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身經百戰之人,警覺之心一起,威壓自然而然地就流露了出來。這血雨腥風中積澱下來的殺氣何等的濃烈,不但石嵐能感覺得到,連二人胯下的戰馬亦被嚇得躁動不安。黑風低低的發出一聲咆哮,四蹄緊繃,只待背上的主人一提繮繩,便將電一半衝向刀鋒所指。而二丫所騎乘的桃花驄卻“噦噦”叫着,努力將身體向遠處挪開數尺。
“啓稟將……”周大牛和郭方二人趕回來繳令,猛然感覺到氣氛不對,唬得楞了楞,後半句話一時說不出,呆呆地立在了五尺開外。
“什麼事?”李旭快速調整好心態,將手從刀柄上拿開,笑着詢問。
“稟將軍,山寨中的老弱說要將軍保證不殺一人,他們才肯開門投降。否則,寧可玉石俱焚!”郭方擦了把額頭上不知道累出來還是嚇出來的汗,搶先回答。
“回答他們,我不會殺老人、女人和孩子,至於男人,既然他們提起了刀,就應該知道會有這樣一天!”李旭強壓住心中煩躁,冷冷地回答。
“是,末將立刻去傳令!”郭方不知道李旭剛纔因何而發怒,但被對方身上的強大氣勢壓抑得頭皮發麻,因此巴不得遠遠地躲了開去。
“你先不忙!”沒等他轉過身,李旭又沉聲補充了一句,“告訴寨中的亂匪,我不會再跟他們討價還價,也不會亂殺無辜。如果他們還是男人的話,自己知道該怎麼辦!”
“尊命!”郭方答應一聲,疾馳而去。李旭待他去得遠了,又看了眼在一旁手足無措的大牛,皺着眉頭追問:“張將軍開始收兵了麼?怎麼還不見他迴轉?弟兄們傷亡如何,清點結果出來沒有?”
“俘,俘虜太多。張將軍押着他們正慢慢向回趕。如果大將軍需要他儘快來見,我立刻打馬去催。方長史已經清點完弟兄們的傷亡情況,馬上便會送來。如果大將軍急需知道,我也順路通傳!”周大牛想都沒想,快速地回答。
“不必,你帶幾個人送夫人回營。我親自去接應張將軍!”李旭搖了搖頭,大聲吩咐。
明知道二丫不願意離開,但周大牛不敢違背主帥的命令,只好催動坐騎上前,輕輕拉住桃花驄的繮繩。二丫也被剛纔李旭的模樣嚇得怕了,一言不發,任由周大牛將自己和坐騎帶離戰場。走出了數百步後,卻再也忍受不住,豆大淚珠一顆挨一顆從臉上向下滾。
見夫人垂淚,周大牛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只憋得額頭青筋直冒,才喃喃地說出句安慰的話來,“沙場上血腥氣重,所以人難免心情煩躁。大將軍的火頭未必是衝你,夫人千萬別多想!”
“我知道他憂心國事!”石嵐抹了把淚,低聲道。“但滿朝文武都不在乎江山丟不丟,他一個人能管得了多少。他總想這天下英雄都像他一樣古道熱腸,卻不曉得人心隔着肚子,別人此時求的是什麼他又怎能猜得着!”
周大牛聽石嵐話中大含幽怨之意,頓時覺得尷尬異常。自家將軍在這個時刻領兵與瓦崗爭鋒,的確不是個理智選擇。但也正是因爲將軍大人是個熱血漢子,才使得他死心塌地地追隨於其身邊。想到這些,他稍稍猶豫了片刻,壓低了聲音勸解:“夫人剛纔所說的話,大將軍未必沒想到。只是男人之間的事情,夫人未必懂,所以還是儘量別插手的好!”
“此話怎說?”石嵐被大牛頂得一楞,收起眼淚,憤怒地追問。
“夫人想必也知道大將軍出身寒微,沒有那麼多父輩留下來的親朋故舊幫襯!能走到今天這般田地,全是一刀一刀打出來的。”周大牛想了想,回答。
軍中諸將,他是爲數不多從雄武營起便一直跟在李旭左近的,因此對多年來李旭的成長經歷一清二楚。閒暇時,他也曾夢想着自己就是李旭,能和他一樣叱吒風雲。但追隨對方的時間越長,他對李旭越是敬重。知道即便自己處於同樣的位置,擁有同樣的機會,也不可能像大將軍做得一樣好。
這些年來,軍中無數和李將軍同時起步,家世比李將軍好十倍,做人比李將軍聰明十倍的傢伙或者默默無聞,或者徹底失勢,唯獨李將軍始終一步一個臺階的向上走,此種情況絕不能用只“運氣”二字來形容。那是一個人的才華、能力以及對形勢的準確把握和判斷能力的集中體現。每一個選擇看上去都不是最聰明,但所有選擇聯繫起來,卻比單一階段耍小聰明效果好得許多。
“你說得也是!如果他身邊有很多多謀善斷之人,我也不用這麼替他擔心!”二丫聽大牛說得玄妙,注意力被稍稍吸引開,心中委屈得感覺頓時輕了許多,瞪着一雙淚汪汪的眼睛迴應。
周大牛苦笑着搖了搖頭,“那些所謂的智者勢力得很,將軍未崛起之前,他們哪個肯真心追隨?”伴着一聲嘆息,他繼續說道:“即便他們肯來追隨,所出的主意必然是陰狠毒辣者居多,將軍若聽了,反而壞事。”
“那又是爲何?”石嵐徹底被周大牛繞暈了,瞪着淚眼追問。
“就拿眼前事情來說,趙司馬、崔太守,包括齊郡的吳通守,哪個不曾勸過大將軍暫時放棄爲張老大人報仇的心思,靜觀時勢變化。”周大牛四下看了看,發現沒有不相干人在旁邊偷聽,以非常小的聲音解釋。“但張老大人對咱們大將軍恩同再造,如果任他的人頭一直被掛在瓦崗山上被風吹日曬而大將軍不聞不問,夫人請想這天下的英雄豪傑,會怎麼看咱家大將軍?”
“況且陛下屢屢破格提拔大將軍,雖然有負天下,卻不曾負他。如果大將軍不肯南來,知道的人明白他根本沒接到聖旨,不知道的人便會以爲他看到局勢不妙便做了縮頭烏龜。那些曾對大將軍寄於厚望的科舉士子會怎樣想?他們還會覺得大將軍與那些豪門子弟有什麼不同麼?”周大牛頓了頓,繼續補充。
因爲說話的速度太急,他的呼吸變得很不均勻,臉色也紅得異常厲害。但字字句句都說到了點子上,聽得對方不由連連點頭。
“夫人請想,如今追隨在大將軍麾下的,多少是衝着他的名頭而來。他不南下,對張老大人來說,便是不義,對陛下來說,就是不忠,一個不忠不義無膽無識之人,能讓弟兄們心服麼。即便是夫人,可願守着如此窩囊的男人過一輩子?!”
“周,周將軍說得是,我,我的確看得淺了!”石嵐被問得氣結,垂下頭,以蚊蚋般的聲音迴應。
“不僅如此,咱們博陵軍中近半將領來自齊郡。如果大將軍不肯爲張老大人出頭,將領們會怎麼看他,這軍心還能安寧麼?博陵六郡是個四戰之地,大將軍機接手不到兩年,天時、地利都不在,所能憑得只有人和。如果軍心亂了,博陵六郡還能保全麼?說句實話,我追隨了大將軍這麼多年,見他做決定時猶豫過,但從沒見過像這次般艱難。所以夫人如果想幫他的忙,還是別擾亂他的心境爲好!”
“我,我是怕,怕…….”石嵐想說怕有人爲了各人的前程背後對李旭下手,但又唯恐說了後惹周大牛不快,猶豫着,許久接不上下半截話。
“無論夫人怕什麼,只能悄悄地替大將軍做,不能隨便就說出來。否則弟兄們會覺得大將軍心裡將一個女人看得比他們所有人的性命加起來還重要,反而壞了將軍的事!”周大牛轉過身體,非常鄭重地叮囑。
“周將軍說得極是!我知道該怎麼做了!”石嵐也是個聰明的女人,知道周大牛完全是出於一番好心,抹乾眼角的餘淚,笑着迴應。
“我第二次徵遼那年就跟着大將軍,相信大將軍不是個笨人。夫人最好也相信大將軍,否則只會讓事情越來越亂!”周大牛見石嵐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建議,笑了笑,總結。
‘既然做了他的女人,就相信他,然後去做他疏漏的那些事。’石嵐點點頭,心中默默地想。她發現自己現在非常理解萁兒爲什麼得知李旭即將南下後,非但不阻攔,反而替二人共同的丈夫準備好了糧草輜重。那是世家大族幾代流傳下來的做女人的智慧,自己剛剛睽了個門徑,需要學得還很多……
“這些門道你從哪裡學來的,這些話是將軍叫你跟我說的麼?”反覆咀嚼了幾遍周大牛的叮囑,她有些迷惑地擡起頭來,追問。
“不,不是!”周大牛突然慌張了起來,結結巴巴地回答,“這都是我自己看出來的,夫人千萬記得,這些話完全不能跟任何人提。否則,不但會給大將軍,而且會給你、你們未出世的孩子還有我,招來數不盡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