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塞夫伯爵夫人吩咐過僕人以後,又回到屋裡去,這時賓客們陸續到來,吸引他們來的多半不是由於伯爵的地位顯赫,而是由於伯爵夫人優雅風度,因爲由於美塞苔絲的高雅的情趣,他們一定可以在她的宴會上找到一些值得敘述,甚至值得模仿的佈置方法。騰格拉爾夫人本來不想到馬爾塞夫夫人那兒去,因爲前面說過的那幾件事使她心神不寧,但那天早晨,她的馬車碰巧在路上和維爾福先生的馬車相遇。兩部馬車很自然地併攏來,他說:“馬爾塞夫夫人家的舞會您去不去?”
“不想去,”騰格拉爾夫人回答,“我的身體太不舒服。”
“您錯了,”維爾福意味深長地回答,“您應該在那兒露面,這是很重要的。”
“那麼我就去。”說完兩部馬車就分道而駛了。
所以騰格拉爾夫人這會兒也來了。她不但長得美,而且周身上下打扮得珠光寶氣;她從一扇門走進客廳,美塞苔絲正好也從另一扇門出現在客廳,伯爵夫人當即派阿爾貝去迎接騰格拉爾夫人。他迎上前去,對男爵夫人的打扮講了幾句恰如其分的恭維話,然後讓她挽住他的胳膊引她入座。阿爾貝向四下裡望望。
“您在找我的女兒,是不是?”男爵夫人含笑說。
“我承認是的,”阿爾貝回答。“難道您竟忍心沒有帶她來嗎?”
“彆着急。她遇到了維爾福小姐,她們兩個就走在一起了。瞧,她們來了,兩個都穿着白衣服,一個捧着一束山茶花,一個捧着一束毋忘我花。哎,怎麼”
“這回您找什麼?”
“基督山伯爵今天晚上來不來?”
“十七個了!”阿爾貝答道。
“您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伯爵似乎是一團烈火,”子爵微笑着回答,“你是第十七個問我這個問題的人了。伯爵有多走紅,我可真得祝賀他”
“您對每一個人都是象對我這樣回答的嗎?”
“啊!真是的,我還沒有回答您。請放心,我們可以看到這位大人物。我們的運氣夠好的。”
“昨晚您去歌劇院了嗎?”
“沒有。”
“他也在那兒。”
“啊,真的!那位怪人有沒有什麼驚人之舉?”
“他能沒有驚人之舉嗎?”昨天演的是《瘸腿魔鬼》
[法國作家勒薩日(一六八八—一七四七)的作品,這裡可能指根據原作改編的舞劇。——譯註],伊麗莎跳舞的時候,那位希臘公主看得出了神。伊麗莎跳完舞以後,他把一隻珍貴的戒指綁在一束花球上,拋給那個可愛的舞星,那個舞星爲了表示珍視這件禮物,在第三幕的時候,就把它戴在手指上出場,向伯爵致意。那位希臘公主呢?她來不來?”
“不來,可能使您失望了,她在伯爵家裡的地位沒人知道。”
“行了,讓我留在這兒吧,去陪維爾福夫人吧,她很想跟您談話呢。”
阿爾貝對騰格拉爾夫人鞠了一躬,向維爾福夫人走過去。
當他走近的時候,她張開嘴巴剛要說話。“我敢跟你打賭,”阿爾貝打斷她說,“我知道您要說的是什麼事。”
“什麼事?”
“如果我猜對了,您承不承認?”
“承認。”
“用人格擔保?”
“用人格擔保。”
“您要問我基督山伯爵到了沒有,或者會不會來。”
“一點也不對。我現在想的不是他。我要問您有沒有接到弗蘭茲先生的什麼消息?”
“有的,昨天收到了一封信。”
“他信裡說些什麼?””他發封信時正啓程回來。”
“好,現在,告訴我伯爵會不會來。”
“伯爵會來的,不會使您失望。”
“您知道他除了基督山以外還有一個名字嗎?”
“不,我不知道。”
“基督山是一個島的名字,他有一個族姓。”
“我從來沒聽說過。”
“好,那麼,我比您消息靈通了,他姓柴康。”
“有可能。”
“他是馬耳他人。”
“也可能的。”
“他是一個船主的兒子。”
“真的,您應該把這些事情大聲宣佈出來,您就可以大出風頭了。”
“他在印度服過兵役,在塞薩利發現了一個銀礦,到巴黎來是想在歐特伊村建立一所溫泉療養院。”
“哦!馬爾塞夫說,“我敢斷言,這實在是新聞!允許我講給別人聽嗎?”
“可以,但不要一下子捅出去,每次只講一件事情,別說是我告訴您的。”
“爲什麼?”
“因爲這是偶然發現的秘密。”
“誰發現的。”
“警務部。”
“那麼這些消息的來源——”
“是昨天晚上從總監那裡聽來的。您當然也明白,巴黎對於這樣不尋常的豪華人物總是有戒備的,所以警務部去調查了一下。”
“好!現在手續齊備,可以藉口伯爵太有錢,把他當作流民抓起來了。”
“可不是,如果調查到的情況不是那麼對他有利的話,這種事情無疑是會發生的。”
“可憐的伯爵!他知道自己處境這麼危險嗎?”
“我想不知道吧。”
“那麼應該發發慈悲心去通知他。他來的時候,我一定這樣做。”
這時,一個眼睛明亮、頭髮烏黑、髭鬚光潤的英俊年輕人過來向維爾福夫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阿爾貝和他握握手。“夫人,”阿爾貝說,“允許我向您介紹馬西米蘭·莫雷爾先生,駐阿爾及利亞的騎兵上尉,是我們最出色、最勇敢的軍官之一。”
“我在歐特伊基督山伯爵的家裡已經有幸見過這位先生了。”維爾福夫人回答,帶着不用掩飾的冷淡態度轉身離去。
這句話語,尤其是說這句話的那種口氣,使可憐的莫雷爾的心揪緊了。可是有一種補償正在等候他。他轉過身來,正巧看到一張美麗白皙的面孔,上面那一對藍色的大眼睛正注視着他,那對眼睛裡並沒有什麼明顯的表情,但她把手裡的那一束毋忘我花慢慢地舉到她脣邊。
莫雷爾對這種無聲的問候心領神會,他也望着她,把他手帕舉到嘴脣上。他們象兩尊活的雕像,已佇立大廳兩端,默默地互相凝視着,一時忘掉了他們自己,甚至忘掉了世界,但在他們那種大理石似的外表底下,他們的心卻在劇烈地狂跳。
即使他們再多望很多時候,也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們,可是基督山伯爵進來了。我們已經說過,伯爵不論在哪兒出現,他總能吸引大家的注意力。那並不是因爲他的衣着,他的衣服簡單樸素,剪裁也沒有什麼新奇怪誕的地方;更不是因爲那件純白的背心;也不是因爲那條襯托出一雙有模有樣的腳的褲子——吸引旁人注意的不是這些東西,而是他那蒼白的膚色和他那漆黑的捲髮,他安詳清純的臉容;是那一雙深邃、表情抑鬱的眼睛;是那一張輪廓清楚、這樣易於表達高度輕蔑表情的嘴巴。比他更漂亮的人或許還有很多,誰也不會有他這麼富有表現力,如可以用這個詞來形容的話。伯爵身上的一切似乎都有其含義,因爲他有常作有益思索的習慣,所以無關緊要的動作,也會在他的臉上表現出無比的精明和剛強。
可是,巴黎社會的社交界是這樣的不可思議,如果除此以外他沒有一筆巨大的財產染上神秘色彩,這一切或許還是不能贏得他們的注意。
這時,他在無數好奇的眼光的注視之下,一面和熟人略作招呼,一面向馬爾塞夫夫人走過去,馬爾塞夫夫人正站在擺着幾隻花瓶的壁爐架子前面,已經從一面與門相對的鏡子裡看見他進來,已經準備好和他相見。伯爵向她鞠躬的時候,她帶着一個開朗的微笑向他轉過身來。她以爲伯爵會和她講話,而伯爵,也以爲她會和自己說話,但兩人都沒有開口。於是,在鞠躬之後,基督山就邁步向阿爾貝迎過去,阿爾貝正張着雙臂向他走來。
“您見過我母親了嗎?”阿爾貝問。
“見過了,”伯爵回答,“但我還沒有見過令尊。”
“瞧,他就在那面,正在和那羣社會名流談論政治呢。”
“是嗎?”基督山說,“那麼,那面的那些先生都是社會名流。我倒沒有想到。他們是哪一類方面的?您知道社會名流也有各種各樣的。”
“首先,是一位學者就是那位瘦高個兒,他在羅馬附近發現一種蜥蜴,那種蜥蜴的脊椎骨比普通的多一節,他立刻把他的發現在科學院提出。對那件事一直有人持異議,但他取得了勝利。那節脊椎骨在學術界引起了轟動了,而那位先生,他本來只是榮譽軍團的一個騎士,就此晉封爲軍官。”
“哦,”基督山說,“據我看,這個十字章是該給的,我想,要是他再找到一節脊椎骨的話,他們就會封他做司令官了吧?”
“極有可能。”阿爾貝說。
“那個穿藍底繡綠花禮服的人是誰?他怎麼竟想出穿這樣一件怪衣服?”
“噢,那件衣服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那是法蘭西共和國的象徵。共和政府委託大畫家大衛[大衛(一七四八—一八二五),法國著名畫家,同情法國大革命。——譯註]給法蘭西科學院院士設計的一種制服。”
“真的嗎!”基督山說,“那麼這位先生是一位科學院院士嗎?”
“他在一星期前剛被推舉爲一位學者。”
“他的特殊才能是什麼?”
“他的才能我相信他能夠用小針戳兔子的頭,他能讓母雞吃茜草,他能夠用鯨鬚挑出狗的脊髓。”
“爲了這些成績,他成爲科學院的院士了嗎?”
“不,是法蘭西學院的院士。”
“但法蘭四學院跟這一切有什麼關係呢?”
“我就要告訴您了。看來似乎是因爲——”
“一定因爲他的實驗大大地促進了科學的發展羅?”
“不,是因爲他的書法非常挺秀。”
“這句話要是被那些讓他用針戳過的兔子,那些骨頭被他用茜草染成紅色的雞以及那些被他挑過脊髓的狗聽到,它們一定要傷心死了。”
阿爾貝大笑起來。
“那一位呢?”伯爵問。
“哪一位?”
“是的,第三位。”
“啊!穿暗藍色衣服的那位?”
“對。”
“他是伯爵的一個同僚,前一陣子極力反對貴族院的議員穿制服,他是自由主義派報紙的死對頭,但因爲他在制服問題上所做的抨擊朝廷的高尚行動,自由派報紙大大爲他捧場,這使他們言歸於好,而且據說就要派他做大使了。”
“他是憑什麼資格入貴族院的?”
“他曾編過兩三部喜劇,在《世紀》報上寫過四五篇文章,爲部長大人當選捧了五六次場。”
“說得妙,子爵!”基督山微笑着說,“您是一位很有趣的導遊。現在請您幫我一個忙,可不可以?”
“什麼事?”
“別介紹我認識這幾位先生,如果他們有這個意思,請您爲我擋駕。”
這時,伯爵覺得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轉過身來,原來是騰格拉爾。“啊!是您,男爵!”
“您爲什麼要稱呼我男爵呢?”騰格拉爾說,“您知道我對於我的頭銜並不重視。我不象您,子爵,您很看重爵位是不是?”
“當然羅,”阿爾貝回答,“我要是沒有了頭銜,就一無所有了,而您,既使放棄男爵的頭銜,卻依舊不失爲百萬富翁。”
“不幸的是,”基督山說,“百萬富翁這個頭銜可不象男爵、法國貴族或科學院院士那樣可以終身保持的,譬如說,法蘭克福的百萬富翁,法波銀行的大股東法郎克和波爾曼,最近就宣告破產了。”
“真的嗎?”騰格拉爾說,臉色頓時變得蒼白。
“不會有錯,我是今天傍晚纔得到的消息,我有一百萬存在他們銀行,但及時得到警告,在一個月以前就提出來了。”
“啊,我的上帝!”騰格拉爾喊道,“他們開了一張二十萬法郎的匯票給我!”
“您可得小心一點,他們的簽字只剩百分之五的信用了。”
“是的,但太遲啦,”騰格拉爾說,“我看到簽字的票據就照付了。”
“得!”基督山說,“又是二十萬法郎,加上以前“噓!別提這些事情,”騰格拉爾說,然後,他向基督山湊近一步,又說,“尤其是在小卡瓦爾康蒂先生面前。”說完以後,他微笑了一下,轉身向他所指的那個年輕人走去。
阿爾貝離開伯爵去和他的母親說話,騰格拉爾也已去和小卡瓦爾康蒂談天,暫時只剩下基督山獨自一個。這當兒,大廳裡非常熱。僕人託着擺滿冷飲品的茶盤在人羣裡穿梭往來。
基督山不時擦着額頭上的汗珠,但當僕人把盤子端到他面前來的時候,他卻退後一步,不吃解熱的東西。馬爾塞夫夫人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基督山,她看到他什麼都沒有吃過,甚至還注意到了他往後退的那個動作。
“阿爾貝,”她問道,“你注意到沒有?”
“什麼事,母親?”
“我們請伯爵來赴宴,他從來沒有接受過。”
“是的,但他在我那兒吃過午飯,真的,那次他還是初次在巴黎社交界露面呢。”
“但你的家並不是馬爾塞夫先生的家,”美塞苔絲喃喃說,“他來這兒以後,我一直在觀察他。”
“是嗎?”
“是的,他沒有吃過任何東西。”
“伯爵的飲食是很節制的。”
美塞苔絲抑鬱地微笑了一下。“你再過去,”她說,“等下一次托盤送來的時候,務必請他吃些東西。”
“爲什麼,母親?”
“聽我的話,阿爾貝。”美塞苔絲說。
阿爾貝拿起他母親的手吻了一下,踱到伯爵身邊。又有一隻擺滿冷飲品的盤子送了來,她看到阿爾貝想勸伯爵吃些東西,但他卻堅決地拒絕了。阿爾貝回到母親那兒,她的臉色非常蒼白。
“是吧,”她說,“你看到他拒絕了嗎!”
“是的,但您何必因此難過呢?”
“你知道,阿爾貝,女人的心是很奇怪的,我喜歡看到伯爵在我的家裡吃些東西,即使一粒石榴也好。也許他不習慣法國的飲食,喜歡吃別的東西吧。”
“哦,不會的。在意大利的時候,我看他是什麼都吃的,顯然他今天晚上不想吃東西。”
“也許是”伯爵夫人說,“他是在熱帶過慣了的,他可能不象我們這樣怕熱。”
“我想不見得,因爲他剛纔還向我訴苦說,他感到熱得幾乎要窒息了,還問我爲什麼不把百葉窗也象玻璃那樣打開。”
“可不是,”美塞苔絲說,“這倒是個好辦法,可以試試他是否故意不肯吃東西。”於是她離開大廳。一分鐘以後,百葉窗全部打開了,透過那些垂下素馨花和女萎草的窗口,可以看到點綴着各色燈籠的花園和擺列在帳幕底下的宴席。跳舞的,玩牌的,談話的所有的客人都發出了歡快的喊聲。每一個人都歡歡喜喜地享受着微風。這時,美塞苔絲重新出現,她的臉色比以前更蒼白了,但神色很鎮定。她一直向以她丈夫爲中心的那羣人走過去。“別把這幾位先生拖在這兒,伯爵,”
她說,“我想,他們大概都願意到花園裡透透氣,太悶了,他們不是在玩牌。”
“啊,”一個風流的老將軍說,“我們不願意單獨到花園裡去。”
“那麼,”美塞苔絲說,“我來領路。”她轉向基督山,又說,“伯爵,您可以陪我去走走嗎?”
對於這樣簡單的一句話,伯爵幾乎踉蹌了一下,他看了看美塞苔絲。那一瞥的時間實際上極其短暫,但伯爵夫人卻覺得似乎有一世紀那麼久。他把他的胳膊遞給伯爵夫人。她挽起他的胳膊,或者說得確切些,只是用她那隻纖細的小手輕輕觸着它,於是他們一同走下那兩旁列着躑躅花和山茶花的踏級。在他們的後面,二十多個人高聲談笑着從另外一扇小門裡涌進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