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上立刻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跡,緩緩地漂向遠方。“格兄受傷了?”有個關切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令格謙的身體猛然僵直。
“沒,沒有,下馬時不小心,被馬繮繩上的裂口颳了一下!”不用回頭,格謙也知道身後那個假仁假義的東西是誰,淡淡地答了一句,同時用手掌按住了腰間刀柄。
“他奶奶的,這鬼天氣,冷得馬繮繩都起了刺!”身後的腳步聲嘎然而止,半天雲楊公卿在距離格謙五步遠的位置站好,伸手扯下一根落光了葉子的枯樹枝,丟到山溪中,打起一連串的水漂。
“是啊,這鬼天氣。楊當家找我有事兒?”格謙不動聲色地和楊公卿打着哈哈,轉過身,與楊公卿正面相對。
“剛纔的事情沒跟格當家商量,楊某非常過意不去。但楊某也是迫不得以,請格當家見諒”楊公卿抱拳,恭恭敬敬地給格謙做了個揖,算是賠罪。
“哪裡,你年紀比我青,見識也比我高,能將大夥的士氣重新調動起來,格某高興還來不及,怎會跟自家兄弟爭一時長短!”格謙非常寬厚笑了笑,側開身,以長者身份還了個半揖。
“如此,楊某就心安了!”楊公卿的眉毛輕輕跳了跳,臉上立刻現出了富有感染力的笑容。
“這路上之事,還得多仰仗楊當家!”格謙用眼角的餘光掃了掃時刻跟在楊公卿身後的四名騎手,然後扯着嗓子,衝着溪流邊洗臉的衆位寨主們高聲喊道:“從今天起,路上的安排大夥都聽楊當家的。楊當家的話便是我的話,大夥不要怠慢了!”
有了他這句交代,接下來的事情變得好辦得多。楊公卿先是精簡輜重,下令將一些不易攜帶,價值又不算高的罈罈罐罐全部丟掉。然後從自家的馬隊中抽調出幾百匹馱馬,讓隊伍中年紀過大或者過小的嘍囉都以馬代步。接着又派出兩隊騎兵,沿官道兩側向前搜索,殺死所有遇到的百姓和行商,以免其泄漏大夥行藏。最後才安排撤離順序,以最本部騎兵爲前鋒,其他各部抽調出來的勇悍者爲後衛,夾着所有人向南急行。
所有的安排被接下來的事實證明了其效果。大夥的撤退速度加快了將近一倍,並且慢慢又拾回了已經被山路折磨光的精神頭。特別是楊公卿麾下那些騎手,走平坦的大路至少令他們能比走鄉間小路少消耗七成體力。纔到了下午未時,走在隊伍正前方的馬賊們已經有精神唱歌,“妹子啊,你的眉毛像魚鉤,一支鉤在了心尖上…..”“我拉着長弓去射大雁,卻看見你走在溪流邊,青紅色的果實細細的腰,哥哥我看得直心焦……”不知道從哪個時代創作,也不知道是起源於那個民族的小調此起彼伏地在人羣中傳唱,沒有風、雅、頌那樣齊整,卻令所有人腳步變得輕快。
當順手幹掉了一夥武裝私鹽販子,並將所有戰利品由幾家隊伍平均分配後,流寇們的士氣愈發高漲。他們幾乎完全忘記了可能隨時撲過來的官軍,也無視於一些堡寨上空升起的狼煙。順着官道,大搖大擺。
下午申時,前方探路的斥候送來急報。數日前對大夥視而不見的南皮縣尉崔新勃帶領三千兵勇,堵在了石碑渡口,背水列陣。
“你看清楚了,他們只有三千人?”沒等衆寨主開口,楊公卿搶先問道。
“的確只有三千多人,只紮了三個營壘,連半個河灘都沒站滿!”斥候猶豫了一下,肯定地回答。
“有騎兵麼?”楊公卿無視格謙等人的存在,繼續追問。
“很少,肯定沒超過一百,其餘都是步卒!”斥候快速給出了一個令人放心的答案。
“沒騎兵他們能幹個球!”楊公卿張口罵了一句粗話,然後轉過身來對衆寨主們命令,“諸位哥哥在此稍微休息片刻,我去去便回!”說罷,帶着自己的親衛,呼嘯而去。
崔新勃顯然過低地小瞧了他的對手。隨着官軍在河間各地的輝煌戰績傳來,他認爲自己也能趁機撈取一些功名。即便殺不了楊公卿,至少可以把流寇們堵在石牌河北岸兩三天,以便楊老將軍和李大將軍騰出手來將其包圍。
誰料楊公卿根本不給他建功立業的機會。還沒等鄉勇們將背水一戰的架勢拉開,四千多馬賊已經斜着捲了過來。他們沒有陣型,就像一羣被捅壞的巢穴的野蜂。口裡罵着亂七八糟的髒話,刀片在日光下耀眼生寒!
“放箭,放箭!”崔新勃沒想到楊公卿不讀兵書,看不出當年三齊王韓信用兵手段的厲害,迫不及待地下令。
“踩死他們!踩死他們,背後有人看着呢!”楊公卿的命令簡潔明瞭。
背後有人看着!這句話比任何動員令都好使。大小馬賊如吃多了麻黃的野狗,根本不在乎頭頂上飛來的“毛毛雨”。他們要讓官軍知道知道半天雲的厲害,也捎帶教訓教訓那些觀戰的其他嘍囉,讓他們懂得什麼樣子纔算真正的綠林好漢。
涌到本陣前觀戰的格謙等人驚訝得目瞪口呆。到了這個時候,他們已經顧不上再計較楊公卿的囂張了,注意力完全被其不要命的打法吸引到戰場上。
“楊兄弟真夠勇敢的!”鹿角寨當家王進寶低聲稱讚。
“匹夫之勇而已!”雞冠山當家李明澤和他看法迥然相異。
二人的話音剛落,敵我雙方已經發生接觸。鄉勇們射出的羽箭大多被疾馳的戰馬甩空,土匪們的刀子卻不客氣,快速在人羣中割出數到血槽。如沸湯潑雪,轉眼之間,鄉勇們陣型便被衝得支離破碎,緊跟着破碎的是那三座倉猝搭建起來的營壘。石牌水迅速變了顏色,鄉勇們的屍體順着水餃子一般向下遊漂。很快,那些活着的鄉勇便紛紛跳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裡,以各種各樣的姿勢向對岸遊。土匪們則縱馬衝過去,在深度僅僅沒到戰馬前肢的河灘上放倒一排又一排屍體。再一轉眼,楊公卿拎着一顆人頭跑回來,笑聲令人不寒而慄。
“就這麼一個狗官,卵子毛都沒長齊!”楊公卿將血淋淋的人頭向衆寨主們面前一拋,狂笑着說道。
幾位寨主不約而同地將身體向後躲了躲,與其說是在躲人頭上飛濺開來的血水,不如說是在躲楊公卿身上的殺氣。“楊兄弟且喝一盞壯威酒!”大當家格謙反應最快,從馬鞍旁解下一個皮袋,自己先飲了一口,然後扔給楊公卿。
“待我去砍五顆人頭來,然後再飲此酒!”楊公卿接住酒囊,隨手丟給王進寶。將戰馬一撥,又衝回了已經被人血染紅的河道中。失去了指揮的鄉勇們或者逃走,或者請求投降。楊公卿和他麾下的弟兄不理睬對方的哭喊,追上一個砍一個。五顆人頭快速被楊公卿收集齊,他用單手挽着戰利品的髮髻,拎在半空中折回。然後將人頭向衆寨主腳邊一摔,伸手從王進寶懷中奪回酒囊,揚口朝天,一飲而盡。
“痛快,痛快!”將一囊酒水鯨吞後,楊公卿用血手擦了擦嘴巴,大聲叫道。
“痛快!痛快!”其他幾位寨主雖然沒有殺人,也沒有喝酒,臉卻都醉成了陀紅色,拍着巴掌大叫。
“半天雲,半天雲!”大小嘍囉們不分山寨,齊聲歡呼,聲震霄漢。
燕趙素敬慷慨男兒,無論楊公卿在早晨時奪權的手段有多卑鄙,到了這一刻,他已經令大多數寨主和嘍囉兵們心折。只有原來的名義頭領格謙無法接受被拋棄的命運,在衆人歡呼聲中,悄悄地將頭扭開了去。
奪下石牌渡後,流寇們士氣更高。他們以最快速度涉過石牌水,沿着官道呼嘯南行。再也沒有地方兵馬敢上前搠其鋒櫻。當夜衆人打着火把從鹽山縣城下經過時,守城的鄉勇甚至嚇得一箭都沒敢放,眼睜睜地看着流寇揚長而去。
第二天下午,流寇們嚇跑了守衛在通匯河石橋上的官軍,平平安安地跨過了這條河上唯一的通道。然後急轉向東,來到一個名爲十字嶺的廢棄驛站。
“由這裡向東,便是鹽山。如果各位還堅持入山的話,咱們就此別過!”吃罷一天中的第二餐,楊公卿將幾位當家人召集到一處,笑着宣佈。
“楊兄弟這話是什麼意思?”王進寶第一個不高興了,站起來質問。經過這兩天一夜的強行軍,他已經對楊公卿的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此刻非但不再憎惡楊公卿跋扈,反而唯恐對方把自己當成外人。
“昨天早上之事,楊某是迫不得已。此地已經距離鹽山不遠,大夥都能平安脫身了,而楊某想去的地方是平昌,所以也不再勉強你們跟着我!”楊公卿突然變成了謙謙君子,先四下做了個羅圈揖,然後笑着回答。
“楊兄弟把我們當成什麼人了。大夥的命都是你救的,從此後你說向東,咱們絕不往西!”對楊公卿心折的豪傑不止王進寶一個,很快,其他幾位寨主也開始“抗議”。
“對,高士達要是回不來,咱們以後推你爲總瓢把子!”一直對楊公卿不甚服氣的李明澤也大聲叫嚷。識時務者爲俊傑,楊公卿已經在石牌河邊上展示了他的真正實力,有樣一個強勢老大不跟,而去追隨什麼已經落了勢的格謙、高士達,傻子纔會那樣選擇!
“既然大夥信得過我,楊某今天摞一句話在這。跟着我一起走的,只要楊某活着,就不會讓你們先死。不跟我走的,楊某決不勉強,通往鹽山的路就在東邊,我已經派人探過了,此去二十里絕對沒有官軍埋伏。你們儘管入山,楊某在這裡恭送!”楊公卿摔下粥碗,大聲道。
“我跟着楊兄弟!”“我也跟着楊兄弟!”“唯楊大哥馬首是瞻!”大小寨主們紛紛迴應,以粥爲酒,對天立誓。
撤回來的兩萬七千多嘍囉兵,除了楊公卿本部那七千餘馬賊外,其餘兩萬人中僅有不到六千人選擇了繼續追隨格謙。許多原屬於格謙麾下的頭目,也當機立斷改換門庭。見到大勢如此,格謙也無力反抗,笑着丟下幾句場面話,然後帶着屬於自家的那部分人衆灰溜溜轉向鹽山。
“格大當家,你就這麼算了!”急行出二里之後,張金樹湊到格謙身邊,氣哼哼地替對方報打不平。“高二當家麾下不還有一哨兵馬麼,您老回去後跟高二當家合兵一處,還怕了他姓楊的?”
“開道入秋時得了卸甲風,元氣至今還沒恢復!”格謙苦笑着搖頭。天成將軍高開道是他的結拜好兄弟,這次北上本來應該由高開道領兵,格謙坐鎮老巢。但高開道偏偏在關鍵時刻病了,所以格謙纔不得不親自帶隊。
“那也不能這麼算了!他姓楊的算什麼東西,沒本事自家去募兵,就會趁火打劫!”張金樹不服,罵罵咧咧地道。
“他佔不了多少便宜!”格謙冷笑着迴應。揮手喊來自家的心腹許令威,低聲吩咐,“你騎我的馬,將楊公卿的沿官道南下去平昌的消息寫在紙上射進鹽山縣城。他們自有辦法轉交給楊義臣!”
“是!”許令威從格謙手中接過馬繮繩,向北疾馳而去。
“跟我耍心眼,哼!”格謙如沒事人般背過雙手,鼻孔裡發出一聲冷笑。
馬蹄聲隱隱約約,忽遠忽近。
就在距離格謙不遠處的另一條山路上,有一匹高頭大馬踏起股股煙塵。馬背乘的是楊公卿麾下的一名斥候,但他的任務不是替格謙探路,而是悄悄地給對方“送行”。
“大當家把格謙和張金樹帶領六千殘兵入山的消息告訴知世郎王薄,難道那姓王的還敢冒着被天下英雄恥笑的風險吞了格當家的部衆麼?”軍師崔呈秀不太理解楊公卿的用意,低聲詢問。
知世郎王薄帶着幾千名殘部退進了鹽山,這是僅有楊公卿和他的心腹才知道的秘密。這兩天格謙之所以膽子大,其中一個原因便是王薄已經派遣心腹將楊義臣和李旭二人的動向打聽清楚,並輾轉將消息交給了楊公卿麾下的斥候。
江湖上講究知恩必報,楊公卿給王薄的回報便是格謙和張金樹二人的部屬。“知世郎是個聰明人,他當然不能落井下石。但楊義臣老賊狡詐多端,說不準他的人會埋伏在去鹽山的路上!”
“大當家不是說過方圓二十里沒有官軍麼?”一名親信忍不住插嘴。
“大當家從不說謊!”崔呈秀立刻醒悟,瞪了那名親信一眼,搶先替楊公卿回答。
楊大當家從不說謊,通往鹽山的上道上的確沒有官軍埋伏。但知世郎王薄新敗後急需補充兵力,也是個無法忽略的事實。
傍晚的山路旁,數千“官軍”舉起的木弓。
片刻後,天威將軍格謙瞪大雙眼倒地,身體上插滿了白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