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中原人絕非待宰的羔羊,如果想搶走他們的財產,需要用命來換。望着祭臺上一大堆血淋淋的碎石亂木,幾乎所有部族武士都清醒地意識到了這一點。這一點與大夥南下之前道聽途說的消息不符,當時在阿史那家族的使節口中,中原簡直就是一個不設防的大部落,裡邊的長老們只知道自相殘殺,對外來的危機不聞不問。
李淵投降了阿史那家族,李旭正和羅藝在拼命。中原只有一個巴掌可以數得過來的英雄,而這些英雄們卻忙着自相殘殺。可昨日,大夥卻發現李淵和李旭的戰旗並在一起。可今天,一個不知名豪傑帶着幾百壯士逆挑上萬狼騎,當着大夥的面砸碎了霹靂投石車。
誰說中原無勇士。中原非但也有勇士,並且他們的勇士蒼狼的子孫一樣勇敢。
“殺過去,奪門,將他們全殺光!”尼度設阿史那耶玄刀指黃花豁子隘口簡陋的木門,厲聲咆哮。作爲阿史那家族的後起之秀,他清楚地知道剛纔那夥不要命的中原甲士給狼騎和僕從們的士氣造成了多大打擊。用血澆滅的氣焰需要用血來點燃,不管流出的是敵人的還是自己人的血。他不能讓武士們想得太多,殘酷的現實面前,想得太多的人會失去勇氣。
“嗷—嗷——嗷嗷!”羣狼咆哮,部族武士們再度陷入瘋狂狀態。他們一擁而上,將山谷裡殘餘的中原士卒剁成肉醬。然後拎着帶血的鋼刀向閉鎖隘口的木門猛撲。幾個正在朝長城內退卻的中原豪傑躲避不及,瞬間被狼羣所吞沒。
到了這個時候,中原羣豪們缺乏訓練的劣勢便完全暴露出來了。雷永吉在捨命一擊之前曾經大呼關閉城門,具體負責指揮黃花豁子段城牆防禦的時德方也的確按照雷永吉的吩咐去做了。但中原羣雄卻被雷永吉的舉動燒紅了眼睛,拼着性命不要也想多殺幾個狼騎給雷將軍報仇,對時德方的軍令置若罔聞。
這些人一旦戰死,來援的綠林好漢們將失去指揮。因此時德方雖然心急如焚,卻不敢輕易將不尊軍令的豪傑們捨棄。結果突厥人兜頭又殺了過來,黃花豁子隘口外居然還有數十名江湖豪傑沒來得及後撤。關到半途的城門不得不停頓,守城的士卒一邊死命抵擋突厥人的攻擊,一邊護着剩餘的豪傑們狼狽回退。
“嗚嗚—嗚嗚——嗚嗚!”又一陣淒厲的號角聲響起,兩隊全身黑衣黑甲的狼騎順着山坡衝下。這波狼騎都是骨託魯的嫡系,裝備身手遠強於普通部族武士。雖然來不及撤入長城的江湖豪傑們用盡渾身解數,隊形依舊被狼騎衝成了數段。
緊跟着,五匹白狼迎頭撲來,衝着最外圍的江湖豪傑們一陣亂咬。更多的部族武士人借狼威,越戰越勇。豪傑們寡不敵衆,轉眼又倒下了十幾個。剩下的雖然依舊在呼喝酣戰,出招的力道和腳步移動的速度卻都遲緩了起來。
時德方見形勢嚴峻,不得不將手中的預備隊派了出去。數百博陵士卒結成一個三角陣,死死堵住黃花豁子入口。中原豪傑們得到支援,立刻脫離對手,跑到軍陣中尋求庇護。誰料這樣一來,反而破壞力軍陣的嚴整。狼騎如附骨之蛆般尾隨而致,將三角陣衝得千瘡百孔。
狹小的山谷內,一時間也不知道聚集了多少狼騎與部族武士。他們環伺在城門之前,只等防守方出現破綻。而破綻馬上就會出現,一旦哪個江湖豪傑失去了膽氣,或者持槊擋門的博陵士卒掉頭逃走,狼騎們就可以追着他衝進去。雙方半日內付出了近萬條性命的隘口轉瞬便可易手,中原門戶就此打開,就像一顆被撞破了殼的雞蛋。
“這回,大夥可是幫了倒忙!”韓建紘後悔得腸子都青了。如果衆人不被一時激憤衝昏了頭,狼騎根本沒有纏住大夥的機會。現在可好,敵我雙方已經粘在了一處,守城的主將想關閉城門,除非連江湖豪傑帶這幾百博陵壯士一併捨棄掉。
“弟兄們,別給自己人添麻煩。殺一個夠本兒,跟我衝回去!”時德睿也知道這樣下去,所有人都得被狼騎吞沒,怒喝一聲,轉身撲向敵軍。他帶來的親兵、小當家以及大嘍囉們見寨主拼命,也跟着回頭衝殺。韓建紘、劉季真、上官碧等人見此,慘笑着回頭,脫離博陵軍陣,捨命擋在了狼騎的面前。
大夥都情知難保,出手再無餘地。拼着挨敵人一刀,也要砍掉對方的腦袋。被擋住去路的狼騎憋得哇哇怪叫,恨不得立刻將所有豪傑碎屍萬段。彈指之間,敵我雙方又倒下了三十幾人,個個被砍得血肉模糊。
一名部族土屯找上了謝映登,碩大的狼牙棒狠狠向他的臉上砸了過來。地形狹窄,謝映登無處躲避,只好舉槊硬抗,早就疲憊不堪的雙臂被震得又麻又酸。擋住了敵人數下瘋狂亂砸後,他找到一個反擊的機會,身體斜斜地一躲,三尺槊鋒快速掃過敵人脖頸。顧不上看對方死活,他本能地向側面躲了半步,有把橫刀貼着他的肩膀掃了過去,帶起一片血珠。
謝映登疼得一激靈,動作猛然加快。他向前方猛刺幾下,給自己開出旋身之地,緊跟着快速轉身,用槊杆架住側面砍來的第二刀。偷襲他的是一名突厥伯克,身材高大,動作敏捷。見到謝映登轉向自己,立刻倒退着跳開。待另外幾名狼騎將謝映登纏住的時候,他又慢慢地靠近,警覺得如一頭撲食的花豹。
謝映登知道自己要交代了。如果面對面的單打獨鬥,十個突厥伯克輪流而上,也未必是嫩個將他怎麼樣。但這種車輪鏖戰,趁亂偷襲的打法,即便是當年飛將軍呂布,也做不到以一敵三。更何況眼下他身邊的敵人何止三個?
讓過迎面砍來的刀鋒,他將槊刃刺入一名狼騎的脖頸。然後趔趄着躲閃,避開背後的金風,將斜刺裡的第二名狼騎踹倒。眼角的餘光看到有兵刃在自己腰間閃爍,他向前撲了半步,避開要害,讓刺來的鐵矛貼着自己的後背穿過。甲葉紛飛,謝映登蹲身盤旋,藉着轉身的力道帶偏卡在皮甲中的矛杆,一槊砸碎持矛着的腦袋。
到了此時,心中所有雜念一掃而空。王謝舊夢消散,陰謀和宏圖消散,中原誰來做皇帝,誰主沉浮,徹底與他無關。他感覺不到傷口的疼痛,感覺不到恐懼,疲憊,甚至連時間都完全靜止,只能看見一個個慢吞吞的敵人驚慌躲避,然後被自己逐個刺死。
“來啊,殺我!”謝映登舉槊,刺穿一名狼騎的身體。槊刃挑着對方的屍體,就像大錘一般在羣狼中橫掃。“來啊,殺我。我是謝映登,謝安和謝玄的子孫。斷送了苻堅百萬大軍那個!”他大笑,甩開屍體,砸倒衝上來的敵人。長槊吞吐,如毒蛇吐信。“看,這是漢家兒郎!”狂笑着,他將槊纂砸在靠近自己的一個腳面上,砸得敵人慘叫不止。“看,這是兩晉衣冠!”身體上瀝着血,他踢翻慘叫着的敵人,一槊刺透對方後背。
偷襲他的伯克又悄悄地靠過來,腳步聲細不可聞。謝映登轉過頭,衝着對方呲牙一笑,被血染紅的面孔上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小伯克舉刀欲剁,被謝映登的表情嚇得肝膽欲裂,大叫一聲,掉頭便走。
“哪裡去!”謝映登大笑着撲擊,長槊前探,追上對方的後背。腳步在屍體上絆了一下,他用力將手臂伸直,再次感覺到槊鋒透過敵人軀體的爽快,然後鬆開雙手,趔趄着倒地。
幾名狼騎先被嚇得一哆嗦,然後狂喜地尖叫一聲,同時撲上。他們知道謝映登脫力了,眼前有大便宜可佔。這個在半柱香不到時間內擊殺了他十幾名同伴的漢人肯定是頭肥羊,活捉了他獻給骨託魯大汗,少不得能換半座城池。
還沒等衆狼的口水落下來,耳畔突然傳來幾聲呼嘯。躬身撲向謝映登的狼騎們本能地停頓了一下,隨後丟下兵器,用手捂住脖頸,晃晃悠悠地打了幾個旋,交替着栽倒。
早已萌生死志的謝映登被突發變故嚇了一跳,將已經橫到自己脖頸上的半截彎刀挪開,戳在地上,艱難地支撐起半個身軀。他看見無數條腿在亂紛紛地後退,幾名突厥狼騎跑過他的身邊,幾乎稍微彎下腰便能擊殺他,卻不敢做絲毫停頓。他又驚又喜,將目光看向長城,看見靠近黃花豁子隘口城門的地方,更多的包鐵戰靴緩緩逼了過來。
“李將軍、李將軍!”謝映登聽見有人在大聲呼喊,語調裡充滿了興奮與崇拜。
“子和很快就會回來!”再一次倒下去之前,謝映登猛然想到自己上午時所做的安排。然後感覺到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失去了顏色。
“李將軍,李將軍!”無論是博陵軍士卒還是河東兵馬,忍不住同聲歡呼。世子和李將軍終於回來了,大夥有救了!雷將軍和他的弟兄沒有白白犧牲,狼騎再也威脅不到長城分毫!
李旭彎弓搭箭,射死最靠近城門的突厥武士。混戰中遠程武器非常容易誤傷自家弟兄,他射出的羽箭卻向自己長了眼睛,從不落空,也從不射錯。當先的突厥人弄不清有多少神射手在等着自己,士氣登時一沮。趁着這個機會,李旭城門附近的弓箭手交給了李建成,親自帶着博陵精銳殺入山谷。
“結陣,將弟兄們全接回來!”李旭又是一箭射出,試圖組織進攻的突厥將領射倒於地。周大牛幾名親衛緊緊護在他身前,長槊、陌刀並舉,將敢於擋道的敵人統統砍成血葫蘆。
兩千餘名博陵甲士魚貫而出,跟在周大牛等人身後,緩步前行。他們替下筋疲力盡的袍澤,在前行中結成一個三角形與正方形兩相組合的大陣。由於人數的限制,整個軍陣顯得非常疏鬆。但敢於衝入大陣的敵人沒一個能深入超過五步。只有戰死於陣中的部族武士們才能看清楚,這並不是一個簡單的隊形排列。整個大陣當中還有無數個小陣,幾個小陣組合起來,便是一具無往不利的殺人機器。
李旭長槊由一名親衛扛着。在他身邊,還有一名親兵身上背滿了箭壺。這兩人都沒有機會親手割下狼騎的腦袋,卻驕傲得昂着頭,宛若凱旋歸來的鬥雞。李將軍殺的敵人就是我們殺的。他們自豪地想,顧盼之間,雙目生輝。
狼騎本來已經看到了破城的希望,突然間形勢急轉直下,第二次被人迎頭揍了個暈頭轉向,氣得七竅生煙。但氣歸氣,面對博陵軍配合嫺熟的軍陣,他們除了在外側兜圈子外,一點辦法也拿不出來。數息之間,博陵軍已經向長城外推進了五十多步,將陷在狼騎中的大部分豪傑都救了出來。受了重傷的豪傑被博陵士卒拖入軍陣,穿過自己人刻意留出的空隙,迅速退入長城。還能繼續作戰的豪傑則被行軍長史方延年強行約束在了陣尾,可以與大軍統一行動,卻不得再擾亂自家陣腳。
骨託魯在遠處看得真切,幾度吹響號角,命令麾下的大小伯克們重新組織攻擊,爭取以車輪戰術破陣,並將李旭活活耗死在城外。不要命的突厥貴胄們領兵衝上,沒等靠近軍陣,便先被李旭點了一次名。好不容易靠近了,又被周大牛等人殺得毫無還手之力。一時間兵顧不上將,將顧不上兵,上萬狼騎卻被千把博陵士卒逼得節節敗退。
先前被雷永吉逆勢強攻,已經在山谷中留下了不少屍體。這回又被李旭沿着原路回頂,谷底躺倒的屍體更多。包鐵的戰靴在泥漿與血泊中緩緩前進,步履艱難,節奏卻絲毫不亂。偶爾有不要命的狼騎阻擋過來,弟兄們便在鼓聲的指揮下稍作停頓,放平手中長槊,然後繼續緩步向前。
阿史那耶玄咽不下這口氣,親自帶領家族死士衝陣。最早和李旭等人接觸的狼騎和僕從武士在前方不斷後退,光是分開這些“膽小”的傢伙,就令阿史那耶玄耗費了很多力氣。好不容易靠近了第一線,他命人將自己的大纛插在泥地上,舉着彎刀厲聲長嘯。家族死士團團在大纛旁圍做一個圈子,退下來的狼騎要麼繞路,要麼暈頭暈腦地闖過來,被立刻執行了軍法。
殺死了十餘名自己人後,狼騎的頹勢終於被挽回了一點。更多的僕從武士被彎刀逼着環繞在大纛外圍,戰戰兢兢地看着博陵軍大陣向自己靠近。
被擋住退路的狼騎與部族武士越聚越多,漸漸形成了一個密集的圓陣。越靠外層越危險,越靠裡層越安全。本着這種心思,武士們肩膀挨着肩膀,陣型縮成一個巨大的蟻球。“蒼狼的子孫們,你們忘記了祖先的榮耀了麼?”站在蟻球核心的阿史那耶玄舉起彎刀,再次大聲咆哮。“蒼狼子孫,蒼狼子孫!”狼嚎陣陣,羣魔亂舞。
遠處調度全軍的骨託魯終於盼到了逆轉形勢的機會,趕緊把無頭巨狼又放了出來。唯恐這樣還擋不住李旭,他又搖動令旗,將山谷外另一支萬人左右的隊伍的調了過來,隨時準備接替阿史那耶玄。山谷狹小,雙方接觸的位置有限,轉眼之間,阿史那耶玄所在之處便成了一個漩渦。被骨託魯陸續調來的狼騎無法越過,博陵軍的大陣也被擋住,推進速度驟減。
“後退,拉開距離!”李旭看到情況變化,立刻下令改變戰術。正在奮力向前,逼得對手不斷後退的博陵軍大陣猛然止步,隨即後排弟兄用長槊搭住前排弟兄肩膀,前排弟兄用兵器將敵人逼開,倒着退向城門。
蟻聚於阿史那耶玄附近的狼騎們反應不過來,一時間,竟然眼睜睜地看着博陵軍與自己拉開距離。待大夥想起尾隨追殺來,長城守衛者們已經退出了三十幾步。
“嗷—嗷嗷—嗷嗷!”五匹試圖趁亂偷襲的巨狼不敢單獨靠近博陵軍大陣,氣得原地團團打轉。“殺上去,殺上去,敵人膽怯了!”阿史那耶玄大叫,又驚又喜。聽到命令的狼騎和僕從武士試探着向前衝了幾步,發現博陵軍沒有反身交手的意思,膽子立刻又壯了起來,吶喊着加快腳步。五匹巨狼仗着人勢,張牙舞爪,隨時準備品嚐新鮮的血液。
二十步,十五步,近了,博陵軍墜尾的士卒近在咫尺。忽然,巨狼收住了腳步,向兩旁高高地躍起。還沒等武士們弄明白髮生了什麼變故,倒退着的軍陣中猛然響起一陣雷鳴般的戰鼓聲。緩步倒行的博陵士卒再度放平長槊,停身,驟然向前加速。
“殺,讓他們長長記性!”李旭長弓前指,大笑着命令。手中羽箭接二連三,直奔五頭白色巨狼而去。一頭巨狼腹部中箭,被衝過來的博陵士卒當場踩扁。其他四頭巨狼哀鳴一聲,捲起尾巴,狗一樣落荒而逃。
到底不是甘羅!旭子冷笑着搭上另一支鵰翎。目光快速逡巡。他看見了阿史那耶玄癡癡呆呆的面孔。四十步,羽箭離弦,正中目標。周大牛帶着幾名親兵搶了過去,驅散屍體周圍的部族武士,一刀砍下阿史那耶玄的首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