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虎雛(七)

銅匠師父傳授的步下混戰中避箭方式有兩種,第一是倒地後滾,利用地面上的坑窪保護要害。第二種是躲在最近一個人的身後,無論對方是敵是友。如果是在去年遼東之戰前,此刻的李旭肯定已經倒了下去。可今天,他卻毫不猶豫地抓起了一名高句麗潰兵擋在了自己的胸前。

羽箭射入身體的噗噗聲和傷者的慘呼刺激着他的耳朵,在那一瞬間,旭子甚至清晰地感受到了對方體內生命正一點點地流逝。他楞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竟然變得這麼殘忍。但在下一個瞬間,同伴的鮮血又燒紅了他的眼睛。

以羽箭射殺己方潰兵,以免潰逃者衝擊本陣。這是楊夫子那本筆記上曾經清晰記載的兵道。慈不掌兵,從楊夫子的筆記到徐大眼的言傳,再到麥鐵杖、劉弘基等人的指導,幾乎每個人都曾經向旭子闡述過這個道理。在旭子自己掌控的雄武驍果營中,也有專門的督戰隊存在。但眼睜睜地看到高句麗弓箭手將敵我雙方的士兵同時射殺在矮牆下,依然讓他覺得義憤填膺。

驍果們身上的鎧甲很結實,但不意味着這麼近的距離可以抵擋羽箭攢射。第一輪射擊中,有七十多名衝在最前方的驍果倒了下去。高句麗弓箭手快速彎弓,開始了第二輪無差別射擊。驍果們被羽箭壓得紛紛後退,潰敗的高句麗殘兵從驟然的打擊中緩過神來,四散奔逃。

“彎弓―――”高句麗校尉大聲喊着。阻擊效果不錯,乙支將軍答應完成任務後給他重賞。正當他爲自己的絕世戰功而得意時,他看見一具插滿了羽箭的屍體向自己衝來。

“放,快放箭!”校尉大聲命令。無數羽箭射在了那具活動的屍體上。屍體繼續前衝,貼近矮牆,突然騰空而起,向弓箭手們當頭砸下。

旭子將屍體拋了出去,整個人如豹子般跳進了弓箭手隊伍。倉卒趕來的弓箭手們驚呆了,他們沒想到有人居然能在這麼密集的箭雨下活着衝進他們的行列。一瞬間的功夫,李旭就用長刀在弓箭手隊伍中開了一條血口子,高句麗人的射擊也立刻嘎然而止。

李旭怒吼着,用膝蓋頂上了一個弓箭手的小腹。拿這個傷者爲盾牌,他擋住了左側刺過來的致命一擊。隨後,黑刀掄起一道烏光,又切掉了另一隻拿刀的胳膊。銅匠師父當年教導的招術沒有套路,完全是根據對方的兵器隨機應變。經過當年錢世雄將軍的點撥,又經過一年多來沙場的磨鍊,旭子已經完全理解了師父教導的精髓。

那根本不是什麼武功,只是戰場上的殺人技巧。無論對方的兵器是長是短,是輕是重,勝負必須在一、兩個照面之間決出來。以輕傷換重擊,以自己的非要害部位換取給敵人致命一擊的機會。尋常比武中沒有人會這麼幹。而戰場上,這就是生和死之間的差別。

有這麼一個殺神從天而降,弓箭手們沒有勇氣繼續封鎖隋軍前進的道路。他們必須先擊中精力解決這個殺神,耽擱到下一刻,不知道有多少隻握弓的手臂會被他切下。逆流涌向前方的重甲步兵也紛紛圍攏過來,他們不能允許一個芒刺紮在自己的背上。只是地形實在太窄,弓箭手們想讓讓不開,重甲步兵想往旭子身邊擠卻擠不近,時間在擁擠中慢慢流逝着,靠近旭子的弓箭手不得不拿木弓當作武器來抵擋他的長刀。而他手中的長刀卻又銳利無比,往往只一下,就把木弓和木弓的主人同時切成了兩段。

旭子揮刀,潑出一輪又一輪血瀑。身上帶着羽箭,但他感覺不到疼痛。血水濺了他滿臉,但他聞不到其中腥氣。鎧甲不再沉重,大腿不再酸澀,他已經沒有了感覺,沒有了思維,沒有了自我。周圍的人在他眼裡漸漸變成了木偶,時間也一下子停止,世界凝固了,凍住了所有人,只有一柄黑色的長刀,在人羣中輕柔地舞動,舞動,盡情地收割着生命。

兩個弓箭手倒下了,被擋在他們身後的重甲步兵終於擠了過來。那個人一手持刀,一手持盾。他用盾牌擋下了黑刀致命一擊,手中利刃毒蛇一樣刺向旭子的腰部。旭子的身體在被利刃刺中之前歪了歪,讓過了毒蛇的信子。接着,黑刀如有生命一般迴旋過來,將利刃主人的頭顱掃上了半空中。

“噗!”血如噴泉般從沒了頭的脖頸中噴出來,染紅了整個天空。周圍的人紛紛避讓,旭子揮動長刀追過去,砍倒每一個站在自己身邊的活物。他砍斷一張弓和他的主人,砍碎一根長矛和他的主人,奪過一個盾牌,用它擋住一把橫刀,接着他用盾牌砸碎了對手的鼻樑,用黑刀切開了另一人的喉嚨。

周圍的兵器突然就散開了,亂紛紛向遠方散去。旭子邁步去追,腿卻被一個傷者死死抱住。他揮刀解決那個傷者,再擡頭,周圍已經沒有了對手。幾張熟悉的鎧甲出現他的眼前,同伴的吶喊聲讓他及時地收住了刀。是大隋朝的驍果,弟兄們殺上來了,將敵軍弓箭手、重甲兵、輕甲兵趕羊一般趕進潰卒的隊伍。

“將軍大人受傷了!”一名校尉發出驚呼,衝上前欲攙扶李旭。卻被旭子用血淋淋的彎刀將對方隔在了五步之外,“少羅嗦,帶人粘上去,別給他們喘息時間!”他大聲命令。那名校尉嚇得神色一凜,立刻轉身向前方跑去,一邊跑,一邊大聲喊道:“將軍大人有令,粘住他們,粘住他們!”

李旭的親兵也衝了過來,將主將團團圍在中間。看到了衆人眼中的關切,旭子笑了笑,揮刀砍斷了鎧甲外的箭桿。唐公贈送的鎧甲重是重了些,但防護效果非常好。幾根冷箭都被鎧甲擋去了大部分力道,剩下的部分已經不足以致命。

“弟兄們,衝啊,別讓將軍一個人把功勞全立了!”李孟嘗帶着第二攻擊梯隊,大呼小叫地從旭子身邊跑過。前方的山谷已經越來越寬,寬得足以容納下兩個梯隊協同攻擊。旭子所帶的第一梯隊在剛纔敵軍的攢射中損失甚大,接下來的進攻中,李孟嘗和他的部屬當仁不讓地成爲了主力。

李旭帶着剩餘的三百多勇士繼續前進,又衝破了一個敵軍的營壘後,兩個攻擊梯隊在相對寬闊的谷地上組成了一雙平行的箭頭。高句麗人也調集了更多的士兵衝了上來,雙方開始一寸寸地爭奪戰場。對於那些逃向本陣者,督戰隊果斷地執行了軍法。失去勇氣的人不敢再衝擊自家營壘,轉身逃向烏骨河。河水淺處是個避難的好場所,督戰隊沒時間射殺他們,隋軍也騰不出手來到河裡追殺俘虜。

毒煙已經完全散去了,西沉的落日將最後一縷光透過山谷,和人血一道染紅河水,染紅沙灘,染紅一塊塊大大小小的岩石。每一塊岩石周圍,都有人在疏死拼殺。仗打到這個地步,驍果們已經完全忘記了恐懼。而退到目前位置,高句麗人也不能再退。

再退,就要退出烏骨谷。在開闊地上攔截三十萬一心回家的大軍,這點高句麗兵馬根本不夠給人墊馬蹄!

“攻上去,攻上去,後退者殺無赦!”乙支文興聲嘶力竭地喊。衝過大半個山谷來的敵軍還不是很多,把他們頂回去後,自己一方就有可能拿回半條山谷。時間不容耽擱,越耽擱殺過來的敵軍越衆。那些大隋驍果一個個都殺瘋了,根本不在乎雙方衆寡懸殊,也不在乎個人生死。如果他們全部殺過山谷東段來,乙支文興不敢保證自己還有獲勝的把握。

李孟嘗砍翻一名不知來自哪個民族的渠帥,沒有割對方的人頭,徑直撲向了下一個對手。他的親兵也再顧不上替主將補敵人一刀,提着盾牌,捨命護住他的兩肋。一個長矛手被他劈做了兩半,又一個被他砍掉了半截身子,第二梯隊的士卒以他爲刀尖,一寸寸向敵陣的深處狠刺。

他是從護糧軍中被旭子硬拉到驍果營的,到旭子麾下做校尉本不是他的初衷。當時劉弘基將軍親自找了他,拜託他保護好李旭,並在適當時機表達唐公的善意,他纔不得不來。而到了驍果營之後,他卻漸漸開始欣賞這個年齡比自己還小的郎將。眼下,把命送到這個鬼地方是不是有些虧,李孟嘗已經不再去想。肩膀上的任務到底如何完成,也再構不成煩惱。他只記得李旭交代的任務,向前衝,向前衝,不給敵人喘息機會,沖垮他們,沖垮他們,直到奪下整個山谷。

周圍的敵人越殺越多,李孟嘗覺得有些累了。在戰鬥的間隙,他扭頭快速掃了一眼,看見在自己不遠處,李旭的帥旗還在繼續向前推進。“弟兄們,殺啊!”他大聲吼了一嗓子,他再次掄起砍豁了的橫刀,狠狠地鋸開了一名高句麗旅率的喉嚨。

乙支文興的羣狼戰術收到了一些成效,衝在最前方的兩支大隋兵馬人數漸漸少了下去,攻擊力度也越來越弱。高句麗人、靺鞨獵戶、契丹武士,無數生活在遼東,爲了金錢和家園和戰鬥的部族勇士交替着圍上去,從隋軍的外圍撕下一塊塊血肉。每次,他們中間也有無數生命跌倒在斜陽下,永生不起。“告訴黑水部的契丹人,砍翻那杆大旗我給他八萬石糧食。告訴白巖部的靺鞨人,殺了那個漢子我給他五十,不,五百頭羊!”乙支文興氣急敗壞,指着李旭的戰旗大喊。他不認爲帥旗下的那個人一定是隋軍主帥,這不符合作戰規則,一軍之主絕對不會自己充當先鋒,萬一陣亡,他就是對全軍兵馬的不負責任。但不管那個人是誰,他的人頭自己要定了,自從他看見那面戰旗,此人已經帶着他身後的一百多名弟兄筆直地向前推進了四十多步。每一步,他們都要以十幾個高句麗勇士的生命來墊腳。

紅色的戰旗下,那名全身黑甲,手持黑刀的高大漢子突然擡起了頭,向他這邊看了一眼。乙支文興的心中沒來由地涌起了一陣寒意,立刻閉上了嘴巴。那個黑甲漢子不是人,那眼光分明來自一頭受了傷的猛獸。下一刻,乙支文興摸了摸自己暈呼呼的腦袋,再度舉起了令旗。

他調動了自己身邊最後一支精銳力量,那是他的私兵,輕易不會投入戰場。但遠處那個黑甲漢子給他的感覺太恐怖了,乙支文興不得不盡早將此人殺死在戰場上。

兩夥部族武士,和一夥重甲步兵從三個方向朝旭子夾去。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隋軍的第三攻擊梯隊已經衝了上來,山谷深處,還有更多兵馬在向外涌。如果任由這些人聚攏在那名黑甲武士的戰旗下,以今晚隋軍表現出來的戰鬥力,這場戰鬥的勝負難料。

李旭又向乙支文興的位置看了一眼,他已經可以確定站在遠處不停揮動令旗的那個人是敵軍主帥。對面幾乎所有兵馬都圍繞着此人的調度也動作,如果能殺了他,高句麗人的防禦立刻會土崩瓦解。

旭子砍翻自己前面的高句麗武士,順手到身後摸弓。手伸到半途,才猛然想起來自己今天是步戰,沒帶舅舅贈給自己的殺敵法寶。他把黑刀向乙支文興的方向指了指,做了個攻擊動作,身後的親兵立刻揮動戰旗,把旗尖的方向對準了敵軍的主將。

“殺了戰旗下的那個傢伙!”李孟嘗立刻做出反應,帶着自己的部屬衝向高句麗人的中軍。

李旭揮動黑刀,再次於敵軍當中砍出一條血路。

受高句麗人僱傭的契丹人衝了上來,被乙支文興收買的靺鞨勇士圍了過來,數百名身披重甲的高句麗精銳結成方陣,迎着李旭頂上前來。

敵我雙方的人就像水稻般,一層層倒了下去,揮舞着黑刀,李孟嘗揮舞着“鋸子”,一寸寸,一寸寸,艱難地向乙支文興所在位置靠攏,靠攏。

乙支文興盯着旭子,他拔出了自己鑲了寶石的腰刀,手顫抖着,慢慢又將腰刀按了回去。接着,他又將刀拔了出來,然後又慢慢地按了回去。契丹人沒攔住那頭黑色的老虎,靺鞨人也沒有,自己麾下的家丁訓練有素,器械精良,卻被那頭老虎和他身邊沒受過多少正規訓練的驍果逼得節節後退。

他們真的沒受過訓練麼?乙支文興懷疑自己的情報又問題。斛斯政不會玩得是苦肉計吧?他忽然驚詫地想,冷汗順着頭盔滴滴答答地流了下來。

忽然,他聽到遠處傳來了吶喊聲。不得不偏過頭去,發現數以千計的隋軍居然從踩着水面衝了過來。

這怎麼可能?乙支文興用力擦了擦被汗水模糊的眼睛,終於看清楚了敵軍的虛實。他們腳下踩的不是水面,而是一個個巨大的木筏。下午的時候,那些着了火的毒木閥順流而下,撞毀河道中的大部分木樁和漁網。現在,幾乎暢通無阻的河道剛好成爲隋軍進攻的捷徑。

“弟兄們,殺啊,別讓功勞被李將軍搶光了!”博陵人崔潛、咸陽人薛文舉各帶領一哨人馬跳上河岸,衝進高句麗人的側翼。在側翼警戒的高句麗人多數是下午中過毒的傷兵,體力還沒完全恢復,驟然遭受打擊,隊伍立刻塌下了一大塊。

“哄!”河邊避難的殘兵和中過毒的傷兵四散奔逃,把自家陣型衝了個七零八落。

“督戰隊,督戰隊!”乙支文興氣急敗壞。被一夥毫無經驗的菜鳥打到這番狼狽模樣,這大大傷害了他的自尊。無論如何,他也要把敵人趕回去。他還有督戰隊,還有親兵衛隊,哪怕是帶着親兵和督戰隊逆流而上,他也要斬掉不遠處那顆高傲的腦袋。

負責督戰的將軍沒有迴音,身後卻傳來更大的嘈雜聲。乙支文興不得不回過頭,他看見山谷外的方向煙塵滾滾,不知道有多少兵馬從後邊殺來,一道道撕毀他進行構築的防線。

“大隋東征軍回來了!”乙支文興的身體晃了晃,他有點站立不穩。模糊的目光中,他看見自己麾下的弟兄放棄了抵抗,撒羊般四散奔逃。而那些大隋驍果們毫不客氣地從背後趕上他們,追上一個就剁翻一個。

“他們軍容不整、陣型散亂”乙支文興悲憤莫名,“他們沒打過仗,全憑着一腔蠻勇!”他在暴怒中拔出寶刀,帶着自己的衛兵衝向了驍果的主帥。

僱傭來的契丹人跑了,收買來的靺鞨人跑了,但乙支文興不能跑,他身上扛着自己家族的尊嚴。他衝向那柄黑刀,衝向那個殺死了無數袍澤的黑甲將軍。而那名黑甲將軍也衝向了他,溼漉漉的戰甲,拖着疲憊的身軀。

兩羣人終於撞到了一處,轟然炸開,一瞬間,無數生命迴歸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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