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輝又入歧途了,咱們與李將軍乃兩國相爭,各負使命耳。誰傷在誰手裡都各安天命,沒必要對仇恨過於執着!”李密見房彥藻的臉色已經變得青黑,摸了摸臉上縱橫交錯的疤痕,笑着開解。
若說恨,沒有人比他心中對李旭的恨意更濃。當年的李密本是一個鳳目蠶眉,龍行虎步的英武漢子。如今卻落得滿臉傷疤,腳步蹣跚。原來被很多人一見面便折服於蒲山公身上透出來的帝王氣度,現在第一眼看到他相貌的人卻無不皺眉。這筆損失如果仔細翻,算上三天三夜也算不完。但如今是羣雄並起的時候,李密不想讓人覺得自己小肚雞腸。
“密公說的是,屬下受教了!”房彥藻也瞬間意識到自己失態,後退半步,向李密躬身致謝。
“咱們若想爭奪天下,首先得有包容天下英雄的胸襟!”李密笑了笑,繼續開解房彥藻的心結。
“密公莫非起了惜才之心,欲將李賊收於帳下麼?此人曾深受楊廣大恩,恐怕不會輕易俯首!”房彥藻嘆了口氣,以極不甘心地口吻迴應。從李密的話中,他聽出了對方心裡把敵將看得很重。如果事實真的如此的話,將來瓦崗軍中恐怕又要多出一個能與自己抗衡的人物,由此帶來的權力變化,恐怕也難免是一大堆。
“如果他能看清天下大勢,我自然會倒履相迎!”李密習慣性地又摸了摸自己的臉,笑着搖頭。“放眼整個大隋,堪稱百戰名將者不過張、羅、楊、李四人而已。如今張須陀授首,羅藝反叛,楊義臣又糾纏在江都的爛攤子裡分身乏術,擋在咱們眼前的,只剩下李旭一個。如果能把他也擒殺於馬前,大隋朝土崩瓦解的時刻必將指日可待!”
“所以,密公便嚴禁外黃營和濟陽營出戰,以免打草驚蛇,讓姓李的見勢不妙在我瓦崗主力騰出手來之前開溜!”祖君彥順着李密的意思想了想,臉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非也!”李密掃了祖君彥一眼,繼續搖頭。“此子深得用兵之道,當仁和伯當與他野戰,只怕有敗無勝,徒損我軍士氣耳!”
“密公說得是!卑職先前還誤以爲密公不肯令外黃營出戰,是怕姓李的見機不妙,撒腿跑回河北去呢!”房彥藻聽主帥的口氣不像準備招降李旭,懸在心口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笑着將話題重新引回祖君彥的提議上。
“至於君彥所提與他拼消耗之策,更是徒勞!”李密笑着看了房彥藻一眼,彷彿將其心中的小算盤看了個通透。轉過頭,他繼續向幾位屬下解釋。“李賊現在所憑的不是手中區區幾千騎兵,而是河南討捕大使之官職。即便咱們在運河兩岸的各營兵馬併力齊出,僥倖將他麾下四千士卒全殲了,只要此人能隻身走到滎陽,恐怕數日之內,便可重新執掌數萬兵馬。同樣,只要咱們能阻止他將滎陽附近的隋軍整合,光憑麾下那四千精騎,就算個個能以一當十,他也威脅不到瓦崗分毫。”
李密的心裡十分明白,眼下的局勢和上一次瓦崗軍與齊郡精銳在運河畔交手時大不相同。上一次是他急於鞏固自己在瓦崗軍中的地位,所以一時貪功冒進,被隋將趁虛而入。而這次,是李旭急着執掌河南諸路隋軍兵權,他反而能好整以暇待之。
祖君彥見李密心中對如何用兵已經有了定謀,便不再堅持自己的建議。但作爲記室,他有責任提醒謀主留意一些細枝末節,“李賊借敗兵之口造謠,亂我軍心。密公心中雖然已經有了破敵之遠策,爲了各營將士的團結,也應想個應急辦法纔好!”
“對,密公不如勸一勸翟老當家,請其稍微作些讓步,將張須陀的頭顱還了其家人,也免得姓李的一再拿此說事兒!”時得濟素來看不慣瓦崗軍這種割人首級索要贖金的強盜作爲,看準時機勸諫。
“應之有所不察,非李某未曾向翟老當家進言,而是翟老當家恨極了張須陀,不肯聽李某之諫也!”李密連連搖頭,唉聲嘆氣。
時得濟聽李密話中沒有明確接受自己的意見,繼續堅持道:“多了幾萬枚肉好未必能令主寨自肥,失了外營弟兄們的心便得不償失了。翟老當家也是個豪傑,怎麼就分不清其中輕重呢!”
眼下李密雖然做了瓦崗軍大當家,但翟讓地位超然,在各營統領中影響力甚大。由於此人在山寨草創之初受過很多傷,所以眼下沒精力干涉太多的政令決策。只是對錢財方面,卻看得一直很緊。不但每次作戰的戰利品要按江湖規矩分大頭,他的哥哥還屢屢做出刁難前來投靠的大隋官員,索要入夥錢的混帳事,令有心將瓦崗軍塑造成一支仁義之師的李、房、時、諸等大爲尷尬。
李密見時得濟憤怒之情溢於言表,也覺得繼續拖延下去不是個辦法。他看了看一直埋首公務沒參與議論的邴元真,又掃了一眼剛剛歸順瓦崗不久的幾個前隋官吏,用力咬了咬牙,毅然說道:“也罷,既然大夥都這麼認爲,我今天就再去捋一次翟老當家虎鬚。子輝,軍書上的墨跡幹後,你就遣快馬送到外黃營去吧。順路通知一下伯當,叮囑他暫忍一時之氣, 切忌輕舉妄動。建德,你隨我去後寨見翟老當家,把咱們上個月得的那座珊瑚樹也搬上。他當年吃了不少苦,現在好不容易安定了,就喜歡收集這些富貴之物!”
“是!謹尊密公之命!”左長史房彥藻和近衛營統領蔡建德答應一聲,各自下去準備。片刻後,李密帶着幾個隨從,擡着一座三尺多高的血色珊瑚樹,緩緩來到翟讓所居的瓦崗後寨。作爲瓦崗軍奠基人的住所,這裡比李密等人處理公務的聚義廳豪華得多,光是二層高的樓臺就起了十餘座,一座座鉤心鬥角,各據地勢,看上去好不壯麗。
聽到李密來拜,翟讓早早地迎到了大門口。他一直相信對方是可以取代楊廣的真命天子,所以絲毫不敢託大。沒等李密上前行禮,自己搶先一步迎了上去,張開雙臂,扶住對方肩膀叫道:“密公今天公務不忙麼,怎麼有閒暇來看我這病人?難道是茂功和咬金他們已經順利攻克洛口倉了?”
“哪有如此快。大隋的狗官們向來把糧食看得緊。前幾次孟讓他們趁夜打劫,也不過搶了最外圍幾個小倉。中間的那些萬石大倉一個都無法靠近。這次茂功又是衝着主倉去的,想必更要費一番功夫!”在翟讓面前,李密立刻換了一幅粗曠形象,連連晃着對方肩膀迴應。
“不過大當家儘管放心,茂功素來不打無把握的仗。他說能將洛口倉攻克,便一定能攻克。你我耐心等着,準備聽他的好消息便是!”大笑了幾聲後,李密繼續道,疤痕交錯的臉上寫滿對兄弟的信任。
“你怎麼又叫我大當家!”翟讓皺了皺眉頭,不依不饒地糾正李密言辭中的失誤。“我早說過了,瓦崗軍大當家是你,不是我翟某。將來你做了皇帝,我作個逍遙侯便知足。眼下咱們寨中的英雄越來越多了,千萬不可再亂了秩序!”
“嗨,翟兄教訓的是,小弟一時說順嘴了,改不過來。況且在小弟心目中,無論到了何時,翟兄永遠是大當家!”李密做了半個揖,大聲回答。說到後來,他感觸往事,語調已經有些顫抖,“李無翟(澤)不生。當年若不是翟兄仗義收留,小弟這幅身軀早填了溝壑,哪能有今日之富貴?所以這秩序尊卑,咱們人前再講。人後之時,你我之間只有兄弟,沒有主臣!”
翟讓聽李密說得坦誠,自己心裡登時覺得暖洋洋的,鬆開抱在李密肩頭的胳膊,然後又大笑着拉起對方的手。“想當初,翟某不過是一個坐地分贓的強盜頭子,若沒你李密,哪會名揚天下?法主,認你做兄弟,是翟某這一輩子所爲最正確的事!值,死都不會後悔!”
二人四目相望,均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拳拳之意。李密命人擡過珊瑚樹,說是前日東平公徐元朗送來的禮物,請翟讓笑納。翟讓粗粗掃了一眼,便命令人將珊瑚樹放在地上,然後笑着對李密抱怨:“法主以後還是不要給我送這些東西了。你知道我是個窮命,分不出寶貝的好壞來!平素大夥分給我的,已經足夠開銷。這些貴重之物,還是派人運到河東去換了錢糧,補充一下軍需吧!”
“眼下兵荒馬亂的,誰還肯買這貴重之物?翟兄若是看不上眼,就讓大兄收着,我記得他最喜歡收集珍奇之物!”李密笑着回答,“當年爲了咱們瓦崗,他被官府逼得傾家蕩產。如今咱們有了些積蓄,也該給他些彌補!”
躲在翟讓身後的翟弘早就被珊瑚樹上散發出來的寶光晃得眼花,正惱怒弟弟不會做人,猛然聽得李密改口,趕緊跳將出來,雙臂將珊瑚樹攬於懷裡,一邊用衣襟摩挲,一邊謝道,“還是密公有心,這珊瑚恐怕是龍宮裡搬出來的吧。我替你們哥倆兒個手好,哪天你們手頭緊了,再到我這裡來取便是!”
見自己的親哥哥翟弘如此,翟讓唯有嘆氣。他當年亡命江湖,害得哥哥家產被抄,兩個侄子盡數餓死。所以成了事後,很希望能對哥哥一家有所補償。因此,每次有人送禮被拒,提起翟弘的名字便輕易能過關。
待翟弘和侍衛們擡着珊瑚樹走遠了,李密一邊和翟讓並肩進門,一邊低聲彙報道:“徐元朗想加入咱們瓦崗旗下,我還沒有答應他,翟兄之意如何?”
“他已經佔了整個東平郡,擁衆不下十萬,估計也就是暫時借咱們的房檐躲一躲雨,翅膀幹了便會單飛。所以答應不答應意義都不大。你怕是將來調派不動他,咱們的背後,也不能輕易讓他看到空隙!”翟讓想了想,根據自己的江湖經驗提議。
“我也覺得是這麼一個道理。但不答應他,又怕寒了其他來投奔者的心!”李密嘆了口氣,爲難地說道。
“那就應下來,讓他自己單獨立一個營,聽調不聽宣。把韋城營調到東郡和東平交界處,守着離狐!如果徐元朗與咱們相安無事,咱們也樂得讓他守在側翼。如果他心懷不軌,讓韋城營立刻殺過去,並了他的部衆!”翟讓不想讓李密爲難,給他出了一個比較折中的主意。
“薑還是老的辣,我今天和子輝他們議了一上午,也沒想到這個好法子來!”李密拊掌,大笑。
“你又哄老哥我開心!”翟讓用力捶了李密肩膀一拳,笑罵。李密側身讓開拳鋒,單掌回拍,翟讓拆掌,又一腳挑了過去。二人動作都不太靈光,比比劃劃,只取個樂而已。待笑鬧夠了,翟讓想了想,正色勸道:“法主也該立個名號了。我聽說竇建德自封爲長樂王,高開道自封東海公,這徐禿子就一個給人家擡棺材號喪的,如今也做了東平公。你如果再不打起個響亮名號來,恐怕不好約束天下豪傑!”
“這倒不急,咱們好歹打兩場勝仗,把局面打大些,再建字號不遲。否則剛佔據了幾個縣城便關起門來稱大王,未免讓人嘲笑!”李密對竇建德等人的行爲十分不齒,冷笑着迴應。
“這些,做哥哥的也不太懂。我讀的書不多,也沒見過大世面,隨口說說而已。何去何從,你自己拿主意就是!”翟讓被笑得臉上發燙,訕訕地解釋。。
“我知道翟兄一切都是爲了瓦崗!”李密發覺自己說話唐突,趕緊想辦法補救。“翟兄的見識是那姓竇的百倍。你能把偌大基業坦然讓給我來執掌,這份心胸又豈是區區鼠輩能比得了。我既然從翟兄手裡接過這個擔子,便要想方設法將其光大。一時長短,與翟兄同樣是不與人爭的!”
翟讓本不是個小肚雞腸之輩,聽了李密的解釋,連連點頭。“那就好,你心裡有章程,我便不多生事了。免得弟兄們不知道該聽誰的!”
“凡事還須翟兄多扶持!”
二人談談說說,縱論天下大勢,甚是相得。提到瓦崗山的近期發展,翟讓又猛然想起了紛擾的流言,用手指了指隱在蒼松翠柏之中的前寨,笑着建議:“上幾次張家的人來贖老將軍首級,你都讓我漫天要價嚇走了他。如今他們已經將五萬肉好湊齊了,很快便可從黃河上送來。我想弟兄們心中的怨氣估計此刻也出得差不多了,不如用匣子將首級裝殮過,與張家賣個人情!”
“我今天來找翟兄,正是爲得此事!”李密偷偷地向四下看了看,發覺沒有隨從跟在左近,壓低了聲音回答。
“莫非賢弟拿着死人腦袋還有用麼?”翟讓對李密的反應很是不解,皺起眉頭追問。
李密輕輕點了點頭,臉上浮現了幾分神秘,“翟兄莫非沒聽人說過,張須陀的門生李旭只領了四千兵馬,便殺到運河邊上來給他報仇了麼?“
“這小子欺人太甚!”提起李旭,翟讓肚子裡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擡手向身邊的樹幹上擊了一掌,打得枯枝上的殘雪飄飄而落。當年李旭在運河邊上以千餘騎擊潰了瓦崗數萬大軍,一戰斬將過百。此役雖然不是翟讓親自指揮,他也將此視爲畢生的奇恥大辱。“等茂功回來,咱們三個親自下山去會會這姓李的,看看他是否生了三頭六臂!“
“翟兄莫氣,他這是送死來了!”李密笑着搖頭,欲言又止。
“送死?莫非法主已經有了破敵之策不成?”翟讓聽李密說得玄妙,忍不住追問。
“破敵之策就在這張姓老兒的人頭上!”李密想了想,壓低了聲音解釋,“他打着給張須陀報仇的名號而來,咱們如果這麼早就將人頭還了,外邊的知道的會說你我大度,不知道的肯定會以爲咱瓦崗軍怕了他。所以,人頭千萬不能還。待張家的人趕到,翟兄別露面,讓大哥與他坐地漲價,刁難一番便是!”
“可,可這難免會被外營的弟兄們誤會,以爲咱們貪圖錢財,不顧他們死活!”翟讓不知道人頭和破敵之策有什麼必然關聯,但江湖人的本能讓他認爲此舉有失光明正大。劫人綁票的事情任何山寨都會做。但對方出了票金,山寨就該還了當頭。這是從祖師爺那裡傳下來的規矩,很少有人敢不遵守。
“不妨,你只是刁難他十天半個月,最後咱們不但還了人頭,而且以前輩之禮,風風光光地將老將軍的人頭送下山去。天下人聞此,誰敢不說你翟大當家仗義?”李密眼神一閃,妙計接踵而出。
“那姓李的見不到張老將軍頭顱,即便遇到任何挫折,都沒理由撤軍。咱們等洛口倉拿下後,立刻集中兵力,以四十幾營人馬戰他那千把騎兵。到時候非但弟兄們知道你我今日的良苦用心,天下豪傑也會明白,咱瓦崗軍並非任何人都可惹得起的!”
說罷,他收起笑容,雙目之中殺機畢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