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半夜的時候,桃林裡的風涼了些,將我給吹醒了。
我動了動身子想蹭起來,卻不料兩隻堅實的臂膀緊緊摟住我讓我動彈不得。此刻我酒是醒了些許但頭依舊昏昏沉沉。
我的背裡緊緊貼着一個胸膛,很暖和。
我記不清身後何時有了一個人抱着我,我歪着頭稍稍往後瞧去,卻只看見他的側臉,在清粉的夜色下散發着柔和的光澤。
我從未見過如此好看如此柔和的一張側臉,空氣裡還瀰漫着他輕輕淺淺的呼吸。風一揚,他的髮絲幾縷跟着飄了起來。
藉着桃林裡淡淡的月色,我一時竟看得愣了神,待他張開眼來的時候,萬物都暗淡了光輝。他斜着眼珠看向我,輕輕挑起嘴角劃了一個優美的擴度,像是在笑。
這笑本很溫和,可我瞧見了頓時瞳孔緊縮,心頭猶如一盆寒水澆灌而下,哆嗦得很。七萬年來,猶記得我每每拜見師父,目光停留在他下巴左右時,最經常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淡淡的笑!
我頓時四肢僵硬。轉眼一想,我看到的不過只是一個側臉,說不定是我看錯了,我心裡暗暗祈禱,千萬千萬不要是師父纔好。
於是我努力淡下定從他懷裡縮了出來,與他面對面。然待徹底看清了他的面容,我立馬就凌亂了。這眼前之人,不是師父還有哪個!
這下我是玩完了。
我當下跪坐在地上,垂着頭向師父作了個揖,惶恐道:“徒兒不知道是師父,師父恕罪,師父恕罪!”
此番我居然能躺在師父懷裡睡着,真真是太沒禮數了。師父高高在上,不是我這個徒弟敢輕易冒犯的。太作孽了。
然師父卻不說話,桃林裡靜默了許久,只有幽幽的桃花輕輕舞動。我猶豫了好一陣,方纔鼓起勇氣稍稍擡頭看去。
只見師父斜靠在桃樹下,黑色衣襬柔和地鋪在地上,沾染了幾瓣桃花,他的墨發也一直柔順地順着肩膀垂到了地上。師父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協調,反而每一處都那麼好看。
這一看,我的小心肝跟着是一顫一顫的。昔日沒敢如此仔細看師父時已覺得他是三界中長相翹楚的上神了,現如今看得細緻些了覺得他比昔日更加美。
這關鍵是,眼下師父他老人家正半低着眼簾,拿他那雙細長而流光溢彩的眸子瞧我。
我總算領悟到慌亂如麻是什麼樣的滋味了。
我忙又垂下頭去,垂得更低了些,聲音忍不住有些瑟瑟道:“師父徒兒知、知錯了!”
每當師父這般瞧我的時候,總覺得他定是在思忖用什麼法子責罰我。
哪知師父又靜默了半晌,竟向我伸出手來,白皙而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微微彎了個淡淡的弧度,曲線很是優美柔和。
他與我道:“弦兒,到爲師這裡來。”
(二)
片片桃花自我與師父相隔的空隙飛過。
師父黑色的寬鬆袖擺微微飄了飄,襯得向我伸過來的那隻手愈加蔥白瑩潤。
我盯着那隻好看的手,神情有些恍惚。將將師父說了什麼我聽不大清,而眼下我卻覺得我的心窩像是被什麼東西給撞擊了一番,突突蹦了好幾下。
師父的手,常常用來握筆。爲此我不止一次地幻想,要是這雙好看的手用來握那威懾三界的軒轅神劍時,應是個什麼樣的光景。
我想,應該是優美而霸氣的。
而此刻,師父居然向我伸出手!我一看見心裡就橫衝直撞得厲害。怎麼了這是?
我猛力搖了搖頭,將心裡那股莫名其妙的感覺給壓了下去,方纔清醒了些。
“弦兒?”師父喚我。
我一怔,心裡又緊了緊,卻還是不敢擡頭看他,只緊張不安地應了聲:“啊?”
師父再一次道:“弦兒,過來。”
師父越這樣做越讓我覺得自己罪孽深重。我怎麼能與師父並肩坐於樹下,這簡直是對師父的大不敬。
我當下蜷縮着這身子向師父磕了一個重重的頭,道:“師父折煞徒兒了。徒兒不知師父在此,擾了師父清靜,還請師父責罰!”
哪知,這個重重的頭我卻是沒能夠磕得下去。將將在我額頭要觸及地面時,突然被師父一隻涼潤的手給扶住了。
隱約間,我聽見了師父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師父指尖滑膩輕柔的觸感傳至我的額上,讓我全身猛地一陣怔怵。
只聽師父淡淡道:“弦兒何故要與爲師行如此大禮。”
我想也不想就脫口道:“一日爲師終生爲父。”這句話還是我從凡間的話本里學來的,大抵是要說話的人像尊敬自己父君一樣尊敬自己的師父才能由此感觸,我覺得用來形容我與師父簡直是太貼切不過了。
可師父放在我額間的手卻清晰地抖了一下,隨即緩緩收回。
師父不再說話。我偷偷瞄了一眼師父,卻見他緊緊抿着脣,垂着眼,神色晦暗不明。我還未舒展的心肝更緊了些。
我料想,大抵是人間話本的那句話太深奧了,師父他老人家之前並未聽過,所以一時難以明白其中的深意。見師父那般低沉的模樣我就有些不抑鬱,遂與師父解釋道:“師父不懂也不要緊,只要師父懂了徒兒的情意就行。”
“情意?”師父聞言挑了挑眉梢,看着我囈念。
想想我對師父七萬年滔滔不絕的崇敬和仰慕豈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於是我便道:“師父恕罪,徒兒對師父的情意奧妙得很,一時說不清道不明。”
師父愣了一下,隨即神色舒緩開來,嘴角又浮現出那抹若有若無的淡淡的笑。
我暗暗抹了一把額頭,擦了擦冷汗,心想師父總算是明白我對他的敬意了。
(三)
眼下,夜沉靜得厲害,就是愈加泛涼了些。
可師父,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靠着樹微微仰着頭,闔着雙目,不語。即使我隔了他一段距離,也還能看得見師父眼睫落下的小片陰影,還有師父那柔和萬分的輪廓。
花瓣紛紛落在他黑色的衣袍和濃密的長髮上。不知怎的,我這麼一看,心裡又突突了起來,怪異得很。
許久,我也不見師父睜開眼來。莫不是師父他睡着了?
雖說我難得如此肆無忌憚地瞧着師父,越瞧越順眼;可師父若繼續在這裡睡下去的話我怕他難免會着涼。
但我又怕此時出聲吵到他安睡,有些矛盾。
幾經婉轉猶豫,我終於鼓起勇氣,喚他:“師、師父,這裡可不是讓你睡覺的地方。”此話一出,我覺得意境有些不對,可能是因爲我太緊張的緣故。
“哦?”師父聽見了卻是睜開了眼來,半眯着,像月牙兒一樣閃閃發亮,讓這滿天的星輝都墜落了下去。
見師父一下沒有反應過來,模樣看起來很是迷人,我便吃吃地解釋道:“我、我怕師父這麼冷,夜、夜會着涼。”
師父淡淡笑道:“弦兒真會說話。”
被師父這麼一誇讚,我是又尷尬又難爲情。意識到自己說了胡話,我咬了咬舌頭,糾正道:“我、我是說怕夜太冷,師父會着涼。師父快回屋歇息吧。”
師父挑眉問:“那弦兒爲何不回去?”
我頓了頓,隨即手拂了拂衣襬,頗爲自豪卻內斂道:“師父莫要擔心,徒兒皮糙肉厚不怕冷。”
結果師父一聽,居然毫不矜持地低聲笑了起來。他這聲音不大不小地敲在我的心窩裡,讓我的老臉倏地變得火辣辣的。
師父定是在嘲笑我。我埋怨地看了他一眼,起身道:“師父,徒兒好冷,現下就回去。”
(四)
將將一轉身,身後師父的聲音就拉長了喚我:“弦兒——”
師父的聲音懶懶的,柔柔的,讓我渾身一震。我僵硬地扭過身來,彎身作揖恭敬道:“天色已晚,不知師父還有何吩咐。”
師父又笑:“弦兒早前來時天色便已經很晚了。”
我弱弱地瞪了師父一眼,卻又不敢真的瞪,心裡頗爲壓抑,道:“原來師父在跟蹤徒兒。”
“爲師一直在。”師父好笑地看了我一眼,又指了指樹旁歪斜着的酒罈,戲謔道:“不知弦兒偷喝了爲師的兩大罈子桃花酒,可還滿足?”
我聞言心裡不大順暢。這桃花酒雖味甘,這桃林雖歸師父,但師父也不能搶了大師兄的功勞硬說酒是他的不是?師父這樣霸道着實要不得。
我剛想辯駁,擡眼就看到師父那細長的眼睛,一下沒了底氣,囁喏道:“我、我以爲那是大師兄的……酒。”
“喔,羽兒哪來這麼大膽子在爲師的桃林裡埋酒?”
師父如此說,我領悟了好一陣才明白過來,當下就恨不得想狠抽自己兩個嘴巴子。就是,大師兄那廝哪有膽子敢在師父的地盤埋酒!我是漿糊腦子啊!
完了,這下師父他老人家怕是要跟我計較到底了。
乾脆我臉皮再厚一點算了。我走過去,抱起一個酒罈放在懷裡掂量了一下,才眼巴巴地擡頭看着師父道:“師父,不是兩大罈子酒,是兩小罈子。”
師父卻眉眼含笑,信手拂落身上的桃花瓣,悠然道:“一小罈子桃花酒也是爲師在這裡埋了一百年。”
當下我腿就有點不聽使喚,一顫一顫的。我帶着哭腔乞求師父道:“師父,徒兒不想關禁閉。”
師父嘴角一挑,看着我道:“那弦兒覺得爲師的酒可還順口?”
“順口極了。”
“那便好。”師父手臂隨着一揮,將桃林裡大大小小的酒罈紛紛搬了出來,與我道:“弦兒且隨師父喝一晚酒,師父就不罰你。”
隱隱的酒香開始蔓延,一路直奔我鼻腔。我看着地上擺滿了酒罈,乾瞪眼。嘴裡卻不爭氣地氾濫了起來。
見我不語,師父又問:“弦兒以爲如何?”
我抱住了一罈最大的,揭開蓋子,伸手蘸了蘸放進嘴裡,味道卻是比先前的更醇香。我美得眼睛都眯了起來,道:“好,一言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