南康國的。”趙成材頭也不擡的吃着妻子遞來的早飯,“昨晚我們在碼頭上遇到一位姓潘的男子,還拖着幾個孩子,據說就是隨行人員。”

章清亭微怔,“姓潘?”

“是啊!”趙順娘笑道,“我昨晚還聽他們家女孩兒說,她家爹爹是守邊關的,不過爺爺和大伯等人倒是在京裡,一家子都是武將。”

章清亭臉上的震驚連女兒也看出不對勁了,“娘,你怎麼了?”

“那他……他叫什麼名字?”

“這個我倒不方便問得太仔細,怎麼了?”趙成材擡起頭,“你認識啊?”

章清亭沒空解釋,又急急追着問,“那他夫人呢?有說是哪家的麼?”

趙成材搖了搖頭,“這怎麼好打聽?人也沒見着,聽說也是暈船,沒出來。”

不會這麼巧吧?章清亭在南下的船上糾結着。

姓潘的武將世家,南康京城可只有獨一份,就是那位兵馬大元帥家。可他家老二不是個著名紈絝麼?怎麼還能派去守邊關了?

張蜻蜓同時也在北上的船上糾結着,“那男的姓趙?老家是扎蘭堡的?”

扎蘭堡姓趙的秀才可沒幾個,會是那個她當年要衝喜的老趙家?可他家不是窮得叮噹響麼?怎麼聽說好似做了夫子,似乎還挺牛氣?

不管如何,章清亭和張蜻蜓,想要早日歸家的心思更強烈了。

自家究竟會成啥樣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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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清亭遇上蜻蜓(三)

六套小小巧巧的宅院,攏在一處,並作一套方正樸素的大宅,在扎蘭堡算不得富貴,卻是鄉親們交口稱讚的典範。

“前面那就是老張家的房子了,瞧人家,多和睦?五個孩子各有一套院子,每逢年節孩子們回來,那可是全鄉頭一份榮耀。”

馬車上女客極其詫異,問帶路的老鄉,“連女兒都有?”

“是啊!那老張家發家就是靠着他大女兒,起房子時也仗義,給兩個女兒都各留了一套。現在鄉里但凡條件好些的人家,都跟着他們家學,就是嫁出去的女兒也要留給屋的,這樣女兒縱是嫁出去也纔有底氣!噯,那不就是老張頭麼?老張,老張!”

張蜻蜓就瞧見一張無比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龐從田間擡起,手裡還抱着一個奶娃娃,“噯,老王,你這是打哪兒回來了呀?”

瞬間,眼淚就模糊了視線。是她爹!真是她那個好賭如命的爹!

只是張發財的臉上早就褪去了那些層層疊疊如老核桃皮般的苦澀,舒展開來,象是蒸好的包子,縱是依舊打着褶,也是富足而安定的。

潘雲豹已經跳下馬來,緊張兮兮的整整衣襟,問媳婦,“我這樣還好吧?還好吧?”

“爹,娘,您們這都是怎麼了?”怕嚇着孩子們,除了夫妻二人,誰也不知此行的真正目的。潘以箏心無城府的問着,一臉好奇。

偷偷抹了把眼淚,張蜻蜓使勁按捺着激動不已的心情,“沒事,沒事兒。雲豹,快扶我下車。”

引路的老鄉已經跳上馬車,跟張發財說起原委,“這是一家外地的客人,想來買幾匹好馬,又聽說了你們的家事兒,想來拜訪拜訪,我就給領來了。”

“那可真是謝謝你了。”張發財又和氣的招呼張蜻蜓等人,“這大熱的天,路上辛苦了吧?進屋先喝杯茶。老婆子,有客人來啦!”

“來啦來啦!”張羅氏直起那萬年駝着的背,從屋裡迎了出來,身上的衣裳不再是黑舊襤褸的,而是涼快輕薄的夏布。一瞧這顏色,就有新做的,花白的頭上還戴着金銀簪環,整個人和屋子一樣收拾得乾淨俐落。

見他們進來,甚有氣派的指使着屋子裡的小丫頭上茶,切瓜果,見他們衣衫齊整,還帶孩子們,又讓人端了些點心糖果出來。雖是鄉村之物,卻並不粗鄙,做得比一般人家精巧許多。

“你們別嫌棄,這些都是我家酒樓的廚子們沒事做着玩的,嚐個鮮吧。”張羅氏這態度很謙和,但話裡話外都是驕傲。

“行了行了!”張發財打斷的老伴的炫耀,將小孫女抱在膝頭上,含笑問他們,“幾位這是打哪兒來呀?想買些什麼樣的馬?”

潘雲豹忙站起來回話,“小可姓潘,這是拙荊,我們從南康來,打算看着合適,就給孩子們挑幾匹好馬。”

他們在來的路上,已經打聽到了,章清亭家的馬場現在可是做得極好,專門致力於培養最優良的好馬,在北安國都甚有名氣。

張發財這些年隨着兒女生意越做越大,眼界也開闊多了,接人待物都很大氣,聽他們從南康來,也不以爲意,“若是給孩子挑的,這個時節的倒是有些開春新下的小馬駒。你們要是着急,我現就帶你們去看。要是不急,就在我家用個午飯,嘮嘮磕,等這大毒日子下去了再去瞧看,如何?”

“這怎麼好意思?”

“那有什麼?進門都是客,何況你們還是那麼大老遠來的。不過是些家常便飯,算不得什麼。”

張發財口中客氣,但張羅氏已經吩咐下人趕緊去加菜張羅了。

張蜻蜓喝了口茶,定了定神,終於面對着自己的父親,開口了,“爹……老爹,你們家這麼大的生意,都是大女兒在張羅麼?”

“哪能啊!”張發財也不知怎地,對這位嬌美可人的少夫人挺有好感的,見她問起,爽朗的笑道,“馬場那兒,現在是我小兒子在幫他大姐幹着。”

“元寶?”張蜻蜓不禁脫口而出,說完又有些後悔,“我們來時,聽說你們家這小兒子還中了舉人,是吧?”

是啊,提起這事,張發財就得意了。他三個兒子,老大張金寶是給當年窮耽誤了,沒讀到什麼書,但兩個小兒子,張銀寶和張元寶都考中了秀才。

只是張銀寶中了秀才之後,因家中事務繁雜,無心向學,便回來幫忙打理大姐在永和鎮的綢緞生意。而張元寶第一年考科舉不中後,便自捲鋪蓋到大姐的馬場幹活去了。白日裡幹活,晚上卻是夜讀不輟。誰曾想這小子這麼有毅力,堅持了又一年三年後,私下裡跑去趕考,居然就給他中了舉。

算是給老張家大大的長了一回臉,只是他對當官沒啥興趣,所以再往上也不想再考了。

“倒是想學他兩個姐夫,日後到書院裡當個教書先生,我們也都隨他的。”張發財呵呵笑着,臉上很是滿足,隻字沒提他大閨女爲了這個跟小兒子慪了一個新年的氣。

章清亭不是官迷,只是想讓弟弟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可張元寶卻死活不同意,“咱家已經有姐夫中了個狀元了,何必還要我呢?再往京城去,花費貴不說,馬場裡的這些馬怎辦?我當好這個馬倌,可也不比當官的差。從前大姐你不就這麼說麼?況且,我中這舉人,也就剛吊到榜尾,怎麼可能到了京城反而高中了?”

把章清亭氣得無話可說,只得作罷。

不過家裡出了這樣一位舉人,也算是光耀門楣了。張發財沒什麼好求的,“只願給他給門好親事,這就罷了。”

爲了專心苦讀,張元寶一直不願成親,這回高中了,倒是有不少人來提親。只是一直沒有相到合適的,張元寶也不急,只說要過一輩子,就得找個閤眼緣的才行。

就爲這句話,和他大姐又鬧了點小矛盾。這都二十好幾的人了,還挑剔這些不着邊的東西!

不過章清亭在走前,已經給李鴻文賀玉堂等交好之人都定下任務了,讓他們發動一切三姑六婆,給這弟弟廣泛撒網去,等她從南康回來,就要初步看見成效的。

張發財笑着感慨,“我這個大女兒啊,真是沒話說,家裡這些年,裡裡外外可全虧得她張羅。”

張蜻蜓聽得心下微酸,忽地聽門口有人說話,“爹您就記得大姐的好,我們都是不幹活的!”

“喲!小蝶你怎麼回來了?”

這是張小蝶?張蜻蜓難以置信的看着眼前這個衣着得體,眉目清麗的女子,實在是很難將她和印象當中那個黃毛丫頭聯繫在一起。

張小蝶看見家中有外客也不意外,含笑見了禮,讓下人們將一筐東西送進裡屋,“這不是看着天熱,家裡預備了些消暑解渴的東西,就順便給你們多備了一份,才忙完鋪子裡早上的生意,這就送來了。”

“哎呀,你費這個錢幹嘛?我們缺什麼又不是不會買。”

“大姐現又不在家,不是怕你們捨不得麼?來,把春兒給我抱抱。啊,這些天能睡安穩了,長得可好多了。”

“可不是麼?全虧了你大姐家的婆婆,來作了場法。你別說,還真挺有用的!”

張小蝶噗哧笑了,“你別信她胡說,要不是金寶跑好幾十里路去找人開了幾劑好藥,能有這效果?”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會說話?這話可千萬別當人家面說,省得誤會。”

“知道了!那幾個小子呢?”

“都在你哥那院子裡做功課呢!”

“那我去瞧瞧。”張小蝶抱着咿呀亂叫的小侄女,和張蜻蜓等人又見了個禮,到旁院去了。

張蜻蜓瞧得瞠目結舌,半晌才問,“小蝶,她嫁人了吧?”

“是啊。”張發財有些詫異於她的稱呼,卻沒有見怪,帶着寵溺的笑介紹小女兒,“嫁了個秀才,也是書院的夫子。不過她這性子卻沒有她大姐沉穩,都仨孩子的娘了,還象小孩子一樣。”

“那老伯家,人丁挺興旺的啊!”潘雲豹插了一句。

“這倒是。”張羅氏端着盤洗淨切好的瓜果出來,扳着指頭算給他們聽,“我家大女兒有一兒一女,大兒子是兩兒一女,老三剛這丫頭是兩女一兒,四兒子有一個小子,現在媳婦還懷着,不知是男是女,這外孫孫子加一塊,就足足九個半了。”

張蜻蜓忽地想起,“那您家大兒子在幹什麼?”

“哦,和他媳婦開酒樓在,城中那間絕味館就是咱們家的。大媳婦家裡從前可是御廚,有許多拿手絕活。你們要是去嚐嚐,報我的名字,讓我兒子給你們打個折。”

瞧着老爹老孃笑容裡帶着小小心機,張蜻蜓終於發自內心的笑了。他們都生活得很好,真的不用她再操心了。

而在南康京城,章清亭卻瞧着深鎖緊閉的章家大門欲哭無淚。她怎麼知道,原來老爹早帶着一家人回老家去了?

雖說還有幾個看大門的,那都不是府上原來的人了,想打聽什麼也打聽不到。

趙成材瞧她這泫然欲涕的模樣,都快急出一身的熱痱子來,“娘子你先彆着急,咱們要不去潘家打聽打聽?”

“那有什麼好打聽的?”章清亭的聲音裡都帶着哭腔了。

進城之時早就問到,潘家老二都十多年不在家了。她怎麼這麼倒黴,大老遠的好不容易回趟家,怎麼就一個熟人也碰不着呢?

趙秀才一急,出了個主意,“要不,咱們回你爹老家去看看?”

章清亭聽着這不靠譜的主意更要哭了,“那一來一返的得多少時間?再過些天,使團就該到了,你還哪裡有時間?”

正在趙成材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之際,有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上前詢問了,“請問,你們二位有事麼?”

這人趙成材不認識,但章清亭打眼一看,卻覺得有幾分眼熟。再仔細一瞧,一個名字脫口而出,“你是章泰安!”

從前的小胖子已經長大成人了,他不是讀書的料子,卻在三姐夫的影響下,酷愛習武。雖然起步晚了些,但家逢鉅變後,人也成熟了不少,着實下了十年的苦功,中了個文秀才,又考了個武舉人,因是官宦子弟,編入了御林軍,在京師任職。今日恰好逢他休息,便回家看看,卻恰巧遇到了章清亭。

章泰安覺得十分奇怪,他明明不認識眼前這個女子,怎麼卻一口道出他的名字?“在下正是,請問您是哪位?”

章清亭不好直說,“我是你家三小姐生母孃家的人,請問周奶孃還在嗎?”

聽她提起三姐,章泰安倒是有幾分敬重,請他們進了家門,奉上茶水才道,“周奶孃隨三姐去了邊關十多年了,這次三姐回京,她年歲大了,便沒有回來。”

這倒讓章清亭可以暢所欲言的追問下去了,“我也有十多年沒來京城了,能不能請小兄弟你講講家裡的事情,也免得心裡惦念。”

這倒是無妨。章泰安經了這些年的歷練,爲人處世謙和許多,只要不是家醜,大致情況跟人說說也沒什麼。

原來當年京城那一亂之後,章泰寧憑藉真本事在科舉中中了個進士,考慮到當時的局勢,先是留京了一年,才外放出去做官,頗有清譽。

章致知卻是在自己的案子了結之後,便帶着一家子返鄉了。章泰富留在了京城,張蜻蜓送了些堂弟股份,他也不貪心,由爺爺作主,算做幾個叔伯兄弟公中的,幫着陸真接手了張記豬肉鋪的生意。

章清瑩十七歲那年,在章致知的老家嫁了個當地富紳之子。那門婚事是林夫人精挑細選的,雖說男方門弟不太高,但也是書香世家,況且男方人物出衆,家境殷實,又兄弟和睦,離孃家又近,章清瑩嫁去之後,自己也十分滿意。

章泰寅原本走的也是科舉讀書的路子,但家中大哥已經放了外任,二哥又在京城任職,他在中舉之後便也主動放棄了進京考試,留在家鄉伺奉雙親,照料家務,現在基本成了章府的當家人。

當年將他送到沈家之時,張蜻蜓送他的那些錢財後來也沒收回,就當作老爹的養老錢。後來在林夫人的指點下,他拿這些錢財置了些田產商鋪,一家人的日子過得很是不錯。

至於最小的妹妹,章清芬現在也有十來歲了,給林夫人養在膝下,那邊府上也沒幾個人知道她的生母,小姑娘長得很是陽光明媚。

只是唯有一樁,現在章泰安因在京中任職,還沒有娶妻,連帶着章泰寅也不能迎娶。不過這事張蜻蜓已經拜託給大嫂了,讓她無論如何也得儘快給這弟弟保個媒不可。

“你莫怪我囉嗦,你這年齡也不小的,確實也該早日成個家了。”

天已黃昏,章清亭在這兒不覺坐了大半日,雖然章泰安說得很含蓄,但她基本上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章泰安頗有些赧顏的抓抓頭,小時候囂張跋扈的他,誰曾想年紀大了之後反而變得這麼靦腆了?

章清亭提出最後一個要求,“我好不容易上京一次,能讓我在府裡轉下麼?我沒有旁的意思,就是想看看,看看這裡。”

章泰安不知怎地,看着這婦人的眼神,有一種莫名的熟悉,瞬間讓他想起什麼,卻又怎麼也記不起,不覺就點了點頭。

帶着他們一家人,章泰安從大門處一一給他們介紹。那中年男人和一雙兒女眼中俱是新奇的,只那高挑婦人的眼中卻流露出濃濃的懷念之意。

待走到三姐曾經住過的荷風軒,婦人眼中竟是溼潤了。

夕陽西下,金紅的晚霞灑在軒外一池碧波上,映得那些亭亭而立的荷花開得分外嬌豔。清風徐來,搖曳滿院蓮香。

章泰安看着院外這些荷花,臉上現出柔和之意,“爹爹臨走前,交待我一定要照顧好此處。三姐爲了保住全家,差點就做了千古罪人,相比起來,我們爲她做的,就實在太少了。”

推開門,一草一木都保持着原樣。

恍惚時間悄然凝滯,章清亭看到了自己似乎還是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在鏡前梳妝,在桌前寫字,在琴邊彈奏,在窗下刺繡。

而在她的房間正中,現在供着一名女子的畫像,溫婉嫵媚,謙和恭順。

“這是哪位?”趙成材小心的問。

低低耳語,“是我娘。”

“那咱們很該上柱香的。”

於是,找了個藉口跟潘泰安解釋了下,帶着孩子們跪下,以子孫大禮參拜了一番。

香菸嫋嫋,直上畫卷。襯出畫中女子眉目靈動,似是笑得分外溫馨。

從章府出來,章泰安纔想起問了一句,“二位,若是日後給我家三姐說起,你們該怎麼稱呼呢?”

章清亭含笑看着他,“你就跟她說,是張發財的女兒女婿來了,她就知道了。”

章泰安點頭記下,章清亭終於可以了無牽掛的離開了。

只是遺憾,不能親眼看看那個張蜻蜓,還有她的丈夫兒女。

“要是那天,我隨你們一起去岸上就好了。”

同樣的遺憾,也盤桓在張蜻蜓的心裡。

“沒關係,只要我們兩家有緣份,一定能遇上。”潘雲豹很有自信,大不了,過些年再找機會來一趟唄。

張蜻蜓嘿嘿笑了,她心裡還真的在打這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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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清亭遇上蜻蜓(四)【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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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句老話,叫作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張蜻蜓和章清亭特意想遇遇不上,偏偏在最不想遇的時候遇上了。

此事說來話長,還要從趙家小二說起。

到南康進行一番尋根之旅後,趙小二迷上了南方街頭的一道著名小吃——炸臭豆腐。

只要一聞見那股子臭味,小傢伙就流着口水走不動路了。也不敢說要,只是可憐巴巴的睜着圓溜溜的大眼睛看着爹孃,那小模樣你要不買給他吃,自己都覺得殘忍。

反正也不值幾個錢,趙秀才本着難得來一回的心態,只要遇上,就儘量都滿足了兒子的願望。再說了,每回看見小傢伙捧着個小碗,吃得稀里呼嚕的樣子,實在也挺逗人的。

當然,素性愛潔又注重規矩的章清亭是堅決不吃這玩意兒的,怕薰臭了衣服,甚至連靠都不靠過去。

這一點,趙順娘倒是隨了母親,小姑娘大了,還是很臭美的。每當弟弟要吃那黑乎乎,臭烘烘的玩意兒時,她也捏着鼻子躲出老遠。

於是,就只有不怕髒不怕臭的趙秀才陪着兒子去吃這個了。當兒子的吃着,當爹的也不可能白站着,吃了幾回,連爲人師表的趙秀才也逐漸喜歡上了這個獨特的味道。

等到要離開南康國的時候,趙成材除了去討要了份這臭豆腐的製作偏方,還特意買了一些人家的滷水,準備在路上饞的時候就買幾塊豆腐擱進滷水裡浸泡,再拿出來一炸,就有得吃的。

章清亭對此行徑很是不齒,“咱們這回去可不比來時自在,跟着使團呢,你好意思在船上弄得臭氣熏天的麼?”

這話說得也很在理,趙大院長總不能爲了幾口吃的,就敗壞了整個扎蘭書院的名聲。可那些滷水也捨不得扔,還得裝在瓦罐裡,時不時的躲在房中燒開一兩回以防它變質。

可是機會總是屬於有準備的人的。

在經歷了漫長的海上航行之後,這一日,又到了他們曾經巧遇潘雲豹一家子的那個碼頭。

使團裡的官員們頗覺辛苦,經商議過後,決定在此停留一日,好生歇歇,解解乏。他們是前一日的晚上到的,歇一日後,便到第三日早上纔出發。而在夏季,做那臭豆腐也不過浸泡半日工夫即可。趙秀才掐指一算,這時間足夠他去做一頓臭豆腐的。

於是便在第二日清早,便抱着他的寶貝滷水罈子上岸了。章清亭拖兒帶女的跟在後面,數次橫眉冷目,奈何趙秀才全部無視。

還特意在本地人那兒打聽了一番,找了一家做豆腐乾做得最好的,買了足足三十塊,現就泡進了罈子裡,繼續拎着逛。要不是罈子小了裝不下,還得多塞幾塊。

趙小二一聞見那味道,就知道是自己最愛吃的那一口了,笑得兩隻大眼睛頓時成了兩隻小月牙兒,歡天喜地的跟在老爹身後,屁顛屁顛守着那罈子。

章清亭實在是看不下去了,瞪着趙成材河東獅吼,“去,快找個酒樓放下,這樣滿大街提着招搖,成何體統!”

呃……趙秀才其實很想說他一點都不累,雖說養尊處優了這些年,但平常在學堂裡做夫子,眼着孩子們一起摸爬滾打,沒事也上上他們的騎射課,身體還是練得很結實,提這麼個小罈子實在是不在話下。

奈何夫人不喜,女兒也在一旁翻起白眼,嫌這老爹和弟弟太丟人,“你們要是拎着,我和娘就不跟你們一處逛了。”

趙成材只得又在街上尋了一間門臉還不錯的酒樓,將他的寶貝罈子暫且寄存下來了。說好了回頭來吃飯,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們一定不要打開來看,更別摔了。

酒樓掌櫃的樂了,擺在身後供奉財神下的條案上,“您瞧,擱這兒您總該放心了吧?”

趙成材勉強放下肚腸,牽着一步三回頭的趙小二走了。

趙順娘見狀打趣着弟弟,“娘,要不讓樂兒拜大姑或是大舅母做師傅,好生學學廚藝吧,瞧這小饞貓的模樣,見了吃的就沒出息。”

章清亭聞言沒好氣的白了趙成材一眼,“子不教,父之過!都是你爹攛掇的,一把年紀還跟個孩子似的,就饞那一口吃的麼?”

“話不能這麼說!你們是沒吃慣那個滋味,吃慣了才叫好呢!”趙成材振振有詞,爲自己和兒子開脫,“再說學廚子怎麼不好了?話說回來,當年要不是有方老爺子這門手藝,咱們家也沒個翻身的日子。飲水思源,讓樂兒去學廚也不算委屈了他,天下也不見得就是讀書一條正途,樂兒要是有這造化,跟方老爺子似的做成一代名廚,你爹睡着了,只怕也要笑醒了。”

章清亭輕哼一聲,“只怕就學個炸臭豆腐!”

噗哧!

趙順娘掩嘴而笑,衝弟弟擠眉弄眼,“聽見沒?炸臭豆腐的!”

趙小二還不大聽得懂這裡頭的意思,見姐姐笑了,他也跟着傻呵呵的樂。

章清亭瞧着這小兒子的憨樣,自己也忍俊不禁的笑了起來,卻是又想起一樁愁事,嗔怪起趙成材來,“樂兒還沒個正經大名呢,你這當爹的也一點都不着急!”

這個趙成材可實在沒辦法。

當年章清亭爲了救小叔子趙成棟,受了重傷,養了大半年才能下地行走。之後的兩三年,總是氣虛體弱,時常犯暈。直到五年後,方纔敢要了趙小二。

坐胎的時候,全家人都緊張得不得了,生怕傷了章清亭的身子。可也不知道是物極必反,還是章清亭本質嬌弱,就在這樣的嬌生慣養之下,趙小二還是早產了一個月。

孩子生下來的時候,才五斤不到,皺巴巴的一小團,跟小貓似的。全家人提心吊膽,生怕這娃娃就養不大了。

趙王氏多年未曾裝神弄鬼,那一回卻是誠心誠意的求遍了扎蘭堡附近所有的道觀廟宇。求老天垂憐,保佑她家的孫子平安長大。

後來遇到了位遊方的道士,給趙小二算了一卦。說他還是能長得大的,只是在十歲以前不能起大名,不能靠近廟宇道觀祖墳祠堂等一切近鬼神之處。

一個是怕孩子眼神乾淨,看到什麼不該看的,受了驚嚇丟了魂。二個也是怕長輩亂給孩子做功德,反而折了他的福壽。

要等孩子過了十歲,魂魄養齊全了,這才能給他起名入族譜,往後就平平安安,大吉大利了。所以趙小二現在都快五歲了,還是個連自家祠堂都沒入過的“黑戶”。

頭兩年,章清亭還信這些,由着婆婆說怎樣就是怎樣。可隨着這幾年趙小二健健康康的長大,章清亭原本堅定的信念開始動搖了。

每逢年節看着別人家的小不點都到宗祠參拜了,就她的兒子還得藏着掖着,那心裡,實在不是個滋味。

原本想着說變通個法子,給趙小二破解破解,但此事在家裡略略一提,趙王氏就發火,“樂兒能平安長到這麼大,就是全虧了聽了那道士的話。別的都能聽你們的,此事堅決不行,得聽我的。誰要是敢揹着我幹什麼,我就再也不進這個家門了!”

別看趙王氏這些年在家裡安分守己,含飴弄孫,但她那個性子一旦拗上來也是十足火爆的。其實大家的出發點都是好的,只是婆媳二人有些理念不合,這就難搞了。

趙成材對於這種辨不出是非的家務爭論,處理意見一向是先入爲主。既然先提出這個意見的是趙王氏,當時章清亭沒有表示反對,過後也就不要再爭論了。

“你不總說男孩子就要賤養麼?娘也是好心,何必爲了這個又去跟她爭論?說句不好聽的,萬一你改了,過後樂兒有個三災兩痛的,你也心疼,娘也得把你罵死,你說是不是?橫豎不過再等五年,很快就過去了。”

這些道理,章清亭不是不懂,只是總在某些特定的場合有些不舒坦。尤其是這一回去,眼看就要到中秋了,到時大夥兒又要進祠堂,自家兒子又不能去,想想都覺得沒意思。

趙順娘聽得爹孃又在這兒老調重彈,更覺沒意思,“娘您就是偏心眼,不過是看弟弟不能進祠堂上族譜心裡就不痛快,可我都十歲了,我還沒進過祠堂上過族譜呢,您怎麼不替我去爭一爭?”

章清亭被女兒搶白得挺下不來臺,橫了她一眼,“等你將來嫁出去了,哪裡沒個祠堂族譜給你上的?你要是想進趙家的祠堂族譜,別跟你娘說,我可沒這麼大本事。你若果真是個有本事的,就把世上這規矩改過來,否則別在你娘面前抱怨!”

哼!趙順娘衝娘皺了皺小鼻子,好歹是把章清亭這個話題給打斷了。

趙成材趕緊當和事佬,“難得一家出來逛逛,淨扯這些沒意思的幹嘛?咱們好好逛逛,買些土特產帶回去,也算是來了兩趟的緣份一場了。對了,你說我們還能在這兒遇到潘家人麼?”

怎麼可能?哪有這麼巧的事情?章清亭堅決不信。潘雲豹乘坐的可是戰船,那麼大的的動靜若是也停泊下來,他們怎麼可能看不到?

只是這世上的事情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

章清亭只想着她下船的時候沒有瞧見南康戰船過來,可是她在集市上逛了一圈,已經足以發生很多事情了。

這回到此處,可與上回匆匆忙忙不同,一家人悠閒自在的東遊西蕩,還買了不少東西,直到金烏西沉才逛回寄存臭豆腐的酒樓,準備大快朵頤。

當然,在此之前還是要先吃頓正經飯菜的。只是趙成材讓兒子也特意空了些肚子,略消消食,就找那掌櫃的借個小火爐,一隻小油鍋,便要開炸了。

掌櫃的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麼,很是好奇,待趙成材揭開壇蓋,一陣臭氣襲來,薰得那掌櫃的當即就不幹了。

“客官,您若是在我這兒弄,這一酒樓的客人都得給您薰跑了。要不您行個方便,我讓夥計幫您提着爐子到外頭弄去?”

那好吧。趙秀才也不願難爲人,只是找掌櫃的又要了幾雙碗筷,調了些醬料,便帶着兒子出門了。還動員妻女,“你們不樂意吃,不如帶些瓜子,一起去外頭散散步吧,坐這裡有什麼意思?”

章清亭看看外頭天色不錯,雖然日頭已經下了山,沒有夕陽可看。但幽靜的黃昏,也別有一番美感。便把東西擱下,找掌櫃的買了些花生瓜子,領着女兒一起隨這爺倆出了門。

可是一出門,章清亭就後悔了,酒樓後頭的空地不少,但總有行人經過,只要一打開壇蓋,就聞得到臭氣撲鼻,行人無不掩面。那夥計無法,只得提着爐子,把他們引向更遠的地方。

這說是在散步,更象是丟臉,還丟了一路。

最後,夥計也無法,只能儘量尋了個相對開闊又人少的地方給他們支起爐竈,“客官,你們就在這兒弄吧,我過會子來收東西。”

去吧去吧,趙成材早想停下了。這小夥計做人忒實在了,有必要這麼躲着人麼?瞧瞧這都快給他們領到海邊來了,待會兒還得回他那兒拿東西,又是一個來回。走這半天,肚子裡的那點存貨早消化了,早知道就多吃點再出來了。

閒話少說,夥計一走,趙大院長就挽起袖子準備大幹一場了。打小做慣家務的,這點小事可難不倒他。鍋熱油開,打開罈子就一塊塊的挾出滷好的臭豆腐往油鍋裡炸。

章清亭跟女兒在一旁尋了塊乾淨石頭坐下,見四下無人,就開始抱怨,“瞧瞧,就爲了你們爺倆好吃,便生生遭了多少白眼?連腳都走酸了。”

“夫人辛苦!”趙成材一手拿着長筷子,一手拿着笊籬,笑嘻嘻的作了個揖,“等回去後,就罰爲夫我替你揉腳如何?”

章清亭臉上微紅,“這還有孩子呢,瞧你這沒正形的樣兒!”

趙老爹聽如此說,立即厚着臉皮指揮兒女,“沒聽你們娘說腳痠了麼?快去捶捶!尤其是你,樂兒,這都是爲了你好吃,你娘才這麼辛苦!夫人,我這樣子有正形了吧?”

趙小二傻呵呵的跑去章清亭那兒狗腿的獻殷勤,趙順娘在一旁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爹這正形要讓學堂的同學們瞧見,那才叫好呢!”

章清亭嗔了女兒一眼,“喜妞,你回去了,可不能拿家裡的事情胡說!你爹這也是在咱們一家子面前纔開開玩笑,可不是沒有正形的人。要是一家子說什麼話還成天端着個架子,那活得多累!”

趙成材仰天感慨,“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娘子也!”

文縐縐的模樣逗得一家子笑得更加開懷了。

濤聲陣陣,天邊已經有幾點星月浮現,帶着溫潤鹹味的海風舒爽宜人,挾裹着這一家子的笑聲和臭豆腐的香氣飄散開來。

不遠處,有人抽了抽鼻子,“好香!你們聞到沒?有臭豆腐的香氣。”

“怎麼可能?”潘雲豹不相信的瞟了夫人一眼,“咱們在北安這麼久了,哪裡遇到人吃臭豆腐的?你要是饞了,等回到京城,帶你去吃個夠!”

“不對啊!爹,真的有臭豆腐的香氣。”潘以箏也抽了抽鼻子,那動作和她娘那如出一轍。

潘以簫和以筠兄妹倆站在一起偷笑,潘以笙覺得實在不雅,“咱們還是找個正經吃飯的地方吧,就是有炸臭豆腐的,也吃不飽啊。”

“不行!”張蜻蜓正在飢腸漉漉之際,好容易聞到喜歡的食物香氣,怎肯輕易放過?

“吃飯之前,也可以先吃幾塊臭豆腐墊墊肚子的,是不是,娘?”潘以箏說出張蜻蜓的心事,拖着她就跑,“你們要不去,我跟娘去!”

一貫沒有什麼節操的張蜻蜓立即跟着女兒跑了,不斷嗅着空氣中的臭氣,尋到了一處僻靜之處。

星光之下,一個似是小販模樣的人正站在那裡臭豆腐,而旁邊似乎還圍了大小几個客人。

“這臭烘烘的東西到底有什麼好吃的?”章清亭實在是不願意張口,但趙成材一定讓兒子捧着碗送到她的面前,“你就嘗一個嘛!喜妞,你也吃一個,爹不騙你,真的味道挺好的。咱們過了這個村可沒這個店,再回到家鄉,就是想吃一口這東西可也沒處尋了。”

章清亭給他這最後一句話打動了,物離鄉貴。多少年難得回一趟家,往後想吃一口家鄉的飲食,確實也是很難吃得到了。

於是挾起一塊,送到嘴邊,屏着呼吸,硬着頭皮咬下去。豆腐炸得表皮香酥,但內裡綿軟,浸透了醬料,竟是鮮香滿口,似乎味道還當真不錯。

正想誇讚兩句,就見一個婦人牽着小女孩跑到趙成材跟前,連價也不問,徑直道,“老闆,先來十塊!”

她身邊的小女孩急急附合,“娘,我也要十塊!”

趙成材怔了怔,剛想說他這兒不是賣的,卻猛地聽着那小女孩的聲音有些耳熟,“你……”

“噯!你不是教書的趙先生麼?”潘以箏也瞪大了眼睛,認出他來了。

趙成材張大嘴巴,直愣愣的盯着她身邊那個叫孃的女子,一時連話也說不清楚了,“娘子……娘子!”

張蜻蜓覺得不對勁,看了看他,又轉頭看了看他身後那個挾着咬了一口臭豆腐的女人,腦子裡如忽地似如電光火石閃過一般,脫口而出,“章清亭?”

叭唧,章清亭筷子上挾着的半塊臭豆腐掉地下了,腦子裡有瞬間的空白,“張蜻蜓?”

潘雲豹已經帶着孩子們趕了上來,不明所以的看着媳婦和一個女子兩兩相望,呆若木雞,“這是怎麼了?”

這一次歷史性的會晤,就在趙小二酷愛的臭豆腐的指引下,完成了。

回到酒樓的一路上,章清亭都不斷的想找個地縫鑽下去。太丟臉了!怎麼會在吃臭豆腐的時候偏偏給人撞上?要是早知道,她說什麼也不受趙成材的誘惑了!

而張蜻蜓也好不到哪兒去,爲了出門方便,她選的是最簡單俐落,西戎女子日常打扮的衣飾,別說釵環了,連條裙子都沒穿。樸素的及膝開衩長袍下就是條長褲,在衣飾得體的章清亭面前,簡直象個使喚丫頭。要是早知道今兒會遇上,她說什麼也得把自己拾掇拾掇啊!

燈明燭亮,照着桌子兩邊的婦人纖毫畢現。潘雲豹和趙成材一個瞅左邊,一個瞅右邊,都在好奇的打量自家媳婦的另一副模樣。

而幾個孩子,已經分吃完了臭豆腐,正在桌上吃飯。

說到這兒,兩個男人都很佩服自己的鎮定。趙成材在意識到發生什麼之後,還是果斷而堅決的把臭豆腐全部炸出來了,好不容易泡了一日,要是不做,可就全都浪費了。

本着節約糧食的精神,潘雲豹也讓幾個孩子上前幫着分而食之,這才提議一起尋家酒樓坐坐。

趙成材當然帶他們去了寄存物品的那一家,知道他們還沒吃飯之後,先作爲地頭蛇,給他們叫了一桌子吃的,只是張蜻蜓哪裡有心情吃?囫圇喝了碗粥,就下來和章清亭大眼瞪小眼了。

當然,她們二位的目光也分別在對方的丈夫上留連了幾回,對那本該是自己曾經要嫁的男人,難免有些好奇。

但女人的心思卻和男人不同,在兩位男人還在仔細的打量着曾經應該是自己妻子的婦人時,她們早已經收回目光,開始了對話。

“我……剛回家去看過了。”先開口的是張蜻蜓。

“我也回章府去看過了,見了泰安一面,知道你過得不錯,我就放心了。”章清亭含笑應了,只不過知她甚深的趙成材卻看得出來,娘子緊張了。

張蜻蜓也笑了,笑聲裡同樣透出幾分乾澀之意,“你在扎蘭堡混得也不錯嘛,我還去你家的馬場買了幾匹馬。哦,對了,還去你家的綢緞鋪子買了不少衣裳。唔……爹還讓我去你家館子裡吃了頓飯,沒見到金寶,倒是見到他媳婦了,挺能幹的!”

“是啊,我也去城裡的張記豬肉鋪逛了,還買了幾隻你們特色的烤大豬帶回來。聽說,你現在還把買賣做到邊關了?”

“沒啥,不過是閒着沒事,打發時間罷了。他在從軍,算是在職官員,畢竟有許多限制,不能放開手腳來做。”

“這倒也是。所以他倒還挺支持我的,當年中了狀元,放着官也不做,回鄉當了個教書先生,就是爲了方便我做買賣。”

“那我們家可沒辦法。畢竟是武將世家,公公還是兵馬大元帥,要是他不管,別說家裡長輩說話,就是朝廷也不會放人的,可比不得你們清閒自在。”

“那是呀,我們可沒個好爹好娘,凡事都得靠自己。別看現在有幾個家業,當年受的那份罪……唉,真是不提也罷!”

……

就聽她倆左一個謙虛,右一個客套,但話裡的火藥味卻漸漸起來了。這是幹嘛?拼家業,拼相公?

趙成材趕緊打了個岔,“你們家也是兩個孩子?”

潘雲豹跟上一句,“我們家跟你們一樣,都是一兒一女。”

兩位夫人不約而同瞪了各自丈夫一眼,轉過臉來時,卻又是笑容滿面的。

這回章清亭先開口了,“我們可比不得你們,生完老大那年,我就生了場大病,所以兒子才小了這麼多。你們怎麼也纔要兩個?”

“那還不是我這身子的底子不好?要了兩個就覺辛苦得很,所以沒要了。瞧你氣色還算不錯,這些年調養得好些了沒?”

“還說呢!頭一胎的時候,大夫就說這身子體寒,足足吃了半年的藥,還特意跑了趟京城,你從前,可實在是太不愛惜了。”

“那從前不是不懂這些麼?不過話又說回來,你這麼個聰明人,當年怎麼跟家裡關係弄成那樣?其實爹和母親也不是完全不講理的人……”

“我倒也覺得奇怪了,你若是早拿出在那邊的能幹勁兒,不早把家裡收拾好了?瞧瞧爹孃和弟妹們,現在都多明白事理?當年要不是他們,我這份家業也是做不起來的。”

停!

這話題不能再繼續下去了,趙成材和潘雲豹心有靈犀的召喚,“上茶!”

他倆算是明白了,這倆女人都是善良又有幾分小心眼的。既擔心對方過得不好,又擔心對方過得太好,就把自家給比下去了。

章清亭在北安國得到了張家人真心的疼愛與敬重,張蜻蜓在南康國同樣得到了章家人真心的疼愛和敬重。

而這些,原本是她們在各自位置上想得到,卻求而不得的,現在卻被對方佔據了。在爲對方歡喜的同時,其實各自心裡都有一份酸溜溜的醋意。

而今天這個不太美妙的開端,讓二人心中都存了一份芥蒂,更是可着勁兒想攀比一回。

爲了不讓外人打擾,房間裡沒有讓夥計留下,兩位當爹的一叫上茶,各自的長子長女就自覺的站出來了充當小廝丫鬟了。

張蜻蜓一瞧見兒子,頓時話題又來了,“我兒子今年十歲了,詩書功夫都學得極好。別看是個男孩子,可懂事得很。家裡家外,可幫我操了不少的心。”

潘以笙默默的爲爹孃各續上一杯熱茶,抖落一身的雞皮疙瘩。

“真是巧了,我家女兒也是十歲,在學堂也是人見人誇。懂事不說,還極孝順。這出門在外,許多時候還要她照顧我呢!女孩子嘛,畢竟細心。”

趙順娘默默的爲爹孃續上一杯熱茶,同樣抖落一身的雞皮疙瘩。

“你家兒子(女兒)哪天生的?”兩位當爹的再一次進來摻合。

二位夫人冷着臉不語,兩位當爹的只有嘿嘿乾笑着給彼此下臺。

“我兒子八月十六生的。”

“這可真巧了,我女兒也是八月十六生的。真是有緣哪!”

“確實有緣,有緣!”

桌底下,兩位當爹的分別捱了一腳,頓時啞巴了。

潘以笙悄無聲息的拎着茶壺退下,趙順娘心有靈犀的亦步亦趨。二人互看一眼,彼此俱有些惺惺相惜之意。

屋子裡一時陷入難堪的靜默,此時,卻是年紀最小,也是挑起這場事端的趙小二大顯身手的時候。

爹孃那邊威壓太重,他不敢過去,只好拉扯着姐姐的衣袖,揉了揉眼睛,癟着小嘴稚嫩的道,“姐姐,樂兒想睡覺覺。”

哈!趙成材耳尖聽到,頓時起身,“噯呀,今日天色已晚,孩子們也都該回去休息了。”

“是啊是啊!”潘雲豹如釋重負的順勢下臺,“咱們還得回船上去呢,別一會兒找不到人,讓大夥着急。”

毫無疑問,他們又捱了各自夫人一記白眼。

但章清亭和張蜻蜓也找到了合適的藉口,不再戀戰。

“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方能再見,請多珍重。”爲了表示自己的大度,章清亭先行了一禮。

張蜻蜓也標準無比的還了一禮,“你也一樣,好好保重。”

潘雲豹和趙成材今晚都沒怎麼吃飽,很想讓人把桌上剩菜打包,可在各自夫人的凌厲眼神下,誰也不敢造次。

等到終於回到各自船上,趙成材當即就揉着肚子嚷餓,直奔廚房,找了幾個冷饅頭,夾些花生米回房。潘雲豹叫來個小兵,讓他去廚房看見什麼吃的就端一些來。

章清亭非常生氣,“你就知道吃!”

張蜻蜓揪起某人耳朵,“你除了吃,還知道什麼?”

趙成材覺得自己身受無妄之災,潘雲豹覺得自己流年不利。肚子餓了,還不肯讓他們好好吃飯,這還讓他們說什麼?

“說!你覺得那女人怎樣?”兩個女人不約而同,問起同一個問題。

潘雲豹傻乎乎的答,“挺有氣質的。”

什麼?張蜻蜓頓時怒了,“那你是說她比我好看?”

“不是!她肯定沒你好看……”

張蜻蜓更怒,“那你是說,原本的我,沒她好看?”

小豹子想撓牆。

趙成材沒他這麼傻,心裡打了個轉才說,“你和她是完全不同的類型,你,端莊優雅,她,美麗嬌小。一個象白玉蘭,一個象薔薇,這是沒有可比性的嘛!不過從我個人的角度來說,我覺得我和你還是比較有共同語言的。”

章清亭涼涼瞟過去,一針見血,“那你是說,還是覺得她的外貌比較好看?”

趙秀才除了苦笑,還是苦笑。

他誇那個也不對,誇這個也不對,他能怎麼辦?

於是乎,小豹子和趙秀才在這個悲催的夜裡,除了沒吃飽之外,耳根還受了一晚上的折磨。

只是說來說去的,他們二位也煩了。

小豹子困得不行,拿被矇頭,豁出去的道,“你這到底是讓我贊哪一個?贊你,你說是她,贊她,你也說是她。那你到底是誰?”

趙秀才打着哈欠,往被子裡滑,“你別問我覺得誰好,你自己覺得做誰好?”

我是誰?我想做誰?

一句話,如當頭棒喝,讓二女終於清醒了過來。

她是張蜻蜓,但她想做章三小姐。

她是章清亭,但她想做張大姑娘。

也許那裡曾經有過自己的軀殼與回憶,但現在,她們身邊真真切切擁有的,纔是屬於自己的幸福。

小豹子閉着眼睛,嘟嘟囔囔,“你現在就很好的,我不會想你變成她,或者別人那樣。”

趙秀才摟着媳婦,嘀嘀咕咕,“娘子,我認得你時,你就是這樣了,我喜歡的人當然是你,從來都沒有變過。”

二位夫人都滿意了,終於消停了,可是二位丈夫卻不約而同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小豹子夢見媳婦忽地變回章清亭了,端莊優雅的跟在他身後,“相公,我們來吟詩作對,或者彈琴下棋?”

趙秀才夢見媳婦忽地變回張蜻蜓了,虎虎生威的提着把殺豬刀,“相公,你幫我按着那頭豬,看我來殺!”

小豹子驚出一身冷汗,趙秀才嚇得手足發軟。待二人睜開眼睛,才發覺天光大明。

張蜻蜓早已起來,正在外頭和兒女們沒大沒小的嘻嘻哈哈。

章清亭早已起來,正在外頭和聲細氣的教着兒女們一首新詩。

小豹子心安了,趙秀才心安了。

幸好,只是一場夢。他們擁有的,是最適合他們的那個女子。老天待他們,總算不薄。

只不過,小豹子忽地想起一事,賊兮兮的湊到媳婦身邊,“你不是想贏過她嗎?”

趙秀才衝娘子挑一挑眉,“不如,我們再生一個?”

小豹子氣吞山河的說,“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咱們都在人數上壓倒他們了!”

趙秀才溫文爾雅的說,“不管是女兒還是兒子,咱們都比他們多一個將來能孝敬的。”

於是乎,十月之後。

南康國的潘二夫人,喜得千金。

北安國的趙大夫人,喜得一子。

倆孩子一不小心又生在了同年同月同日裡,連時辰都一樣,趙順娘和潘以笙咋舌不已。這二位母親好象生來犯衝,一個生男,一個必生女。雷打不動,刀劈不改。

“喜妞,你這是在看誰的信?”

“啊,我們班上的女同學,她不是訂親退學了麼?在家裡無聊給我寫了封信。”偷偷將信塞進了梳妝檯的暗格,有些臉紅。

“安兒,你這是在看誰的信?”

大大方方的將信一折,面無表情的撒謊,“是京城裡的大伯寄來的,他說讓我好好讀書習武,來年進京時,別落後以蕭哥哥太多。”

春天到了。

南國的邊關與北國的小鎮,一年之中唯有這個季節出奇的相似。草上鶯飛,桃花爛漫。美好的猶如一幅最新鮮的畫卷,正徐徐展開它的篇幅。

(全文終)

完結感言(本章免費)

終於再一次寫下這個題目,可每一次的感受卻各不相同。

因爲每一本書裡,都有不一樣的人物,不一樣的性格,在陪他們走過不一樣的旅程,渡過不一樣的年華歲月後,心裡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這就好象和一個新朋友從認識、瞭解,再看着她慢慢成長,最後與之離別。不同的人,總會帶給我們不一樣的感受。所以每一本書的完結,都會讓人既如釋重負,又戀戀不捨。

在此,特別感謝一路陪伴着這本書,陪伴着桂子走過來的所有親們。是你們的每一份訂閱、投票、打賞和留言支持着身爲作者的我,忍受着孤獨寂寞,放棄無數的娛樂,不分白天黑夜,在電腦裡敲下一字一句。

桂子不是才氣縱橫的天才寫手,更不是思如泉源的高速寫手,我所有的,只是一份簡單的認真與專注。認真的寫下我當時所能寫下的最好的文字,專注的寫好我心中的每一個故事。也許在此期間有許多的不足,但請相信,桂子是真的,在每一天都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並且,我一直努力做得更好。(笑,也許我進步的腳步實在是太微小了,但我真的有努力。)

太多的話,桂子不會說。但碼字是我非常鍾愛的一件事情,我會努力做下去,並請大家繼續支持。

瞭解桂子的都知道,我是全職寫手,屬於無長期飯票,無本職工作,無父母贊助的三無人員。

咳咳,所以在此,不得不說一句,還請親們儘量支持正版訂閱。

每三千字的一份訂閱,我才能收三分錢。就是這麼一份微薄的收入,還需要按照稿費的標準來收稅。800塊就是起徵點,而且稅率很不低。大家都知道現在工資的起徵點調高了許多,但關於稿費的標準,已經執行了很多年,卻至今沒有鬆動的跡象。

寫手其實很弱勢,無力對抗強大的稅法,更無力對抗強大的盜版。所以我只能請求大家儘量正版訂閱,現在物價飛漲,做一個毫無經濟後盾的全職寫手,真心說這份壓力其實是很大的。

我不敢說自己寫得多好,讓讀者一定願意全部訂閱下去。但我希望,如果親還願意看這個文,就請儘量正版支持吧。

天下無盜,可能是每一位寫手最樸素的願望。對於完全靠稿費生活的寫手來說,就更加強烈了。

今天偶然看到香港那部老電影《新難兄難弟》,裡面梁家輝有句經典臺詞:

我爲人人,人人爲我。

突然就被觸動了,如果寫手爲每一位讀者提供了可供消磨時光的文章,那麼大家是否可以盡力支持一下呢?

願所有的親們平安喜樂,富足康泰。再次鞠躬感謝所有人的一路陪伴!

新書《重華》已開,鏈接直通車和頁面上都有,請多關照。

愛大家,也希望有更多人喜愛的桂仁,

於2012年4月3日凌晨2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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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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