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曦治纔出了大陣,雙目霞光匯淬,眼前的世界已經截然不同。
原本的白鄉谷冬陽溫和,丘陵上皆是楓樹,壓着白雲般的雪,天地中一片皎潔,如今卻化爲灰黑之色,舉目望去,一片濛濛。
天空中黑雲滾滾,白雪暗沉,山林之中投下濃濃的陰影,四周法光已經可以忽略不計,唯有一道道魔光騰空跳起,托起一道又一道的黑色尾焰。
腳底下的白鄉谷已經被夷爲平地,凌亂的碎瓦之中立着幾個孤零零的骨架,人頭也被人割了去作法器,灰黃色的塵土在地表沉浮,森白的骨頭幹了些血跡。
好一派魔土…
李曦治順着關隘極速遁去,略微瞧了一眼,這些骨架定然是白家那些人了,來時白家老頭尚千恩萬謝,不知青池順道用他們抵禦魔修,到頭白家人一個也走脫不得。
他此時已經來不及多想,一手平攤,原先可怖的傷口已經如同小嘴閉合,唯獨留下幾條紅縫,李曦治從羽衣袖中抖出那道華麗優美的長戈,握進手中。
這長戈早已經發瘋般掙扎起來,戈頭上的鋒刃不斷閃爍,流淌出一條條碎片般的光點。
李曦治一頭駕霞越飛越快,一頭單手結印,不斷點在這長戈上,從尾端到亮白色的中部,再到薄且鋒利的戈鋒,亮一道道彩光。
“這長戈必然是保不住,留着也是害處,瞧拓跋重原的模樣,他十有八九要來追我…這長戈按時捨棄…能救性命。”
他此時顧及不得法力消耗,三兩下法訣交替,疊合在長戈上,將之死死封住,放在風中,快速掐訣唸咒,匯聚霞光。
拓跋重原這頭出了陣,張開脣來,用力一吸,天空之中的大印頃刻之間縮小變幻,化爲拇指大小,飛入他口中。
拓跋重原神色一振,氣息恢復不少,兩眼黯淡處也慢慢恢復起光亮,他掃視一眼,毫不猶豫丟了於羽威,踏着光采去追李曦治。
“二公子!”
拓跋重原一出大陣,印章收入腹中,最近的兩道黑氣頓時駕雲過來,兩位魔修現出身形,伏着身子,低眉順眼:
“二公子…可要屬下…”
拓跋重原正起駕風,眉毛皺起,一袖將他們掃了個踉蹌,騰空而起,只留下一句命令:
“滾去逮那老道士回來。”
他騰入高空,便有車輦飛馳而來,白雲滾滾,停在他身下,拓跋重原安然盤膝而坐,默默調息,座下的車輦自發向前追去。
前頭的李曦治兩眼霞光匯聚,警惕地埋下足下霞光色彩,扎進沉沉的霧中,卻見黑煙瀰漫,當頭飛近一魔修。
這魔修舉着一面大盾,披着黑衣,底下一雙眼睛尖細,喝道:
“小子休走!”
‘練氣後期?’
李曦治只看了一眼,便將此人的心思猜得準,頓時氣笑了:
“只是看我重傷從陣中出來,定然沒有多少法力留存,又急忙趕路,對前方沒什麼防備…仗着自己有一面大盾,魔修生機頑強,想要搏一搏討好拓跋重原!”
可這魔修卻是想差了,李曦治早就估算周圍會有魔修出手阻攔,手中捏着的法術積蓄已久,徘徊不發,正正對上此人,爆發出一陣霞光。
這魔修想得是美,可李曦治的法術又豈是小術,大盾上霞光折射,視若無物,盡數越過盾面,往他面上砸去。
“轟隆!”
只見彩光盪漾,這魔修登時被打得四分五裂,炸裂開來的皮肉被霞光撫過,血與肉迅速分離,脫出白森森的骨頭,往四處落去。
李曦治停也不停,一口氣向前飛去,只好在他有所準備,並未因爲這一阻礙落下太多,霞光輕點,這才越過一息,後頭的灰霧迅速分開道路,顯露出奢華的車輦來。
拓跋重原盤膝坐在車上,那魔修的軀幹還在空中掙扎着,皮肉一塊塊掉落下來,拓跋重原眼皮不曾擡一下,疾馳而過,留下漸漸低落下去的哀嚎聲。
李曦治這才逃出一陣,很快發覺拓跋重原已經到了後頭了,他的霞光逃遁速度要遠勝尋常修士,可到底比不上這仙輦,只能待他慢慢接近。
“道友……”
拓跋重原在車輦上睜開眼睛,喚了一句,李曦治眼看着周圍的魔修被落下一大截,漸漸到了空曠的地處,這才取出長戈來。
“先前魔修衆多,都是拓跋重原的走狗,如若投出這長戈,必然叫他走狗去拾,難以逼迫他分心…”
“此時地處空曠,已經飛出一陣,四處無魔煙,正是好時候。”
他只將那長戈擲起,一腳踢在尾部,這長戈頓時如箭矢一般跳起,迅疾快速地刺向南方,消失在重重的雲彩之中。
拓跋重原微微掐訣,見自己的法器不曾飛回,心中頓時有數,十有八九是前面這羽衣修士封了靈識,輕笑一聲,開口聲如洪鐘,道:
“道友卻是想多了,縱使是我丟了法器…拓跋家的東西,有誰敢拾?殺你不過一刻鐘,到時再尋去便是。”
李曦治完全不曾理他,在兩邊手腕上拍了數十下,手心跳出一枚符籙來,一卷衣袍,發着光就向後方打去。
這符籙一脫離他的手心,登時化作一道陰森森的灰布,一時間四周吹鑼打鼓聲不斷,嘻嘻嗚嗚,香火氣瀰漫,這灰布如同充了氣般擴大起來,在空中盤旋跳躍,如同大鳥飛躍過去。
自然是楊銳藻交給他的古符籙!
拓跋重原駕着車輦,看着這灰布,頭一次微微一愣,皺眉道:
“陰司的人……”
他出身洞天帝族,見識很廣,更是對南方仔細瞭解,眼前這枚符籙打出的灰布眼熟至極,種種表現分明是陰司的東西,拓跋重原真還皺眉了:
“看着模樣,像是浙南司楊判的【九羅得性布】…莫非姓楊?”
他心中思慮,還真就被這灰布阻了阻,手中早就積蓄了法術,再度亮起那六道白光,前後打在這布上,卻被包裹了嚴實,消失不見。
“不過是古符籙…無論如何,先逮到他再慢慢來問。”
他很快收起思緒,手中掐訣片刻,跳出一朵白黃色的蓮花,花開九瓣,葉葉分明,蓋進布中,卻見這灰布舒展身形,只微微有了裂痕罷了。
可拓跋重原的圖謀已經成了,一隻手抵在中指最下方,尾指輕敲,車輦轟鳴着撞入布中,他的身影卻在這灰布之後浮現出來,再度向前。
“這符籙倒是比我想的還要好…”
一連阻止了拓跋重原兩回,李曦治頓時輕鬆許多,穿過幾座小山,已經有關隘在面前浮現出來,李曦治卻沒有什麼得意之色,凝重地看着。
果然不出所料,關隘上不但沒有修士前來相助,還大陣盈盈,阻隔內外,將轉向南方的道路給斷了。
“果然…”
李曦治與拓跋重原鬧得聲勢頗大,車輦馳騁着橫空而過,想必方圓幾十裡都是看得清清楚楚,這拓跋重原可不是毫無心機,方纔把自己拓跋家的名字喊得震天響,是故意要斷他援兵。
眼下的關隘自然不開了,李曦治心中微涼,卻沒有什麼怪罪之意,只好轉了方向,繼續往前奔逃。
“若是開陣迎我…不但拓跋重原緊隨其後,可能會無緣無故丟了關,還有可能得罪拓跋家,換做是我,我也難以開關迎接陌生之人…”
“反而是閉關不出,藉口握得好,誰也找不出錯漏來…畢竟誰也不知是不是假扮詐開大陣…”
他很快又路過一小山谷,同樣是緊閉大陣,李曦治只能將全身法力灌注到腳底的霞光中,手中暗暗握住最後一枚【會秋丹】。
再回頭看看拓跋重原,頭頂上的那枚大印已經召喚出來,【盛樂拓跋】四字明明白白,金光閃閃,隔着大老遠便能瞧得一清二楚。
……
成犢關。
成犢關本是徐國小宗門玄犢門的山門,這宗門早在魔災中就被衝得一乾二淨,留下一座還不錯的山脈,被魔修佔據。
青池後頭得了山,便安排了人駐守其中,李泉濤死了父親,白衣還未解下,急急忙忙便來這山中了。
原本在山中駐守的那位築基倒是面生,自稱是蕈林袁家人,喚作袁護遠,年紀好像已經很大了,蒼白着一張臉,面色有些老態,一開始並不多說話。
李泉濤一直在宗內修行,幾乎沒有離開過父親的峰頭,自以爲沒有什麼心機手段,做不來拉近關係的活,也與袁家不熟,懶得與他搭理。
只是兩人並肩作戰久了,這才慢慢有了話題,袁護遠話題總是接的很好,談起話來很是舒服。
“看這天色風雲變化…應該是白鄉谷那頭遭了魔修!”
他隨口說了一句,面前的袁護遠卻垂頭喪氣,老眼凝望遠方,有些意義不明地道:
“白鄉谷是李家鎮守,據說是那李家三公子,長天峰主李曦治,如今看來有的罪受了。”
李泉濤面上迅速浮現出憂慮,低聲道:
“不錯,拓跋家那可是出過金丹的…雖然折損太多,少有什麼神異,可嫡系至少都是紫府後代…都是些招惹不得的人物,還望峰主能撐下去…”
他這話偏心意味太濃,即刻叫袁護遠起了心思,老人狀若無意地問道:
“倒是…道友也姓李。”
李泉濤笑而不語,他謹記父親的話,若是遇到言談甚洽之人,十有八九是心機手段在自己之上,相交不過大半年,不敢透露太多。
袁護遠正欲再探,哪曾想竟然從東方疾馳過來兩道流光,在空中很耀眼,兩人連忙警惕起來,舉目望去。
便見前一道流光有些暗淡,把自己的色彩壓制的很是低迷,卻還能隱隱看出有霞光色彩,後一道流光速度更快一些,已經快要夠到霞光的尾巴。
後頭的流光呈現出白黃之色,頭頂還懸浮着大印模樣的東西,四個大字赫然浮現。
青池修士自然都是讀過古篆的,一眼便瞧出那是:
“【盛樂拓跋】”
袁護遠看着前頭的那道霞光,心中一跳,升起一種火辣辣的情感了,兩脣有些不知所措,失聲道:
“曦治?!竟然被追到這種地方來了!”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李泉濤還未反應過來,一聽他這話,頓時明悟過來,覺得那霞光氣息很是熟悉,想必也是聽說過的。
“看來是那一日來拜訪父親的李曦治,兄長說是個翩翩公子,果不其然。”
李泉濤愣了愣,迅速反應過來,頓時大驚,一把扯住身旁袁護遠的胳膊,叫道:
“開陣!袁前輩!開陣!”
“開陣…開陣…”
袁護遠原地跳了一下,在衣袖中摸索兩次,漸漸停住了動作,呆呆低站着,眼前浮現出兒女兄弟的面孔,駭道:
“那可是拓跋家!”
李泉濤卻扯着他的手,袁護遠被他這麼一晃,登時從那種情緒中掙脫出來,火辣辣的情感在心裡轉了一圈,品出幾分莫名的酸楚來,口中駭道:
“開陣?你不要命了!那可是拓跋家?你剛纔自己說的是招惹不得的人物!”
“我說開陣!”
李泉濤赫然暴起,頭一次沒有擺晚輩姿態,聲音在袁護遠耳邊炸響,他的面容本身不算兇厲,可太過焦急顯得有些扭曲,叫道:
“道友開陣!我須救此人!”
“瘋了你!”
袁護遠堅決不允,他是主導此陣之人,李泉濤手中的玉符只管自己進出而已,中年人氣得兩眼發紅,忍着脾氣道:
“袁前輩…此人與我家有些恩情…速速開陣。”
“這又是什麼恩情?”
袁護遠哪裡肯依他,問東問西轉移話題起來,李泉濤終究是看出來了,神色漸冷,答道:
“好!你不開陣…我自出陣去!”
這性質已經截然不同,袁護遠悚然,心中滿是莫名的滋味,駭道:
“你這又是何必??!”
“何必?!”
李泉濤神色大憤,目光炯炯,鏗鏘一聲將手中的法器砸在城頭,砸出深深的凹坑,冷聲道:
“我父親揹負罵名,在【府辰峰】上一呆幾百年,人憎人厭,唯獨他李曦治一人,看着諸李恩情,親近往來!”
“待到我父親突破時…人人都知他不可爲而爲之!平日裡丹藥恩情,往來諸修,皆口稱‘恩成大師’,見我無能,不能承接丹道,再無利益可言!又懼怕遲家,竟然沒有一人願出手相助!”
“是時李氏家主新喪,尚願拮据出靈物相助…小叔奔走萬里,取回靈物,仔細數清,竟比過其餘人吝嗇之和!”
李泉濤根本不看向袁護遠,駕了風奔出去,留下一句冷冷的話語,在冬日的寒風中徘徊:
“如今曦治有難,泉濤若是坐視不理,豈有面目見先父?!”
他怒目圓瞪,一句話如同雷霆一般打入老人耳邊:
“老前輩且自己存着命!泉濤年輕氣盛,尚還不吝嗇!”
李泉濤瞬息之間就出陣而去,沒了蹤影,留下老人蕭瑟着身子,瞪着眼睛發呆,冬日的寒風好像無視了他築基的體魄,直透五臟六腑,颳得他瑟瑟發抖,卻又汗流浹背。
袁護遠眼前白茫茫,什麼也想不清了,腦海中還是這些話在迴盪,震得他牙齒打顫,一屁股坐在城牆邊。
“六歲時得了傷風,好像亦是這般體會。”
老人突然這麼想起來,臉色好似被凍得發青,將兩隻老手伸出,吃力地在胸前搓起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