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負責警戒的侍衛將李建成和羅藝二人並絡而來的消息通報到了博陵中軍,當值的將領張江聞聽,趕緊帶領着一干謀士和武將迎接了出來。在人羣裡找了幾次沒發現李旭的身影,建成咧嘴而笑,故作親切地詢問道:“你家大將軍呢,是不是昨天忙了一宿。他這個人啊,就喜歡事必躬親!”
張江上前衝建成和羅藝兩人抱了抱拳,笑呵呵地回答:“謝映登將軍還沒甦醒,大將軍放心不下,一早就過去探望了。所以無法出面迎接世子。我已經派人去通知大將軍,他稍後就能趕過來!”
“謝兄弟還在昏睡?!”李建成緊鎖眉頭,滿臉憂色。“如果這樣,的確是個麻煩事情。徐茂公送了那麼多糧草來,我沒給他半分回報。若是謝兄弟再有個三長兩短……。不急,不急,我和羅兄可以慢慢等,謝兄弟療傷的事情卻耽誤不得!”
“有勞世子關心!”張江再度拱手,然後側開一步,請李建成與羅藝兩個先行。自己帶着博陵兄弟跟在其後。到了此刻,李、羅二人的侍衛才匆匆追上來。看到兩位主帥已經平安進了李旭的中軍,下了馬,靜靜的于軍帳外侍立。
有道是聽話聽音,此刻李建成的臉上雖然堆滿了笑容,話語裡挑剔的意味卻被博陵將士清清楚楚地分辨了出來。這些人都是跟李旭刀頭上一道滾出來的情誼,平日看在萁兒的顏面上,還對李建成這位大舅哥保留幾分尊敬。此刻既然李建成拿捏起了世子身份,大夥自然又記起了博陵與河東之間的差別,笑着打了幾聲招呼,便各自去忙分內之事了。
中軍帳內還有很多低級文職幕僚在埋頭公幹,看到建成與羅藝兩位貴客,少數幾個實在躲避不開者悻然停下手頭事務,拱手施禮。大多數人卻專注於本職工作,頭也懶得擡一下。李建成感覺到了大夥對自己的冷落態度,心中忍不住涌起了股怒氣。但很快,他就將這股無名業火強壓了下去。若無其事般與張江、羅藝二人談笑。
“聽說謝兄弟那天是殺脫了力,爲何至今還沒醒來。我軍中倒是有些老郎中,可以調來聽用!”
“謝世子關心。博陵軍中的郎中已經給謝將軍把過脈,湯藥也能灌得下去。但謝將軍可能是心中有痰,所以脈象表現平穩,人卻睡得死死的,就像自己不願意醒來般!”張江拱了拱手,婉言拒絕了李建成的好意。
“自己不願意醒來,還有這等事?”李建成聽得直皺眉。“缺藥麼,可有老蔘、靈芝之類吊命之藥!我馬上派人取來!”
“我家將軍在草原上有過一處貨棧。這兩年商路雖然斷了,但先前運來的遼東老蔘還有幾十條,個個都超過了八兩!”張江笑了笑,繼續搖頭。
“你家將軍倒是有錢!”羅藝聽得有趣,大笑着插言。
“我家將軍說過,他如果不做大將軍,便去做陶朱公!”
“那豈不是可惜!唐王可是一直視大將軍爲塞上長城!”羅藝看了看李建成,低聲打趣。
“大將軍一向拿得起,放得下。別人眼裡的富貴,在他眼裡不過是雲煙耳!”張江又笑,叫過幾個親兵,讓他們且去煮茶。
“不行,我得好好勸勸仲堅。千萬不能讓他動了退隱的心思!”李建成一手拉住張江,一手拉住羅藝,惶急之前溢於言表。“你們二位也得幫忙多勸勸仲堅。他年齡比我小了一輪還多,怎能年青青地便喪了進取之心。不行,這種事情可是真的不能由着他的性子來!”
“看世子急的。我家大將軍不過是隨口一說,未必當真!”張江指了指李旭帥案旁邊的胡凳,示意客人落座。沒有李旭的將令,他也不敢做得太過分。不動聲色地給了李建成一個下馬威之後,接着便又佯裝出幾分歉意解釋道:“前一段時間主要忙着打仗,六郡各地好多事情都積壓了下來。現在好不容易有了些空閒,大將軍便將所有雜事都搬到軍中來處理。此外,陣亡弟兄遺屬的撫卹,受傷弟兄的安置也非常耗費精力。這次雖然承蒙羅老將軍援手打敗了阿史那骨託魯,我博陵軍損失也非常沉重……”
“虎賁鐵騎只是儘自家職責而已,算不上援手。”羅藝輕輕擺了擺手,拒絕了張江的感謝。他現在甘爲人臣,心態顯得平和多了,舉手投足般都帶着長着風範。“弟兄們爲國而喪身,後事處理得仔細些,也是應該的。你儘管去忙,世子與我在旁邊閒坐喝茶便是!”
“張將軍儘管去忙。羅兄這裡,自有我來照顧!”李建成緩過一口氣,以博陵軍半個主人身份笑着叮囑。
‘這世子倒有幾分涵養!’張江心中暗自讚歎,笑了笑,將手指向桌案中央,“具體事情都有具體人負責,我反而是最閒的一個。羅公與世子先吃些乾果吧,這是博陵那邊送來勞軍的蜜餞,滋味當真不錯!”
擺在桌案中央的是四個硃色漆盤,裡邊依次擺放着蜜制好的青梅、紅棗、杏脯和藕根,花花綠綠,甚爲誘人。這些特色甜點對於李、羅兩個來說,原本是吃膩了的俗物。但自從天下大亂之後,此等俗物卻也不經常見到了。伸出手去揀了幾個,丟在嘴裡慢慢咀嚼,有一絲酸酸甜甜地滋味立刻沿着舌尖融化開來,令人感覺說不出得舒服。
看到客人吃得香甜,張江想了想,殷勤地介紹:“這些果品都是我六郡特產,生津止渴。張郡守一個半月前便準備好了,只是一路上翻山越嶺,頗費了些時日。今天早上一入庫,大將軍立刻命人給羅公和世子那邊各送了十幾筐去。估計待會兒兩位大人回營,這些乾果也就到了!”
“有勞你家大將軍費心!”羅藝和李建成放下茶盞,同時拱手。
“怎麼不走水路?”轉眼,羅藝又想到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問題,皺着眉頭追問。但沒等張江回答,他自己便找到了答案。笑呵呵地搖搖頭,低聲道:“待會兒麻煩張將軍派人到我營中去取個令牌,拿着它,就可以在幽州地界暢通無阻了。若是軍需補給直接由桑乾河運到懷戎,會比陸路省事得多!”
“張某代所有博陵兄弟謝謝老將軍!”張江趕緊站起身,長揖及地,“我正發愁戰後繳獲的那些大牲口如何向博陵運,老將軍既然肯借道,着實爲我博陵軍上下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我呸!跟在李仲堅身後,個個都學得鬼一樣精!”羅藝擡起腳,向張江做了個踢的姿勢。已經放到吃到嘴裡的乾果卻再也吐不出,只好合着“怒氣”一同吞落肚。自打去年夏天開始,博陵六郡和幽州之間,已經沒有大波商旅往來。這回有數以萬計的牲口浩浩蕩蕩沿着桑乾河畔南下押往博陵,倒也開啓了兩家和好的先機。
“沿途所有關卡,我博陵軍都按地方規矩付錢,絕不讓幽州虧了分毫!”張江笑着把身體側開數尺,低聲許諾。
“老夫雖然窮,卻也看不上你那點兒厘金!”羅藝涅斜着眼睛打量張江,越看越覺得這小子是誠心設好了圈套給自己鑽。被人家白佔便宜可不是他的性格,略做沉吟,便找到了翻本的辦法。“幽州各郡去年收成很差,你運了牲口走,讓商隊多運些糧食過來吧。以其在博陵的價格賣給老夫,老夫命人用鹽鐵跟你交易。”
“沒問題。恰好有一批軍糧要解往懷戎。我命人分三成出來給幽州,老將軍儘管安排人在桑乾河畔就近接收!”張江想都不想,毫不猶豫地答應。
幽州和博陵六郡雖然是近鄰,但由於種種原因,兩地的糧價差別卻相當大。把糧食千里迢迢運到幽州,再以博陵市面上的價格出售,這筆交易細算下來,羅藝賺了個盆滿鉢圓。但水路運輸遠比陸路省力,一次運送的數量也遠比陸路大。再折算掉民壯們在途中損耗和節約下來的運輸時間,這筆交易對博陵來說也沒吃什麼虧。
論及錢糧度支方面,此刻中軍大帳中無一人能比李建成的造詣深。在心裡稍稍一琢磨,他已經算清楚了這是一筆對博陵、幽州兩家都有好處的交易。就目前形勢而言,幽州與博陵握手言歡,對河東李家有百利而無一害。但眼下張家堡附近的仗早就打完了,河東那邊尚無消息,李旭還千里迢迢向前線運糧食做什麼?莫非他還有些別的打算沒讓人知曉?
想到這,世子建成越發覺得李旭的中軍大帳內彷彿隱藏着無數玄機,幾乎處處都對自己不利。勉強壓住心中的煩亂,吃了幾個青梅,然後他又在不經意間追問了一句,“前日不是分了很多糧草與輜重麼?怎地還要從博陵向前線送糧。一旦送來了,卻沒戰事可打,這一往一返,消耗可就大了!”
“世子有所不知!”張江早就料到李建成會有此一問,也不想讓他心裡產生太大的誤會,拱了拱手,笑着解釋:“前些日子那十餘萬俘虜無處安身,我家大將軍怕他們在長城附近生事,全都交給王須拔和郭方二人押送去索頭水了。那些傢伙雖然非我族類,但畢竟也是一條生命,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餓死。所以又從府庫裡硬擠出些糧秣來,千里迢迢運過去救急。”
“你家大將軍倒是宅心仁厚!”羅藝聳了聳肩膀,對李旭的做法有些不以爲然。“既然知道其非我族類,又何必計較他的死活。不在長城下直接挖坑活埋了他們已經是對他們的恩典,還出糧給他們吊命,就不怕養了一堆狼崽子,到頭來反受其禍麼?”
“我家大將軍曾經說過,人的心胸有多寬,就能經營多寬的地方!”張江看了李、羅二人一眼,繼續笑着補充。“畢竟是十萬生靈,放任其自生自滅,恐怕有傷天和。草原人自有草原人的生存之道,只要幫助在這個夏天給他們口稀粥果腹,到了秋天,牛羊自然能抓上秋膘,羊毛、皮貨也能源源不斷地運回中原來!”
聽張江話中若有所指,李建成怦然心動。他今天之所以看博陵軍上下處處不順眼,主要原因共有兩個。其一是由於兩李合併之事至今懸而未決,總是讓人揪着心。其二,便是由於羅藝的突然歸附,令李旭對他的重要性無形間下降了數倍。河東左軍一直缺乏能鎮的住軍心的百戰名將,李建成原來一直中意於李旭。而羅藝的名頭和用兵能力,只比李旭大不比李旭小。換句話說,現在即便不將旭子收入帳下,李建成也覺得憑着羅藝在手,弟弟麾下那些將領已經不足爲懼了。
“人的心胸有多寬,就能經營多寬的地方。”反覆咀嚼着張江的話,李建成心中的怨氣慢慢開始消融。他知道自己不會滿足於做一個收成的太子,他期待着建立超越父親的功業,讓人們最後能明白,他這個世子、太子並不是靠着父親餘蔭才能立足的窩囊廢,而是能將李家、唐王家族發揚光大的英雄豪傑。爲了心中的目標,他就必須擺正自己的位置。不計較那些雞毛蒜皮的小節,讓更多像李旭、羅藝這樣的英雄甘心爲自己效命。
接下來張江的解釋,李建成已經聽不下去,也沒有必要再聽。像先前一樣相信李旭,以誠待人,做到這點已經夠了。至於羅藝與張江關於塞上胡人的探討,全部如春風過耳,他聽得見聲音,卻什麼內容都沒注意到。
“我聽說霫族十三部曾經推舉你家大將軍爲可汗。現在你們將十餘萬各族老幼驅趕到索頭水附近安置,豈不是搶了霫族的草場。一旦雙方衝突起來,讓大將軍如何自處?”羅藝沒注意到李建成已經走神,自顧與張江探討順利安置那批俘虜的可能。“並且這十餘萬俘虜中,各族都有,年齡、男女、老幼不等。一旦他們彼此之間衝突起來,王將軍手頭那點兒兵馬,能否彈壓得住?”
張江等人最近三天幾乎天天議論此事,心中早已有了定論。想了想,低聲迴應,“索頭水距離霫族的傳統牧場還有幾百里路。那片草場原本屬於一夥奚人,後來那夥索頭奚被突厥人滅族,索頭水兩岸便成了阿史那卻禺的地盤。骨託魯從卻禺手中接過該地,又經營了數年,遷徙去了數十個突厥部落。此番王將軍押着俘虜去索頭水安置,其中一個目標就是爲了從突厥部落手中搶草場。所以,第一場衝突肯定不會是跟霫族諸部之間,而是跟戰敗後元氣大傷的突厥人。那些霫人反而會成爲大將軍暗中埋伏下的一支奇兵,可以打突厥人一個措手不及!”
低頭抿了口茶,他繼續道:“至於俘虜們之間,羅將軍儘管放心。在沒有辦法保證自己能活下去之前,他們肯定要抱做一團。等突厥人的威脅去了,他們也就該通婚的通婚,該生孩子的生孩子,難分彼此了!”
“也有一番道理!”羅藝對草原事務了熟於心,略做斟酌,便明白張江說得不是一廂情願的妄言。“但萬一這十萬部衆凝成一股繩,也是頭了不得的龐然大物。到頭來,誰能保證他們不成爲第二個突厥?”
“如果將他們驅趕到草原上後放任不理,不出三年,必然有人站出來填補阿史那骨託魯留下的空白。但如果從開始就加以控制,這些人就不會成爲中原的大患。我家將軍說過,你不能妄想草原上不生人,只有主動參與,才能保證東塞諸郡百年無患!”張江笑了笑,帶着幾分自豪回答。
李旭的原話其實是,誰也難保草原上不會再生出另一個阿史那骨託魯。所以與其把機會留給下一個趁亂崛起者,不如自己來當下一任大可汗。至少把東塞諸胡控制在自己麾下,比控制在土生土長的胡人手裡安全得多。
在張江等人眼裡,經營好了東塞,也等於將河北六郡的生存空間擴大了一倍。將來有了機會,博陵軍既可以旌旗南指,又可以揮師北上。無論進還是退,都有無限的發展餘地。
當然,這些博陵核心將領之間的秘密,張江不會透漏給任何無關的人聽。他現在想要做的僅僅是打消李建成對博陵上下的疑慮,爲自家將軍的發展大計贏取更多的時間。短期內,剛剛打完了一場硬仗的博陵軍沒有與河東李家爭奪天下的本事。但經營好東塞後,憑藉塞外源源不斷的戰馬和六郡的富庶,天下誰人還能搠博陵軍鋒櫻?
“嗯!”聽完張江的話,羅藝輕捋鬍鬚。李仲堅所爲,絕對不僅僅是出於對俘虜的仁慈。他一定另有所謀。並且這個圖謀非常長遠,遠到超過了自己能看到的範圍。但要不要將事實提醒給李建成聽呢?羅藝在心裡反覆衡量了幾回,還是決定將秘密藏起來。
忠武將軍步兵的死喚醒了他年少時的承諾,聳立於長城之巔的那杆鐵槊促使他不再猶豫,下定了將虎賁鐵騎交出去的決心。但放棄了爭奪天下的利刃後,羅藝不得不考慮自己的未來。李建成的承諾只是他的保障之一。但承諾這東西,只對堅信承諾的人管用,在切實可見的利益面前,它幾乎薄得像一張廢紙。與其將自己和家族的安危完全交託在李建成手裡,不如再留一條後路,看看河東李家與李旭之間的關係如何發展。至少羅藝可以確定,躲在李旭身後,別人不會先找自己的麻煩。李老嫗也好,李老嫗的繼任者也罷,在解決李旭這個大尾巴之前,誰也無暇動幽州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