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神仙的生命不如凡人苦短,反而很漫長,千千萬萬年。
三載,不過晃世而過的一件事。
大師兄在仙牢裡思過畢後,天君親自遣了兩名小仙陪同着大師兄,將大師兄送回了崑崙山。
自上次去仙牢裡看過大師兄,我便沒也再去過。因爲他說叫我不去,他應是記恨着我再也不願見到我。
大師兄腳踏在崑崙山的土地時,師父在前,山上所有師兄與我皆在師父側後,迎接大師兄。
大師兄在師父面前中規中矩地跪下,作揖道:“徒兒給師父請安。徒兒此次歷劫不成,請師父責罰。”
師父淡淡道:“回來便好。羽兒歷劫不成,再重頭修習便是。”他親手將大師兄扶了起來。讓大師兄與我們敘舊,自己先行離去了。
師父他心裡也不好受罷。
衆師兄拱手,齊齊道了一聲:“大師兄。”
大師兄愣了愣,卻一雙眼放在我身上,溫溫笑道:“小師妹似乎不大歡迎大師兄。”
我這才猛然驚覺,自己在一邊呆傻愣住,忘記如其他師兄一般作揖喚他一聲“大師兄”。只是他連說話都變得淺淺淡淡,很有一副身爲神仙的樣子。我想他再也不會如從前那般,愛叨嗑愛面子愛八卦愛搖擺了罷。
我一如往常地故作輕鬆回笑道:“大師兄這歷劫歸來,小師妹怎麼可能不歡迎。”
只聽大師兄與其他師兄們有板有眼訓道:“這二次歷劫非同小可,怪只怪平日裡大師兄未勤加修習。如今便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師弟還有小師妹要警以爲戒纔是。”他說得那般雲淡風輕。
我卻是聽得百般澀然。
大抵一粒忘情丹下去,他連他原本是記恨着小師妹這檔子事都忘記了。
我擡眼看着他,那雙以往璀璨若星火的眸子安安靜靜,再無半分閃耀的晶亮。無論喝了忘情水還是過了億萬年……他說過……
我忽而輕笑出聲,問大師兄:“大師兄,早前聽說過人間有曇花一現,你見到過沒?”
大師兄蹙了蹙眉,道:“見是見過,不過曇花一現只有兩個時辰,太可惜了些。”
我便再問:“那兩個時辰裡,大師兄覺得曇花何時最美?”
大師兄沉吟了下,道:“自然是曇花初初綻放的時候最美。”
我聞言眯了眯眼,轉身跑掉了。眼淚卻還是在我將將轉身的那一刻,溜了出來。
身後有師兄無奈地喚我。
依稀聽大師兄問:“小師妹她這是如何了?”
那日斷仙台上,她巧笑嫣然,問:“小梓兒最好看的時候是什麼時候?”
他被縛在高高的石柱上,眼裡情深,道:“小梓兒問我願意不願意娶你的時候。那時曇花初初爲我一人綻放,願意只爲我一人綻放。世人愛牡丹,我溪羽只愛曇花。”
她又笑:“原來我在你心中是一株曇花。”
“只此一朵,三界絕無僅有。”
“曇花只爲一人綻,兩個時辰足以。將將你說的小梓兒最好看的時候,不論喝了忘情水還是過了億萬年,哪怕模模糊糊若有若無,記得一點也好。小梓兒心中的良人,別無他人。”
(二)
桃林裡的風吹得很緊。我瑟縮着身子,蹲在一棵桃樹下。
“不管是喝了忘情水還是過了億萬年,你們皆休想讓我忘記,小梓兒最好看的時候。”三年前,猶記得大師兄服下忘情丹時,說得堅韌決絕。
不管是喝了忘情水還是過了億萬年,大師兄不復往日的大師兄,換得一副沉穩內斂。只是一粒忘情丹,他是將自己忘記了也不會忘記曇花初綻的時候。
我雙手擱在膝蓋上,垂着頭。任由淚水一滴一滴沾溼地上凌落的桃花瓣。如今大師兄不記得他記恨過我,我這是怎麼了,該歡喜纔對。
不知過了多久,我頭頂上方傳來一聲淺淺的嘆息。他身上的味道與這桃林的一樣,我曉得是師父。
師父在我旁邊坐了下來,倚靠着樹,清清淺淺道:“弦兒何苦折騰自己。爲師知道,弦兒費盡心思一心想保護大師兄,可世間萬事哪得兩全其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我顫了顫身子,忙吸了吸鼻子道:“師父說的這、這些,徒兒、徒兒都明白。”
師父伸出長臂繞過我的肩頭,霸道地將我摁進他懷裡,一手輕輕擦拭着我的臉頰,喃喃道:“那弦兒還哭什麼。”
我擡起頭看着他,道:“那師父就不難過了麼。”
師父面色怔了怔,不語。
我又道:“想必師父是難過的。帶徒兒去仙牢,師父一次都未踏進去,想必是難過的。”
師父輕輕挑起脣角,道:“羽兒的性子爲師清楚得很,他心中有愧自以爲給崑崙山蒙了羞丟了臉。彼時爲師沒進去纔是對的。”
頓了頓師父又嘆道:“弦兒,莫要怪你大師兄。情乃穿腸毒藥,皆身不由己。”我分明看清了師父眼底裡的落寞。
良久,我才悶悶道:“師父說的這些,徒兒怎會不懂。”只是要如師父這般想得通透,我道行還不夠。
風吹得久了,有些涼。師父的手臂收得緊了些,將我圈住。
我曉得我靠在師父的懷裡,我亦曉得抱着我的人是我師父。他讓我好安然,我一時留戀竟不想顧這師徒情意。
只是他終究是我師父。七萬年來都只是我師父。
我看着大片大片灼灼的桃花,輕聲道:“師父如此擁着徒兒,竟不怕外人道是不倫不類麼。”
師父垂着眼簾,低低笑了,道:“那弦兒覺得是不倫不類麼?”
我還是心裡掙扎着自他懷裡躲了出來,道:“師父不怕,徒兒怕。師父高高在上聲名顯赫受三界矚目,名聲壞不得。”
師父怔怔看了我半晌,隨即伸手拈起我頭髮上的花瓣,卻清清淺淺道:“過幾日,弦兒隨爲師下凡罷。”
我沒問緣由,不想答應。但口中終是不由自主道出了一聲“好”。
(三)
第二日,崑崙山上泠染與墨樺一同到來。依舊是一紅一白,很是炫目。
是大師兄將他二人引至師父書房的。
我去了師父書房,只站在門口就見泠染看着大師兄的神情有些怔然,欲言又止卻被墨樺拉住。
大師兄的事,鬧得三界盡知。
我與大師兄在門口錯過。他溫溫與我道:“小師妹快進去罷,客人等得快着急了。”
我低頭淡淡應了聲:“有勞大師兄。”
泠染見了我立馬過來拉我。說的第一句話便是:“一段時日不見,彌淺竟消瘦得如此厲害。”
我咧開嘴,笑:“哪有。今日你倒是捨得來看我。”
我走了進去,看見師父的茶几上放着一張大紅的柬子。師父悠然地喝着清茶。我便忍不住好奇道:“泠染是專程來送請柬來了?怎麼,莫不是泠染也想做一個仙會?”
墨樺走到我面前,向我遞出一張柬子來,似笑非笑道:“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狐疑地看了看墨樺滿面春光,翻開了柬子,霎時手就抽筋了。這、這這這……不是喜帖麼?!難道……難道,他們……要成婚了?!
我震驚地擡起頭來,看了看墨樺,再看了看泠染。泠染面頰微紅,側臉看向窗外。
我忍不住彎起了脣,笑睨着墨樺與泠染,道:“恭喜恭喜,恭喜二位。”
墨樺向我拱拱手,挑了挑眉,道:“還要多謝司戰神君與小仙友相助纔是。”
泠染耳朵機靈,聞言猛側回頭來,直勾勾看了看我師父,再看着我道:“彌淺,你們助他什麼了?”
我心肝縮了縮。其實……我真的什麼都沒做!我幽怨地擡眼看了看墨樺,不想他正露出一股子狡猾的狐狸笑!
墨樺,你個天神奶奶的,敢整我!
我賠上笑臉,與泠染軟聲眼巴巴道:“泠染啊,我一向與你並肩作戰自始自終都站在你這邊,何曾助過他什麼!你莫不是不相信我?”
泠染思忖了下,道:“我如何可能不相信你。”她轉身又對墨樺呲牙咧嘴道,“唔,混蛋,休得污衊我們家彌淺!”
墨樺眼角抽了抽。
我對着墨樺大笑三聲,隨即邊瞅着墨樺變黑的臉色邊問泠染:“喂泠染,你不是立志要娶一個武神仙麼,你說像墨樺那樣的文神仙狡猾多端又滿肚子壞水還弱不禁風的樣子,如何最後還是要娶了這個文神仙?”
泠染囁喏了半天,才道:“其實、其實他、他也算半個武神仙。”
我恍然大悟道:“哦哦!我差點忘了,文曲仙君是位文武雙全的神仙!”
“彌淺!你竟敢笑話我!”
(四)
泠染與墨樺的仙會辦得很隆重很熱鬧。自鬼界到文曲宮,皆是賓客滿席。
我與師父初至鬼界,見鬼界一掃往日陰鬱的氣息,到處變得喜慶洋洋,倒也還難得。只是想不到,與我相伴那般久的泠染,今日便要嫁人了,如何都有些恍恍惚惚。
泠染穿着一身嫁衣,臉頰嫣紅,比平日更添了幾分妖冶和風情。
我爲她梳頭髮,學着凡間女子嫁人的模樣,從頭頂梳至髮尾,意味着日後能順順利利,能與夫君相親相愛。
今日難得泠染安靜了許多,坐在梳妝鏡前。
我調笑道:“女子嫁人本是件大喜事,奈何一到泠染身上便像是愁事一般。”
泠染睜着水汪汪的鳳目,自鏡子裡邊看着我,道:“我有些惆悵。”
我問:“有何惆悵?”
泠染垂下眼簾,道:“今日我隨那混蛋上了天庭,還不曉得下次你我相見是何時。我時時刻刻不在你身邊,怕是你要受人欺負。”
我鼻子微酸。笑道:“你這是什麼話,你可是答應過我了,日後若誰欺負我,我讓你幫我砍誰你便砍誰。你莫不是想後悔?”
泠染急道:“怎麼可能會後悔!”
我吁了一口氣,道:“那便好。誰說你日後不能常來見我?你什麼時候想我了,就隨墨樺一齊下來看我便是。”
泠染彎了彎眼,總算露出了笑,道:“也是。”
似想起了什麼,我便忍不住開口問:“泠染,我一直不曉得,你不是不稀罕墨樺麼,爲何最終還是要嫁與他?”
泠染突然安靜了下來,半晌才幽幽問道:“念想一個人唸了七萬年,很苦罷?”
我似乎明白了,便道:“嗯,是很苦。莫說七萬年,僅僅是念而不得就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