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三中)
離開了李府很遠,謝映登的心情依舊沒從失落中恢復過來。作爲師兄的李旭根本不瞭解他的心思,他之所以鼓動對方戰勝突厥後領兵南下,並不單純是爲了江南謝家。瓦崗寨已經被李密弄得搖搖欲墜,用不了多久便會灰飛煙滅。那已經不是當初的瓦崗,弟兄們沒必要爲李密一個人的野心與愚蠢殉葬。所以謝映登必須在天下大勢定下來之前,爲自己的好兄弟們找到一條出路。
天下諸侯雖多,但此刻有實力達成大夥平生志願,又能讓大夥敬重的,也只剩下李旭和李淵兩個人。並且,前者明顯比後者更對大夥的脾氣。特別是對徐茂公、秦叔寶、程咬金等出身並不見得高貴的豪傑而言,選擇一個與自己背景相同的英雄去追隨,遠比選擇世代簪纓的李淵出頭的機會大。
可惜,大將軍在外邊威名赫赫,實際上卻是個扶不起來的!回頭又看了眼隱於夜色中的李宅,謝映登在心中腹誹。塞上天薄,半弦彎月將皎潔的光灑滿人間,照得遠山和近樹清晰可見。只是那如水月華卻有些冷,透過人的衣服,一直涼到肚子裡。
這樣夜色中趕路,自然犯不着舉火把。走了一會兒,侍衛們便將自覺地手中的大部分燈籠熄滅了。一行人誰也不出聲,跟在領路的兩個表明身份的燈球后慢慢向軍堡附近急行。堡南是軍營,堡北燈火通明處,正是河東李家專門爲招待各路豪傑而搭建的英雄樓。
不知不覺間,謝映登的馬頭便向堡北捭了過去。兩名替他領路的博陵親衛十分盡職,問都沒問,也將燈球挑向了堡北。反是謝映登從瓦崗黎陽軍帶來的親兵們有些困惑,稍稍楞了楞,旋即默默地跟了上去。
大戰在即,各營將士都在養精蓄銳,因此軍堡外很少有行人。間或一兩隊巡夜的士卒匆匆走過,看見親兵手中的燈球,主動避開了道路。轉眼間,謝映登已經到了堡北土丘下,正猶豫着是否繼續上坡,耳畔聽到一陣嘈雜聲,有夥喝得醉熏熏的豪傑吵鬧着從他身邊衝了過去。
“去什麼英雄樓,難道不喝他李家一碗酒,老子便算不得英雄了!”一名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漢子旁若無人地叫嚷。
“話不能這麼說。兩李聯手,天下十分勢力已經佔了七分。咱們又不想讓兒孫們也做山大王,不借機鋪條門路又待何時!”回答的人話裡帶着酒意,條理卻非常清晰。
是劉季真麾下的馬賊和韓建紘等綠林豪傑們。謝映登眼神好,雖然白天只是匆匆一面,從幾人的背影上依然認清了對方的身份。韓建紘與時德睿打得什麼主意,在來時的路上他已經探聽得七七八八。但令人奇怪的是劉季真等人麾下的草莽們,這些傢伙可是天不收地不管慣了,居然現在也想到了立從龍之功?
看來天下聰明人不止一個!想到這兒,謝映登不僅失笑。趁着中原時局還不完全明朗,選擇一方有前途的勢力投靠,是筆能惠及子孫的好買賣。一旦投靠對了人,便是開國功臣,即便日後不能封茅劽土,鄉侯縣侯之爵也是跑不了的,比起提着腦袋打家劫舍,豈不舒服萬倍?
“只是不曉得開此樓之人,當不當得起英雄二字?”又一句醉話順着風傳來,半字不落地鑽入謝映登的耳朵。聽得出來,馬賊和綠林豪傑們還在猶豫,不能確定自己是否選擇對了投靠方向。
“進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麼?裡邊的人若成不得氣候,咱們打馬便走就是。又何必這麼早做決定!”說話的人是韓建紘,看樣子,白天時李建成並沒給他留下絕對的好印象。
憑心而論,白天第一次見面,謝映登對李建成的印象也是很平常。此子出手很大方,待人也很熱情,坦誠,並沒刻意擺什麼唐王府世子的架子。但其於舉手投足中所流露出來的優越感,依舊令人想敬而遠之。一個唐王府世子尚如此傲慢,那已經在長安另立新君的唐王李淵,恐怕更是高不可攀了。那邊已經名將如雲,從各地投靠去的大儒名士更是車載斗量,如果瓦崗弟兄們沒一點兒見面禮就過去?
彷彿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的猶豫,謝映登胯下的白馬也喘息着放慢了腳步。轉眼間,豪傑們已經和他拉開了一段距離,但議論的聲音,依舊順着夜風不斷地向他耳朵裡邊鑽。
謝映登不想偷聽別人談話。可對方所談論的,正是他心中最猶豫的。輕輕地磕了磕馬鐙,他催動坐騎,不疾不徐地墜在了豪傑們的身後。彷彿恰巧順路,中間卻保持着合適的距離。
“我聽說李家有一支娘子軍,主帥正是李建成的妹妹!”又一句議論傳來,清脆聲音裡帶着隱隱的羨慕。這是劉季真的結義妹妹上官碧,白天時謝映登曾經見過,對方身上濃濃的異族風情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謝氏家族不乏美女,但長到上官碧這麼高,眉宇間又帶着股慷慨男兒氣的,卻未曾有過一個。
難得的是此人還熟讀詩書,偶爾引經據典,在一羣粗坯般的馬賊中間更顯得鶴立雞羣!感覺到主人情緒的變化,胯下的坐騎非常體貼地將速度加快了幾分,遠遠地讓主人能看見月光下那個風姿卓約的身影。
“上官妹子想當女將軍麼?以你的身手,娘子軍中定能找到一席之地!”劉季真大聲拍着上官碧的馬屁。爲了照顧韓建紘等人,他刻意用漢語和朋友們交流,恰巧也滿足了謝映登的偷聽慾望。
“我只是好奇,想會一會李家那位姐妹而已!替別人去廝殺,暫時還沒考慮過!”上官碧好像並不是很領情,兇巴巴地回答。
“妹子去了,哪個又捨得讓你上陣廝殺。沒見白天時李世子那副模樣麼?眼睛裡除了一個你之外,幾乎什麼都沒有了!”劉季真也不是善良之輩,立刻反脣相譏。
這話說得有些毒辣,謝映登聽完,本以爲上官碧會爲此着惱。誰料塞上馬賊的想法遠遠與常人不同。他耳畔只聞一陣輕笑,剎那間,彷彿月光都跟着暖和了起來。隨後,是上官碧特有的爽快聲音,“我又不是醜八怪,他多看我兩眼,有什麼不正常的?如果他對我視而不見,我反覺得他是僞君子!”
“只怕他想得不是多看幾眼,而是日日都看!”劉季真繼續出言給人添堵。
上官碧的回答也愈發直接,“那也成。只要他按照我們燕山鮮卑的規矩,赤手空拳在馬背上將我抓下來。”
“那恐怕有些難!”人羣中爆發出一陣鬨笑。正所謂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李建成的騎術應該不算差,可與上官碧這種會走路便學騎馬的人相比,能將對方走馬活擒,簡直是做夢都實現不了的妄想。
“除非上官妹子心裡肯了,比試時故意讓他!”韓建紘跟着在一旁起鬨。白天李建成的表現大夥都看在眼裡。綠林豪傑們不講究太多繁文縟節,如果李建成向上官碧求親,他們樂得以看熱鬧的心態成全。但能否順利將這胭脂馬馴服了,還是被踢得鼻青臉腫,就要看李建成自己的造化了。他想摘花,便要豁得出去挨刺。
“如果騎馬競技都需要我讓,他還配做我的男人麼?”上官碧豎起杏眼,冷笑着迴應。
“那就可惜了!”韓建紘連連搖頭,裝作一幅非常遺憾的模樣。見上官碧滿臉不解,他繼續笑着奚落道,“我不是爲他可惜,而是爲你,上官家妹子。要知道現在的唐王世子,就是將來的唐王。也許哪天變成了中原的皇帝也說不定。你如果肯讓他一讓,今後就可能是皇后,至少也是個皇妃。若是揮着鞭子亂抽一氣的話,到手的富貴可就抽沒的嘍!”這幫傢伙,可是真敢說。謝映登聽得直搖頭。李建成早就過了而立之年,按照其唐王世子的身份,此時家中的妻妾沒有十個,也有八個,並且其中大部分出身不凡。他即便再喜歡上官碧的異域風味,也不過是圖一時新鮮而已。過後能給對方一個侍妾的身份帶其回家,已經是仁至義盡。想讓她在一堆妻妾中脫穎而出,簡直和李建成走馬活擒她一樣困難。
“誰稀罕做什麼皇后皇妃!”上官碧驕傲地揚起頭,“只有你們這些人,才日日想着光宗耀祖。他要真是個值得信賴的英雄,我便是跟他一道風餐露宿,心裡也是甜的。若只是個表面光鮮的俗物,我即便住在皇宮中,牆上貼滿了金子,又有什麼樂趣可言?況且待我人老珠黃時,又到哪去找人爲我寫長門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