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爭雄(五)

也許對手的本意在於製造混亂而不是在於殺戮,也許是因爲那一刻逃命的人太多,官兵們追不過來。總之,郭家軍的侍衛統領鄭恩於亂軍中逃離生天。但他的大當家郭方預就沒那麼好的命了,當夜死在秦叔寶的槊下。秦叔寶的所率領的具裝鐵騎速度那麼慢,怎麼可能追上輕裝逃命的郭大當家呢?其後很多年裡,鄭恩一直爲其中緣由而困惑。“也許郭大當家那晚上在女人身上浪費了太多力氣!嗨,界,界,紅顏色的禍水,界,其實沒大錯的!”憑着前半夜偷聽的印象,鄭屠夫得出如是結論。“你們這些男人,明明是自己笨蛋被人偷襲了,卻非把所有責任向女人身上推!”他婆娘聽到這話,立刻用菜刀敲了敲厚重的砧板,大聲反駁。

鄭恩不敢還嘴,只好把所有疑問憋在肚子裡。後來一個偶然機會,他終於知道了事情真相。“的確是紅顏禍水啊!”一邊吃着豬頭肉,他一邊嘆息。說這話時,他婆娘已經做古多年,幾個兒子也開始張羅着娶媳婦。

當晚,郭大當家的確是間接死於女人之手。只是和鄭恩最初想象得不一樣,郭方預不是因爲前半夜耗費了太多力氣,導致後半夜逃命時腿肚子抽筋。他是被女人用軟刀子殺死的,一直到死都沒明白過對方的心思。

發現敗局無法挽回後,郭大當家的立刻決定放棄弟兄們,帶着女人一同逃命。這樣做倒不是因爲他對帳篷裡的女人心生憐惜,只是覺得對方既然是前郡守的女兒,實在逃不掉時也可以架在刀下當人質。誰料到那個女人很聰明,當他衝回帳篷的時候,立刻主動幫你收拾行裝。郭方預最喜歡的沖天冠、黃金甲和鍺黃披風都被她親手取來,利落地幫他穿戴整齊。

“你不是巴不得秦叔寶殺了我麼?”郭方預不明白女人爲什麼溫柔起來,瞪圓了一雙三角眼問。

“我想親眼看到你死,所以我自己不能死在亂軍當中!”女人咬着牙回答了他一句,然後舉了根火把,跟他一道去牽戰馬。

“發騷的小娘皮,等老子逃出去了,一定收拾死你!”郭方預破口大罵,心中卻沒來由地涌起一縷溫柔。“她心裡不是完全沒有我!”這個答案讓其精神爲之一震。帶着幾分自豪感,他一手持刀,一手牽着女人的馬繮繩,從人流中硬闖開了一條血路。

“大當家,大當家救命啊!”途中,無數被自己人踩傷或者被燒傷的嘍囉們趴在地上呼喊。郭方預充耳不聞。欲成大事者必須心黑手狠,這些嘍囉們丟就丟了,用不了三年,他就能再拉起一支同樣規模的隊伍。

“跟着大當家,跟着大當家殺出去!”有人在逃命的關頭似乎還沒忘記尊卑秩序。這讓郭方預更頭疼,他沒想到弟兄們對自己這麼崇拜,也沒想到自己在人羣中這麼容易被認出來。身邊的嘍囉越聚越多,不到半柱香時間湊了近兩千人。這些人圍在郭方預的鞍前馬後,發誓要追隨大當家重整旗鼓。

“也好,咱們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在女人面前,郭方預不想表現得太熊。同時他也不願意做孤家寡人。於是,他做了這輩子最笨的一個決定。

逃命的速度一下子就慢了下來,流寇們缺乏戰馬,並且很多捨命不捨財的傢伙把搶來的輜重也背在了肩膀上。“放下那些沒用的東西,咱們將來還能搶到!”郭方預用刀尖指着一個嘍囉身上的楠木箱子喊。對方卻不肯理會,眼睛自管直勾勾地盯着他身邊的女人。

允許大當家的帶女人跑路,就不能禁止小嘍囉揹着箱子逃生。流寇的規矩向來如此,混亂之中,郭方預不敢再多羅嗦。只好一邊督促着大夥快速趕路,一邊祈禱敵軍不要追上來。

他的祈禱顯然不太靈驗,在半個大營都被火光籠罩後,敵軍立刻開始對逃命者展開了尾隨追擊。對流寇們而言,戰場上的情景很慘烈,因爲這簡直是一邊倒的屠殺。騎着高頭大馬的輕騎兵快速從背後追過來,將躲避不及者一個接一個砍倒。而連日來一直被打得沒有還手之力的北海城也有兵馬衝出城門接應,抓住俘虜立刻就地正法。北海城的出來的兵馬大多都是臨時躲進城裡的普通百姓,見到城外的火光,他們知道報仇的機會來了,拎起木棍菜刀跟在了郡兵的身後。

一小隊輕騎發現了郭方預,吶喊着從背後追來。另一小隊騎兵也被這邊的人流吸引,迂迴着包抄到逃命者的正前方。雙方衆寡相差太懸殊,他們不敢迫得太靠近,卻狼羣般在前後徘徊着,一邊跟蹤,一邊放箭。逃命的隊伍稍不留神,就會被咬下一大塊。

郭方預麾下嘍囉數量是對方二十倍,他卻只能且戰且逃。每當正前方的道路被人堵住,他就不得不命令弟兄們調轉方向,從敵軍側面衝過去。導致這種被動局面的原因有兩個,第一,如果停住腳步和追殺者糾纏,他無法保證大隊官軍會不會很快攆上來。第二,大夥雖然跟着他走,這個時候卻不肯認真聽從指揮。每當他試圖指定一個人作爲留下來阻擊者的臨時頭領,那個人很快就消失不見了。在被人追殺了小半柱香時間後,剛纔還信誓旦旦說要跟着郭大當家重整旗鼓的嘍囉們開始四下逃散。身後人數陸續增加到兩百餘人的追兵們的視線卻沒有被這些四下逃命的嘍囉們所吸引,他們全力加速,緊銜着郭方預的馬尾。

越來越多的騎兵向這裡追來,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們居然能清楚地從亂軍中分辯出郭方預是個大人物。嘍囉兵們崩潰了,他們提不起與騎兵對抗的勇氣。那個扛着楠木箱子的小嘍囉也丟棄了他的財寶,敞開的箱蓋中,郭方預看到一大堆女人衣服。

“快熄掉火把!跟我趁亂逃命!”郭方預一邊逃,一邊對身邊的女人大聲命令。他還有最後一個機會,周圍的包圍圈暫時無法合攏,嘍囉們逃散後,他的目標也會降低到最小。但那個女人卻好像嚇傻了,不但沒有聽,而且把火把舉得更高。

“熄掉火把,你這個笨蛋!否則咱倆都會成爲人家的箭靶子!”郭方預氣急敗壞的命令。已經有羽箭交替飛來,不斷擦過女人和他的耳邊掠過。但那個女人臉上卻沒有絲毫懼色,只是用一種悲憫的目光看着郭方預,彷彿看着一個小丑。

“你這個騷娘們!”郭方預發覺自己上當了。揮刀,向女人的手臂砍去。刀刃上傳來的感覺告訴他,自己如願砍中了目標。但身邊的火把卻沒有滅,女人用身體硬扛了他一刀,在落馬的瞬間,把火把戳到了他胯下坐騎的眼睛上。

受了傷的戰馬發出一聲淒厲的嘶鳴,將郭方預摔下馬背。身邊的嘍囉們丟下武器,財寶,四散奔逃,沒人肯停下再多看郭大當家一眼。

沖天冠、黃金甲、鍺黃披風,不用問,騎兵們也知道落馬的人是條大魚。他們吶喊着從四面八方圍攏上來,試圖將郭方預生擒活捉。最後關頭,自知失去生路的郭大當家卻突然來了勇氣。他從地上撿起一根別人丟棄的木棒,將衝過來的騎兵一一逼在圈子外。

“我就是郭方預,我要死在秦叔寶手裡!我要與秦叔寶單挑!”郭方預揮舞着木棒,大聲嚷嚷。“這是她的願望,他是北海郡守鮮于樂的女兒”指着血泊中掙扎的女人,他狂笑着叫喊。

騎兵們在十步外停住了馬頭,他們無法理解眼前這個瘋子。他們都看到了郭方預因何而落馬,實際上,大夥之所以能在如此黑的夜裡沒有追丟目標,也是得益女人手裡始終照亮郭方預一身金鎧的火把。

“我滿足你最後一個願望!”郭方預緩緩走到女人身邊,用手托起對方的頭顱。那雙曾經充滿仇恨的眼睛已經慢慢黯淡,最後一縷閃亮,卻依稀帶着幾分欣賞。

遠處傳來的沉重的馬蹄聲,二十餘匹具裝鐵騎緩緩而上。郭方預扶正女人的頭,讓她看清楚鐵騎上人那個人的身形。

然後,他放下女人,拎着木棒,衝着當先一名騎手擺出了個挑戰的姿勢。來人臉上帶着面甲,面甲上爲了嚇人而畫着獠牙和巨齒。但郭方預知道面甲後的人就是秦叔寶,除了他,沒有第二人手中的長槊鋒刃長達五尺。

“丈八槊所向披靡,黃驃馬日行千里。還有一雙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金裝鐗,鏟奸除惡!”臥在血泊中的女人動了動,微笑着合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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