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聖旨在淶水北岸追上了宇文士及和李旭兩個。二人見欽差來到,趕緊命令雄武營就地駐紮,立了中軍,擺了香案,帶領麾下將士洗耳恭聽聖訓。
第一道聖旨剛唸完,闔營將士便沸騰起來。近幾日大夥都得了封賞,朝廷卻唯獨對主將和監軍大人的功勞隻字未提。這種反常安排,已經引發了許多猜測。有人認爲,朝廷此番定然要給監軍和郎將一個大大的賞賜,所以聖旨纔來得晚了。有人卻以爲朝廷處事從來就沒公道過,一直拖延不賞,說不定是想將郎將大人的那份功勞都奪了去,賞給哪個公子王孫。若是功勞都給了他人也好,只怕所有功勞最後皆歸到宇文士及一人頭上,那樣,監軍和主將不和,大夥將來的日子就很難過了。此刻聽聞宇文士及和李旭一個封了鄉侯,一個晉爲伯爵,衆人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刀敲鐵盾,歡呼不止。
“諸位莫急,咱家這還有兩份聖旨!”傳旨的太監四下掃視了一圈,自隨從手中捧起第二份黃絹,清清嗓子,大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聞善武者吝殺,能戰者止暴……”文四駢六,晦澀無比。洋洋灑灑四百餘言,居然通篇都是斥責和不滿。宇文士及見慣了這種陣仗,還能笑臉以對。李旭、趙子銘、慕容羅幾個土豹子,則嚇得冷汗淋漓,面如土色。
剎那間,全軍上下鴉雀無聲。好不容易捱到欽差大人把朝廷的斥責讀完了,幾個心腹將領正準備上前替自家將軍分辯幾句,那欽差卻微微一笑,信手拿出了第三份聖旨。這一份聖旨卻寫得足夠簡單直白,大概是皇帝陛下覺得李旭出身寒微,想必書讀的少的緣故,所以聊聊只有百十個字。告訴李旭皇家對他先前的勇敢行爲很欣賞,特地賜免死金牌一面,縑三千匹,以嘉其忠勇。
免死金牌?李旭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對朝廷封自己個爵位再打一巴掌的行爲,他勉強能理解爲這是天子的駕馭臣下之道。雖然他這個忠勇伯只是三等空頭爵位,沒有食邑,比起宇文士及所得的那個食五百戶柏鄉侯差了不是一點半點,但既然出身不如別人好,旭子也能認命地知足常樂。可皇帝陛下欽賜免罪金牌一事,卻徹底令他幸福暈了。要知道,大隋朝只是在立國之初和掃平南陳時,賜給過功臣們有限的幾面免死金牌。如今,那些得到免死金牌的老臣如楊素、高穎、賀若弼等病死的病死,被誅的被誅,除了一個宇文述外,幾乎無人再能享受如此殊榮。並且,當今聖上即位以來,從沒賜過任何人免死金牌。今天賜下的是第一面,也是唯一的一面!
旭子覺得自己血管裡的血都被點燃了,從頭頂到膝蓋,全身上下熱乎乎的,就像隨時會如水汽般飄起來一樣。俗話說,英雄亦老,如果沒有英明的君王賞識,很多人就要蹉跎終生。姜子牙八十多歲出仕,後人羨慕其少壯。李廣威震大漠,因得不到皇帝的青眼,終生也不能封侯。而自己,拜將、封伯、賜金牌免罪,短短几個月間,就像做夢一般,一躍而就。這種際遇,旭子以前不敢想象,旭子現在心裡充滿感激。
“臣等謝陛下洪恩!”宇文士及拉長了聲音,在旭子耳邊高喊。聽到附近弟兄們山呼謝恩聲,李旭才從木然狀態回過神來。一邊高聲拜謝皇帝陛下的恩賜,一邊以目光示意張秀,令他趕緊去給欽差大臣準備程儀。
“兩位將軍公務繁忙,咱家就不多打擾了!”欽差將聖旨和金牌依次捧給宇文士及和李旭,“聖上的意思,想必二位將軍都能清楚,東都戰事正緊……”
“文公公但請放心,我們驍果營以騎兵爲主,日夜兼程,半個月之內肯定能趕到洛水!”宇文士及雙手捧旨齊眉,恭恭敬敬地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文姓欽差看看宇文士及和李旭兩個,又看看捧着一面漆盤匆匆跑回來的張秀,笑着叮囑:“古來亂兵皆如匪,想那黎陽百姓,可日日盼望着王師呢。”說罷,竟然不肯接受二人的饋贈,交割完賞賜物品,轉身告辭。
李旭和宇文士及兩個送出轅門老遠,才讚歎着走回中軍。太監中居然也有不貪財的,這是今天第三件出乎旭子意料的事情。一連串的震驚徹底擊跨了他的心智,跟在宇文士及身後,他暈暈呼呼地走進大帳,暈暈呼呼地坐上帥位,暈暈呼呼地看着前來賀喜的諸將和擺在眼前的兩份聖旨、一面金牌。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該如何做。
‘倘若不遇,老了英雄。’這一刻,他只想到了自己的幸運,能在少年時遇上慧眼識得英才的主公。至於原來在鄉下時所感受過的種種苦痛,官吏的蠻橫,政令的苛苟,此時居然全被這一連串的幸福沖淡了,主動隱藏進了記憶深處。
“那個文公公是陛下身邊最信任的內監之一,爲晉王時就追隨在左右的,很少外出。”宇文士及看到李旭那幅茫然的模樣,知道他肯定是喜歡傻了,放低聲音,以一些無關緊要的閒話來分散他的注意力。
“是啊,陛下宏恩!”李旭順口嘆了一句,目光依舊凝固在金牌上,彷彿一回頭它就會長翅膀飛走。
“此人姓文名刖,皇上欽賜小字一刀,據說文采不在虞世基之下呢!”宇文士及笑了笑,繼續閒扯。
“是啊,陛下派他前來宣讀聖旨,足見對你我的器重!”李旭的回答依舊不離聖恩。
“嗯哼!嗯哼”宇文士及氣得大聲咳嗽,試圖讓李旭把頭從金牌上轉開,連咳數聲,卻均無結果。他氣得用力一拍桌子,低聲罵道:“你禍害高句麗人的事情,陛下很震怒呢。寫這麼長的聖旨斥責一個人,我從來沒聽說過!”
“啊,是麼?”李旭終於從幸福的漩渦中把魂魄抽了回來,瞪大眼睛問道。
“你這個……”宇文士及雙拳緊握,恨不得上前狠狠抽旭子幾個大耳光把他打醒。“呆子,你可知道萬歲爲何連發三分聖旨給你我。又爲什麼把封賞留到今天?你今後如果不想稀裡糊塗地被人玩死,就最好給我清醒一點兒!”
他是被李旭的態度逼急了,所以用詞極重。此話一出,不但把李旭罵清醒了,帳中其餘諸將也跟着神色凜然。大夥今天都被從天而降的幸福砸懵了,主將和監軍得到皇帝陛下的賞識,意味着全營所有將士的前途都跟着一片大好。至於那篇充滿斥責之言的聖旨,大夥當初還有幾分害怕,見到金牌後,早已將其忘到九霄雲外。
宇文士及對大夥沒惡意,這一點諸將從他盡力爲大夥謀取官職的行爲上就能看得出來。對於官場風雲,在座諸位誰也沒有宇文士及見識多,所以旭子恢復正常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向宇文士及請教。
“請宇文監軍指點!”李旭拱了拱手,虛心請求宇文士及點撥迷津。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第一份聖旨,是庭議之後而發。代表着陛下的諸位肱骨之臣將你我的功過相抵後所達成的一致意見。”宇文士及嘆了口氣,低聲地向大夥解釋。遇到這麼一個“笨”主將算自己倒黴,以後再交朋友一定交家世和自己差不多的,省得替他管這麼多,他還未必承自己的交情!
“無論你我承不承認,雄武營將士一路上在高句麗境內放火拆屋,就是大過。被某些別有用心的人一誇大,足夠讓你丟官罷職。所以,你得了爵位,軍職卻沒有升遷。我雖然既升了軍職又得了爵位,恐怕十有八九是靠父親的面子,而不是自己的戰功!”宇文士及的話裡充滿無奈,這不是他想看到的結果。如果朝廷按實際戰功賞賜他,雖然不會有這麼厚,卻能令他心情舒暢許多。
“那叫什麼過錯,高句麗人什麼時候跟咱們講過道義!”李孟嘗撇了撇嘴,不滿地問。
“李郎將竄升得太快,觸動了別人的利益。沒有把柄,人家還想抓他的把握。何況我大隋官軍一直以仁義之師自詡!”宇文士及瞪了李孟嘗一眼,反駁。“是非對錯不是咱們說得算的,評判權在人家手裡,所以你要麼別犯錯,要麼別讓人抓住把柄!”
“這斥責的旨意,想必就是諸臣的彈劾了!”李旭點了點頭,舉一反二。
“此刻朝廷正值用人之際,所以不能求你我做得十全十美。既然破格提拔了,就得讓咱們知道哪些地方做得不附和朝廷本意。所以呢,斥責的聖旨跟着嘉獎的聖旨一道來。先揚,後抑!”宇文士及點頭,迴應。
“既然如此,皇上還賜李將軍金牌做什麼?”長史趙子銘上前幾步,低聲追問。雖然知道對方這麼做是爲了旭子好,他依然看不慣宇文士及那幅高深莫測的模樣。
“這個就是皇上自己的意思了,實際上,如果朝廷想殺一個人,賜了金牌也不管用!這東西,高穎元帥有過,賀若弼老將軍也有過。”宇文士及指了指金牌,笑着奚落。高穎和賀若弼都是被抄家滅族的,先皇所賜金牌在握,連一個後人都沒保住。
“但皇上賜了你金牌,等於說他自己看好於你。將來如果有人故意在雞蛋裡挑骨頭,就等於掃陛下的顏面!短期之內,對你是福。將來怎樣,仲堅自己要好好思量了!”宇文士及手指輕釦帥案,篤篤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