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地一下,官員們又開始竊竊私語。李旭對部屬寬容,輕易不找茬治衆人的罪。這是他的人格魅力之一,也是他的性格弱點所在。因爲他不喜歡發怒,所以大夥議政時就沒有太多的忌憚。不僅僅是崔潛、趙子銘、時德方等人敢於暢所欲言,其他官吏在涉及到切身利益時,也不忌憚有什麼說什麼。
衆人支持李旭的賣官新政,也認可大將軍府授田養兵,保護領土之舉爲必然。但是,拿河北的米糧去賙濟遠道而來的河東人,這一點就令人心裡不痛快了。兩地雖然捱得近,可民風差異非常巨大。由於文化傳承、地勢以及胡漢混雜等諸多歷史、地理和現實原因,河北百姓從整體上可以用豪放兩個字來形容。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這片土地上的人即便在逆境當中,也能迎風挺直身軀,毫無畏懼。相比而言,位於太行山以西,居所四周多爲山脈與丘陵的河東人就顯得有些小家子氣了。特別是經常遊走於河東河北兩地的太原商販,整體給河北人的感覺是吝嗇、貪婪且膽小怕事,實在不像有擔當的模樣。
所以,六郡豪傑對於從南方過來的流民可以接納,包容。對西邊走來的同胞卻有些發自內心深處的排斥。況且博陵六郡敞開門戶接納河東百姓,等於間接在爲太原李家收拾殘局。六郡遭受攻擊時,李家只派了百十號人過來幫忙,最後還賺了三千子弟走。對於這些淄株必較的貪婪傢伙,博陵人憑什麼要仗義援手?
聽到底下響起了一片置疑聲,李旭並沒有急於向大夥解釋自己的想法。他先示意衆人稍安,然後從帥案邊拿出一份公函,親手遞向楊文軒,“子思,你來給大夥讀一下這封信吧。注意把發信者的名字念出來!”
“屬下,屬下謹尊大將軍之命!”沒機會參加昨夜謀劃的楊文軒先楞了一下神,然後快速上前,從自家將軍手裡接過公函。
發信人顯然沒有讀過幾年書,並且很可能出身行伍,這兩點,從其字跡的間架上就能推斷得出來。但楊文軒沒時間點評發信者的一筆臭字,他的目光剛剛與信封接觸,就牢牢地被寫於公函外邊的地址給吸引了過去。
他捧在手裡公函是來自柏仁縣,那個彈丸之地靠近鉅野澤,是個有名的鳥不拉屎窮地兒。而此刻,該地已經落入竇建德之手。新上任的縣令,也就是這封信的書寫者喚做程名振,數年前只是個不入流的小蟊賊,一直跟着張金稱混日子。張金稱死後帶人投靠了竇建德,因爲作戰時狡詐多謀,被綠林豪傑們戲稱爲九頭蛟。
這頭食人蛟因爲什麼改行做了縣令博陵衆官吏不清楚,但大夥卻都知道柏仁就在趙郡的邊上。想想轉眼之間竇賊就殺到了自己家門口,衆人對大將軍府的非議聲就小了許多。由於出身影響,六郡大總管李旭雖然施政措施向寒門偏斜得厲害,但好歹這個人還可歸爲講道理的行列,如果換了竇建德來掌管六郡,很多人家甭說站在這裡跟他一同商討政務,恐怕哭都找不到地方哭去。
“李將軍治下王年兄均鑑,長樂王竇公建德麾下柏仁縣令程名振頓首……”當着衆人的面,楊文軒取出信瓤,將這封格式、稱謂錯誤百出的信朗聲宣讀。開頭幾句他還能保持對發信者的輕蔑態度,讀到後來,心裡越來越不是滋味,語調亦開始微微顫抖。
姓程的不是來套近乎,也不是來炫耀他的文采的。他的確是沉下心來,紮紮實實地向趙郡的盟友討教治理地方的門道。雖然信寫得粗鄙無文,但此人分明沒把自己當作一個流賊,而是從內心深處真正把自己當作了地方官員。
“…….程某既然爲一地之官,當盡一方父母之責。爲此,斗膽向王郡守討教屯田養民之道。上以報答竇公提攜之恩,下可面對百姓奉養之德。與貴郡而言,亦可以減少流民涌入。況且柏仁和趙郡僅有一湖之隔,若使災民如潮,貴郡豈能掘路築堤,以求在亂世中獨善其身乎?”
程縣令不愧出身綠林,求人辦事的公函也隱隱帶着要挾的口吻。但無論是讀信的楊文軒還是聽信的博陵衆官員,誰也沒有心思跟對方計較說話的語氣。
做一地之官,要盡一方父母之責。這話自古就有,偏偏從一個曾經的土匪嘴裡冠冕堂皇地說了出來。它帶來的結果不僅僅讓人苦笑,還讓人從心底感到震驚。
也難怪竇建德的勢力膨脹如此之快,光聽其麾下一個縣令的信,就能猜到他麾下藏龍臥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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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手的強大,無論如何對於博陵六郡不是件好事。然而,更令人沮喪的消息還在後頭,趁着楊文軒讀信的功夫,李旭命令周大牛等人展開了另一張羊皮地圖。不像前一張那樣詳盡,卻勝在籠統直觀。只要一眼掃過去,人們可以看清楚博陵六郡周圍的其他幾方勢力的發展狀況。
最北邊的羅藝擁有燕、柳城、北平、漁陽和小半個涿郡,就像一頭豹子在大夥身後隨時擇人而噬。西北的劉武周發展緩慢,但在突厥人的支持下,此子已經把馬邑、雁門兩郡和半個樓煩郡囊括在手。正西的李淵南下進展不順,兵馬此刻被暴雨和敵軍堵在了鼠雀谷和霍邑之間,前途難測。一旦其南進受阻,少不得會打周邊地區的主意。
以上三家實力雖然令人戒備,卻還達不到令人恐懼的地步。真正令人恐懼的是竇建德。轉眼之間,此人已經把黃河以北,漳水以南的大部分地區打了下來。如今朝廷在河北的勢力僅僅龜縮於武陽和汲郡,憑藉着黎陽倉的儲備和幾千老弱殘兵勉強維持。
“我記得一年半之前,竇建德被我和楊義臣老將軍二人聯手逼進了豆子崗!”暫且把程名振引發的話題擱置在一邊,李旭指了指加在平原和渤海兩郡之間,一個巴掌大的沼澤地帶,苦笑着說道。
“養虎爲患,朝廷當日真不該將大將軍和楊老將軍先後調走啊!”受到了震驚的張九藝不住地搖頭。如果當日不是朝廷鼠目寸光,硬催着楊義臣回江都任職。老將軍也不會突然暴卒。如果當日不是朝廷硬調李旭南下,博陵軍的實力就不會大損,羅藝就不會南下。趁着竇建德還沒發展起來,李旭就可以像當年對付高士達一樣,將其一鼓而擒!
但人世間卻沒有後悔藥可買。朝廷也不會爲過去的錯誤負責。“一個多月前,就在咱們和羅藝打得難解難分的時候,竇建德將勢力才擴展到這……”此刻唯一可以爲大夥的安全負責的李旭用手繼續在地圖上畫圈,將渤海、平原以及半個河間、半個清河圈了進去。
“一個多月後…….”他嘆了口氣,繼續補充,“竇建德就到了柏仁、平恩和武安!如果照這個速度發展下去,不出半年,竇家軍就有可能將六郡南邊圍個嚴絲合縫!”
“竇家軍本是一夥蟊賊,不會那麼快站穩腳跟!”張九藝顧不上再裝厚重,抹了把額頭上的汗,低聲反駁。
但這話分明是掩耳盜鈴。連麾下一個姓程的小縣令都知道盡心盡力爲主將而謀,都知道均田養民是發展壯大的必經之路。此刻的竇建德,難道還能繼續被當作不入流的草賊看待麼?如果他麾下再多出幾個程名振,還愁在河北南部扎不下根基?
“大將軍絕對不能讓姓程的將屯田之策學過去!”衡陽縣令王俊義站出來,大聲向李旭建議。全然忘記了當年李旭在六郡試行新政時,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抱着怎樣的敵視態度。
他的建議只贏來了幾聲輕嘆。不只是李旭,在座所有人仔細想想,都能明白屯田養民並非是麼了不得的屠龍秘籍。無論趙郡太守肯不肯出言指點,竇建德的人只要派遣探子在民間打探上十天半個月,肯定能將此策細節掌握得七七八八。
一個既能攻城略地,又會養民生息的土匪頭子,其發展的空間到底有多大,衆人已經不能預料得到。可偏偏眼下博陵軍疲憊不堪,根本不可能在竇某人羽翼未豐之前將其扼殺!
“在座諸君眼中,河東來的流民都是廢物,災星!”李旭又嘆了口氣,話語聽上去帶着股說不出的沉重意味,“可對於竇建德麾下的程某人來說,卻是丁口、糧食和士卒。如果今天我們關上河東的大門,將數萬流民送到竇建德手中。明年這個時候,就有數萬對咱們恨之入骨的竇家軍提着刀殺上門來。姓程的所寫之信雖然粗魯無禮,但他那句災民如潮,卻半點也沒有說錯!”
“屬下,屬下讀書多年,見識居然不如一個蟊賊!”半晌之後,從震驚中緩過神來的楊文軒主動向李旭賠罪。他不敢再置疑李旭用河北的米糧養河東的流民的舉措了。程名振在信中說得好,災民如潮。當着幾股暗潮匯聚成洪流時,恐怕什麼堤壩都擋不住。
剛剛安定了不到兩年的六郡官員知道流民的破壞力強大。不斷有外地的親戚朋友來投奔的他們更清楚,如果自家和竇建德的實力對比強弱調換,那對博陵六郡,對大傢伙意味着什麼?
“這不能怪你,我最初之時,也想把河東流民拒之門外。”李旭笑着擺擺手,不接受楊文軒的自我斥責,“但今後大夥都得打起精神,咱們的見識再差,也不能被一個蟊賊給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