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回過頭去,哀怨地望着師父。
師父挑了挑脣,道:“弦兒不信?”說着他便伸出手指指了指窗外,又道,“已經開始下雨了喔。”
窗外襲進一陣涼風,我扭頭向外看去,果真樹葉裡響起沙沙的響聲,越來越大。
我忙關上窗扇,在牆角蹲下,巴望着師父道:“師父若不嫌棄,就讓徒兒、徒兒在這裡眯一晚罷。”不等師父答應不答應,我就先蹲了下去。
大抵是許久許久不曾睡個安穩覺了,此刻我與師父同在一間房裡讓我覺得十分安然。我連蹲着也感到陣陣睡意。
遂我將頭枕在手臂上,漸漸闔上雙目。
只是意識朦朧之際,腦海裡閃過無數幻影。黃沙,狂風,嫁衣,喜轎……撕心裂肺的呼喊,歡呼雀躍的哄叫……
突然手臂上傳來一股力往上擡。我霎時驚醒了過來。
我半眯着雙眼擡頭看。只見師父正逆着燭光彎下身來,一手拉着我的胳膊,一手卻拂過我的眼角,輕輕道:“就這一會兒光景弦兒竟也能睡得着。怎麼了,做噩夢了麼。”
我亦跟着伸手摸上眼角。指尖潮溼。我對師父笑道:“徒兒沒做噩夢,大抵是睡意濃烈困得慌罷。”
師父不由分說地將我拉了起來,道:“弦兒若真是蹲在那裡一晚,怕是涼了些。”他將我拉至牀榻邊,又道,“上去躺着罷。”
我看着牀榻有些怔愣,道:“徒兒惶恐。”
師父聲音卻沉了些,道:“弦兒連爲師的話都不聽了?”
“不是的,師父。”我忙解釋。望了望美麗可愛的牀榻,我心裡輾轉反側,終於出聲又道,“徒兒遵命。”
我乖乖順順地爬上榻,蓋上被子躺下。
師父卻兀自坐在桌前。清俊的背影映入我的眼簾,心頭跟着膨脹了起來。我佔了師父的牀榻,師父不休息了麼,是不是要打算一直坐到天明?
這下就算是閉上眼也無法再安然入睡了。
我心裡頭掙扎了許久,終是忍不住出聲問:“師父,徒兒、徒兒睡這裡了,師父如何辦?”
師父背影頓了頓,道:“無妨,爲師不乏。”
師父與我一樣,一同去參加泠染的仙婚,後又一同下凡走了很久的路,如何可能會不乏。怕他只是不想我這個徒弟擔心。我看了看這牀榻也還算寬,遂猶猶豫豫道:“若是、若是師父不嫌棄的、的話……”
師父轉過頭看,安安靜靜地看着我。
我忙向裡挪了挪身體,空出一半牀榻,坐起來指了指外邊一半,囁囁喏喏道:“師父、師父不嫌棄徒兒的話……就、就躺外邊罷……罷……”
師父愣了好一半天,隨之淺淺地笑,笑得滿室生輝。
(二)
見師父不應聲“好”亦不應聲“不好”,只顧看着我笑。
我心下窪涼了一片。師父定是在嘲笑我不知好歹,竟能說出這般不知禮數的話來,他也肯定是嫌棄與我一起躺的。
我便又道:“師父若是嫌棄,那便一直坐着罷。”我拉過被子,再又躺下。不曉得怎的,這話連我自己聽起來也是酸酸的。
哪曉得師父竟輕笑出聲。隨即他單手一拂,熄滅了蠟燭。我眼前一黑。
一陣桃花香沁鼻,師父竟願意在我身旁躺了下來。他嘆笑道:“弦兒是女子,與爲師躺一起也不怕爲師壞了弦兒的名節。”
我心又開始一陣一陣的悸痛,道:“名節是什麼又吃不得。若能換得師父一夜安寢,沒有了就沒有了。”
“弦兒”,師父拉長了聲音,道,“莫要再說這些。”
“啊?”我回過神來,有些惘然。將將我說了什麼?
師父吁了一口氣,低低道:“爲師怕忍不住……”他沒再說下去。
過了好一會兒,我卻發覺我還是了無睡意。我側頭看了看身邊的師父,雖然很黑只能隱隱看清輪廓,我突然想,我是不是捨不得睡了。
“弦兒在看什麼?”師父忽而出聲,將我嚇了一跳。
我忙側回頭去,結結巴巴道:“沒、沒沒看什麼。師父、師父怎麼還未睡?”
師父卻道:“弦兒不是也還未睡麼。”
“我、我我是在想……”
師父聲音很輕很柔,道:“在想什麼?”
我腦子靈光一閃,道:“我在想師父帶徒兒下凡是來做什麼,是不是有什麼要緊的任務要完成?”
師父卻輕輕笑道:“沒什麼要緊的事物。爲師只是想帶弦兒下界散散心,不做神仙,做幾日踏實的凡人。”
不光心裡悸痛,全身上下每一處地方都似被灼燒了一般,疼痛。我喃喃道:“弦兒何德何能……”
師父不語。
閉眼之際,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自榻上坐了起來。
師父似被我驚擾到,道:“弦兒怎麼了?”
我伸手摸了摸師父身上,感受到師父渾身一震;我又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我……我將牀榻讓與師父一半,竟、竟忘記了將被子也讓與師父一半!
我忙將被子拉過來蓋在師父身上,道:“徒兒沒有想到師父怎麼不說,不蓋被子就這般躺着不涼纔怪。”
好一會師父才暗啞道:“弦兒有心了。”
與師父一同蓋上被子,被窩裡很快便暖和了起來。我雙手安放在榻上,安心入了眠。只是手心,像被人捂着一般,一夜都很滑很暖。
(三)
我這一睡卻是睡得久了些。待我惺忪睜開眼時,房裡一派明亮。
一隻水杯遞到了我面前。
我揉了揉眼,還有些澀乏,伸手就接過水杯往嘴邊送去。喝罷兩口水,清水沾溼了脣,脣邊有些涼涼的。我便張了張口,嘟了兩口氣。
邊上伸過一隻手來,我便順手將水杯遞了回去。
我伸手抓了抓臉上的頭髮,覺得有些不舒服,但又不曉得是哪裡不舒服。後來左右上下眯着眼四顧了一下自己,才發現原來是衣服垮了,衣領滑到一邊肩膀上,勒得我另一邊脖子不舒服。
我費力將衣服拉了回去,摸摸肚子嘆口氣,嘟道:“唔,好餓。”
“弦兒都睡過午後了,怎能不餓。”
“哦,已經午後了麼。”我闔着雙目歪了歪脖子點着頭,道,“可我是神仙,你曉不曉得我是神仙,不會餓得這般難受的……”
“這個爲師自是知道,爲師有桃花糕,弦兒要吃麼。”
“弦兒的桃花糕,爲師不吃。”我想了想似乎不對,又改口道,“爲師的桃花糕,弦兒不吃。”
……爲師……弦兒……桃花糕……我搭着腦子晃晃悠悠了好一陣。
爲師……爲師……爲師?!
“師父?!”當下我一個激靈,揉了揉眼趕走了瞌睡,驚悚地擡眼望去。
我心肝兒一陣猛縮。見師父正彎身低着眉眼笑睨着我,道:“嗯,是爲師。”他手裡還捻着一直水杯!
莫不是……莫不是將將是師父遞水給我的?!完了完了,我猛敲了一下自己的漿糊腦子。我好大的狗膽,竟然讓師父來伺候我喝水!
我縮着脖子忙自榻上爬起來,惶恐道:“徒兒不知是師父,徒兒有罪!”
我十分慌急地起身,將將往前挪一挪步子,怎知腳一下不慎踩住了自己的裙襬,身體竟毫無預兆地就直接栽倒下榻去!
摔一跤不打緊。要緊的是榻前現下不還立着師父那尊大佛麼?!
(四)
“咚”地一聲,水杯落在了地上,裡面剩了點清水亦灑在了地上。
隨之一聲悶響。
一陣晃盪之後,怔怔地盯着眼前一片黑色緞裳,我愣是回不過神來。眉心一片溫溫的柔軟。
良久身下才傳來師父隱忍的聲音:“弦兒摔到了沒有?”
隨着說話聲,我眉心上的氣息一呵一呵,騰起一股酥癢,一直蔓延到了心尖。我看了看四周,邊上躺着那隻水杯。師父……我才領悟過來,我、我竟壓住了師父還將他壓倒在了地上?!
可能是餓得太久了的緣故,我忽然全身沒了力氣。如何爬都爬不起來。
只聽師父道:“弦兒再亂動的話……”
將將手一撐起來,聽師父如是一說,又軟了下去,再壓了師父一回!
我忙擡起頭去,不想鼻尖卻蹭過師父的下巴,磕了一下。我真想狠狠抽自己幾個嘴巴子!平日裡不是很利索麼!
我擡眼緊張道:“師父,有沒有被磕到,疼不疼?”反正我鼻子是很疼。
映入眼簾的是師父那張一張一噏的薄脣。看起來水水潤潤的,我竟移不開眼了,兀自嚥了下口水。
薄脣輕啓,道:“爲師是怕弦兒鼻子疼。”
我只顧盯着那一方紅潤,喉嚨有些發緊,道:“弦兒皮糙肉厚,不疼不疼。”
過了一會兒,師父沙啞着聲音忽然問我:“弦兒在看什麼。”
我又咽了一下口水,道:“弦兒好餓。”
……
我頭埋在桌上,啃着幾碟桃花糕。時不時拿眼偷偷瞅着師父的臉色,還有、還有他的脣。
不曉得我是如何自地上爬起來的,只曉得我好餓,若是再不起來就怕要忍不住往師父的嘴上啃去了。
我怎可以對師父做出如此犯上作亂的事情來,於是僅存的一點理智讓我沒去啃師父的脣,啃起了桌上的桃花糕。
……但我卻似着了魔一般……想啃師父的嘴脣……無論如何都想……
與師父在一起,我就覺得狀況特別多。手腳不麻利一不小心就磕磕碰碰,嘴巴不機靈除了吃連說話都說不好。若是師父一件件追究起來……不敢想我還能活多久。
吃罷了桃花糕,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嗝。
師父坐在一邊看着我,笑道:“弦兒吃飽了?”
我悽悽地看了看師父,默默垂頭,道:“吃飽了。”
師父又道:“弦兒嘴角沾上東西了。”說着他便朝我伸出手來。
我幽幽瞥了瞥那隻手,順手擡起自己衣袖往嘴上一抹,甕聲道:“師父,徒兒擦乾淨了。”
師父頓了頓,卻輕輕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