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她沒說,在下也不知道,總是有原因的。”

“你不知道,而你答應了?”

“那是沒辦法的事,在下不敢拒絕她。”

“真的是如此?”

“假不了!”

武同春冷極地哼了一聲,道:“你答應替她保護別人,她有沒有答應保護你?”

白石玉眉毛一揚,道:“有的,有的,這是條件互惠。”

目中殺芒一閃,武同春腳步一挪,道:“我現在殺你,她也會現身保護?”

白石玉聳聳肩,微一莞爾,道:“兄臺,如果在下不跟你正面交手,你便殺不了在下,而在下之所以改變當初的諾言,是‘黑紗女’一再交代的,並非在下出爾反爾。”

武同春不屑地道:“當然,很好的藉口,但那是你與她之間的事,跟本人無涉,她保護你,本人殺你,是兩回事,對麼?”

白石玉聲音一冷,道:“在下說過這件事是場天大的誤會,兄臺何不先問問華錦芳本人,明白情況之後,再找在下理論?”

武同春咬牙切齒地道:“眼見是實,還有什麼好問的?你們可以詭詞以辯……”

白石玉道:“兄臺的心意在下明白,其實何必替武同春操心,他不會戴綠頭巾的!”

這句話,像一柄利劍直插入武同春的心房,這是他心靈上無法彌縫的巨創,這巨創使生命對他失去了意義。

他曾經考慮到解脫,只是爲了女兒遺珠,以及欠人的,人欠的,他必須有所交代,所以才活下去。

他開始發抖,目中的厲芒似乎銳利得可以殺人,一顆心在滴血……白石玉笑了笑,又道:“大丈夫難免妻不賢,子不肖,看開些,不必太認真。”

每一個字,都像鑽心的利箭,這是有意而惡毒的譏諷,武同春雙目幾乎要噴出血來,狂叫一聲,霜刃暴然揮出,森寒的劍氣,裂空電卷。

一聲驚叫,白石玉退射兩丈之外,胸衣已裂了口。

武同春揉身疾進,又是一劍掃出。

白石玉飛瀉而去,翩若驚鴻。

武同春狂喘着,是激憤過度的緣故,他沒追去,他自知在身法上鬥不過白石玉,追去是白費氣力。

太陽已升得老高,武同春像置身在黑暗的激流中,旋轉、升沉、撞擊、昏昧,又像被宰割,撕碎,這是無形的煉獄。

“得!得!”是杖頭點地的聲音。

武同春心頭一動,回到現實,擡頭望去,來的竟然是“鬼叫化”,忙迎了上前,拱拱手道:“您老怎麼會到此地來?”

“鬼叫化”道:“找您老弟呀!”

武同春收了劍,道:“您老找在下有什麼指教?”

“鬼叫化”左右一張顧,顯得很神秘地道:“附耳過來!”

到底什麼事如此神秘?武同春挪步靠近前去,只覺穴道猝然一麻,連意念都不及轉,便栽了下去。

“鬼叫化”老臉倏沉,再伸杖加點了武同春三處大穴。

武同春駭異莫名,他做夢也估不到老化子會對他猝然施襲,穴道被制,但口還能開,厲聲道:“您老,這是怎麼回事?”

“鬼叫化”語冷如冰地道:“小子,我老要飯的終生打雁,卻被雁啄瞎了眼,錯把你小子當一個人看待,今天非宰了你不可!”

武同春滿頭玄霧,激動地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鬼叫化”厲聲道:“別跟我老要飯的裝佯,你自己做的事自己明白!”

武同春瞪眼道:“在下做了什麼?”

人影閃晃中,三名老丐與一名中年魁梧丐者,武同春認得這中年丐是“鬼叫化”的傳人“大力丐”,膂力相當驚人。

四人現身之後,立即各佔位置,每個人的臉色都相當難看。

“鬼叫化”一挫牙,道:“你爲什麼對本幫邱長老下毒手?”

心頭猛然劇震,武同春驚叫道:“邱長老……這話從何說起?”

其中一個額有疤痕的老丐冷厲地道:“本幫規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殺害本幫長老,就得償命。”

武同春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這實在是黑天的冤枉。

“鬼叫化”一頓手中打狗棒,狠瞪着武同春道:“你小子不承認也得承認,看這個……”說着,從懷裡取出一聲破布,展開亮在武同春眼前。

破布上赫然是五個血字:“兇手‘冷麪客’!”

武同春狂激地大叫道:“這從何說起?”

“大力丐”悲憤至極地道:“這是邱長老遇害臨死前寫在衣襟上的,我們在善後時發現撕下。鐵證如山,老子今天要活割你。”

另一老丐接着道:“死人當不會說謊!”

“鬼叫化”緊跟着道:“殺人必有原因,小子,你殺人的目的是什麼?”

武同春哭笑不得,喘了口大氣,道:“根本就沒這回事,您老何不靜靜地想想,在下有什麼理由殺害貴幫長老?”

“鬼叫化”道:“現在就是問你理由。”

“沒這回事,那來理由!”

“那是說死老誣栽你?”

“這當中……定有蹊蹺!”

“你承不承認都是一樣,反正罪證確鑿,賴不掉的。”

武同春氣極大吼道:“在下沒殺人!”

“大力丐”腳步一挪,道:“師父,讓弟子活裂了這狠子!”

“鬼叫化”擡了擡手,道:“且慢,反正他逃不了,非要他說出原因不可。”

武同春心亂如麻,怎麼也想不通邱長老何以會留字指自己是兇手,深深一想之後,力持鎮定道:“貴幫邱長老在何處被殺?”

“鬼叫化”道:“離三十里的龍頭驛。”

“龍頭驛?……在下根本沒去過。”

“你還要狡辯?”

“怎麼能硬指在下是兇手?”

“血字,還有……邱長老身上僅中一劍,沒有反抗跡象,只你有這份能耐。”

“什麼時候的事?”

“昨晚。”

“昨晚?”

“不錯,怎麼樣?”

武同春鬆了口氣,道:“在下打從昨天下午起到現在,在替人辦事,有人可以證明。”

“鬼叫化”眉毛一挑,道:“你替誰辦事?”

武同春略一躊躇,爲了洗冤,只好據實道:“墨杖夫人!”

“鬼叫化”動容道:“墨杖夫人,你替她辦什麼事?”

武同春道:“事關別人隱私,您老可以找她問問,在下不便繞舌。”

“她住在哪裡?”

“離此不遠,向西北行,可以看到一幢巨宅,那便是她夫妻住處。”

“夫妻……你是說她丈夫‘乾坤一劍’還在人世?”

“不錯!”

“好,老要飯的馬上去查,在事實真相未明之前,仍得要委曲你一下,先放開你三成功力……”說着,用杖頭在武同春身上點了兩點。

武同春站起身來,功力是回覆了些許,但只能幫他行動,談不上反抗或交手,他並不恨“鬼叫化”。“鬼叫化”對他如此,已經算是很寬大了。

“鬼叫化”一擺手,道:“你們在附近待命!”

四個丐幫高手,齊齊應了一聲,施禮而退。

“鬼叫化”這才偏頭問武同春道:“你帶路,走吧!”

武同春無話可說,舉步便走,他只希望“墨杖夫人”能證明他的無辜,然後再追查這樁公案。

如果死者所留血字是真,那無疑是有人冒名行兇。

不到半個時辰,來到了“墨杖夫人”居住的巨宅,武同春上前扣動門環。

奇怪,許久沒人應門,連半點回響都沒有。

“鬼叫化”冷冷地道:“你如果玩花樣,老化子要你好受。”

武同春報以一聲苦笑,繼續叩門,久久,仍無任何反應。

“鬼叫化”不耐煩地道:“你到底搗什麼鬼?”

武同春不答他的腔,心裡想:“自己離開此地到現在,至多是兩個多時辰,大白天又不是晚上,是不願見客麼?”

心念之中,報出了名號,還是寂然。

“鬼叫化”又開口道:“這真是‘墨杖夫人’的住處?”

“是的!”

“爲何沒反應?”

“不知道!”

“別敲了,越牆而入吧!”

“這……”

“別這那的,我們進去!”

兩人越牆進入。

武同春憑記憶穿門入戶,一路不見人影,心裡大爲嘀咕,不久,來到與“乾坤一劍”較量的小院,仍是一片死寂。

入廳一看,只剩下些粗重傢俱,那些精緻值錢的擺設,全不見了,窒了窒,脫口道:

“搬了家了!”

“鬼叫化”冷冷地道:“你是說宅主人棄家他去了?”

“除此別無解釋。”

“這證明了什麼?”

“……”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沒有?”

“在下可以發誓,絕無半句虛語。”

“那本幫的邱長老,是死說謊的了?”

武同春木然呆立。

“墨杖夫人”夫妻會棄在而去,這是做夢也估不到的事,沒了人證,說什麼也不能使人採信。

“鬼叫化”冷森森地道:“這裡本是個空無人住的莊宅,你故意信口編了這故事,企圖脫罪,是嗎?嘿嘿,你未免太幼稚了。”

武同春努力一咬牙,喃喃地道:“怪事,三個時辰不到,人去宅空“鬼叫化”怒聲道:

“你到底想打什麼至主意?”

武同春萬般無奈,只好把昨夜入在之後所發生的一切,及迄童光武以天地會特使的身份,來此威迫“乾坤一劍”加盟的經過,說了出來。

“鬼叫化”眉頭連皺,思索了片刻,道:“你等着別離開!”立即越屋而去。

真是人如其號,形同鬼魁,武同春沒有逃的念頭,他知道丐幫弟子遍天下任何人也逃不過追蹤,事出蹊蹺,逃不能解決問題。

目前,他急於要做的是自解穴道,恢復功力。

於是,他就地跌坐,急運“玄黃經”所載的至上心法,僅僅盞茶工夫,被制的穴道竟然衝開,他喜不自勝地站起身來。

“鬼叫化”去而復返,緊鎖着眉頭道:“老要飯的相信你的話!”

武同春大感驚奇地道:“爲什麼?”

“鬼叫化”道:“各廳房箱籠什物不少,而且很乾淨,沒有積塵,證明不是空屋,廚下還有酒菜剩餘,證明是匆匆離去。

“你不逃走,證明你胸懷坦蕩……嗯,如果老叫化的判斷不錯,宅主人是爲了逃避天地會的兇焰。”

武同春大爲歎服“鬼叫化”的觀察入微,析理合情,點頭道:“在下拜服您老的察微觀理!”

“鬼叫化’”冷冷地道:“這只是說你小子所說的關於宅主人的話不假,並非相信你沒殺邱長老。

武同春從鼻孔裡噓口氣,道:“在下與邱長老無半面之緣,連聽都沒聽說過,有什麼理由殺他?”

“鬼叫化”凌厲的目芒直照在武同春面上,沉疑地道:“邱長老在本幫中號稱智多星,做人修養都到了家,他不會無中生有,留字陷害你。

“還有,武少堡主久不出面,而你用他的劍,又有‘玄黃經’的武功,你提不出合理的解釋,老要飯的認定你是一個心懷叵測的可怕人物。”

武同春很想抖露真面目,考慮了片刻之後,又打消了這念頭,淡淡地道:“您老現在準備把在下怎麼樣?”

“鬼叫化”一字一句地道:“殺人者死!”

武同春功力已復,根本就不在乎了,目芒一閃,道:“您老的意思,是要取在下的性命?”

“鬼叫化”道:“不錯,就是這意思!”

武同春道:“您老恐怕難以如願了。”

薑是老的辣,“鬼叫化”目珠一轉,厲聲道:“你已經自解了穴道?”

武同春道:“正是這句話。”

“鬼叫化”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兩步,愕然望着武同春。

武同春泰然地道:“關於貴幫長老遇害的事,在下認爲是一項惡毒的陰謀,您老冷靜地想一想。”

“鬼叫化”期期地道:“邱長老所留的血字……”

武同春道:“這便是癥結所在,殺人嫁禍,必有目的。

“鬼叫化”目中凌芒一閃,沉重地道:“你完全否認做過這件事?”

武同春斷然地應道:“是的!在下鄭重否認!”

“會是誰幹的呢?”

“在下一定要追出嫁禍的兇手。”

“本幫也不會放過!”話鋒一頓,又道:“不過,話說在頭裡,在真兇沒追出之前,你老弟仍脫不了嫌疑。”

“當然,這點在下明白。”

“鬼叫化”閉口鎖眉,臉色不斷變幻,似在考慮一件重大的事,半晌之後突地一拍腦袋,道:“對,只有這麼辦!”

武同春迷茫地道:“您老想到了什麼?”

“一個妙策,可以使對方自動現形。”

“噢!什麼妙策?”

“你必須死一次!”

心頭一震,武同春慄聲道:“死一次?……人,能死幾次?”

“鬼叫化”趨近武同春身邊,低語了一陣,道:“如何?”

武同春深深一想,道:“好是好,不過……如果對方不上鉤呢?”

“鬼叫化”道:“好歹總得要試上一試,行不通再想別的辦法。”

點點頭,武同春道:“好,就這麼辦吧!”

“鬼叫化”吐口氣,道:“老要飯的這就去安排,你也開始行動,記住時間地點,如果中途情況有所改變,老要飯的會差人通知你。”

武同春道:“您老請吧!”

官道上,武同春踽踽獨行,他保持最高警覺,不放過任何一個可疑的行人。不久,果然發現被人盯上了梢,暗忖:“這第一步算成功了,希望不露破綻。”

正行之間,一個黃衣白髮拄杖老人,迎面而至,他立即明白這是行動的第二步,這場戲必須演得逼真。

雙方接近,黃衣老人沉喝一聲:“站住!”

武同春停了下來,他身後跟蹤的人也停下來,蜇向道邊林中窺視。

黃衣老人上下打量了武同春幾眼,宏聲道:“你……莫非就是‘冷麪客’?”

武同春冷冰冰地道:“不錯,在下正是,您老有何指教?”

黃衣老人臉色一沉,道:“兩月之前,有個叫裴永昌的年輕劍手,死在你的劍下?”

武同春道:“有這回事,但那是公平決鬥。”

“公平麼?”

“當然,各憑藝業,並未使任何手段。”

“不對吧?”

“什麼意思?”

“比武較技,旨在互相切磋,應該點到爲止,你爲何殺人?”

“兵兇戰危,難免有失手。”

“他已經認輸,你不放過他,繼續施殺手,這並非失手,是有意殺人。”

武同春目芒大張,寒聲道:“您老是興師問罪之?”

黃衣老人不假思索地道:“不錯,老夫要替愛徒討回公道。”

武同春故意大聲道:“裴永昌是您老的傳人?”

“嗯!唯一的傳人。”

“這公道如何討法?”

“你自己說過的,各憑藝業,生死不計。”

“那是死亡挑戰了?”

“可以這麼說。”

“您老如何稱呼?”

“黃衣修羅!”

武同春怔了怔,向後挪了一個大步,振聲狂笑起來。

黃衣老人怒喝道:“有什麼好笑的?”

武同春斂住笑聲,目芒一閃,道“您老真的是‘黃衣修羅’?”

“爲什麼不是?”

“聽聞傳言,“黃衣修羅”三十年前,死於東天目主峰之頂,難道說死了的人還會復活?”

“那是以訛傳訛,老夫只是藉此歸隱而已。”

“您老真的是……”

“半點不假。”

“就在此地解決麼?”

“不,那會驚世駭俗,同時老夫也不希望這事傳出江湖。”

“三日之後,老夫在伏牛山通天巖等你,不見不散,不死不休,你敢來麼?”

“笑話!”

“一言爲定,在日後在通天巖見面,老夫再說一遍,不許第三者知道此事,希望你不會怕死而失約。”

“怕死?哈哈哈哈,到底死的是誰,現在言之過早。”

“很好,三日後見!”

黃衣老人揚長而去,武同春也舉步離開。

那盯梢的從林中現身出來,點點頭,從側方狂奔而去,武同春有意無意地回頭瞟了一眼,順官道緩緩行去。

日頭歇山,萬道霞光染得通天巖一片璀璨。

巖頭寸草不生,朝西的一面下臨絕壑。

此刻,一個黃衣老人兀立在巖頂上,映着晚霞,彷彿一尊金身神像。

這老人,正是“鬼叫化”所安排,化身“黃衣修羅”,與武同春約斗的一位丐門長老。

在另一邊的峰頭林間,隱伏着三條人影,在監視巖上的動靜,相距約莫三十丈,中間是一個馬鞍形的山凹。

不久,一個儒衫飄飄的人影。輕登巧縱,上了通天巖,他就是踐約的武同春。

雙方對立,不知交談些什麼。

然後雙方對峙,作出準備交手之勢。

黃衣老人用的是杖。

兩條人影,在晚霞中僵化了,絕頂高手決鬥,是不同凡響。

良久,日頭沉落山巔,剩下山頭一片近照,巖頭頓呈黝暗。

劍杖交揮,雙方終於動了手。

遠望,分不清招式,但可以看出打得相當激烈,杖劍碰擊之聲,遙遙可聞,這是一場生與死的決鬥。

約莫盞茶工夫,劍杖突然交叉膠着,激烈的場面,頓時變成冷寂,雙方拼上了內力,人影移動,互有進退,顯示功力相等。

在沒結束前,無法預測究竟鹿死誰手,可惜的是巖頭光禿,藏不住人,沒有人能近觀,只能遙望。

人影逐漸迫近巖邊,從拉鋸的情形看,雙方有意把對手迫落懸巖。

又僵持了盞茶時間,變化突起,劍杖分開,交擊,人影踉蹌,分而又合,然後,雙雙墜落絕壑,一切寂然。

剩下空落落的巖頭,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暮色蒼茫中,三條人影登上了巖頭,探視了一陣之後,也離開了。

巖下約莫三丈的壁間,是一個凹人的石窟,無論上望下視,都看不出來。

窟裡,武同春、“鬼叫化”、“大力丐”和黃衣老人圍坐。

黃衣老人已去了化裝,回覆了乞丐的本相,他是丐幫排行第三的長老“千面神乞”尤五常。

武同春顯得餘悸猶存地道:“在下實在擔心萬一下面的繩網沒兜住,那可真的要假戲真做了。”

“鬼叫化”笑笑道:“人命關天,哪能馬虎!”

“千面神乞”道:“雖說是表演,老叫化可真捏了把冷汗,劍是不長眼睛的。”

“鬼叫化”聳聳肩,道:“總算過去了!”

目光掃向“大力丐”,又道:“你陪尤長老先離開此地,連絡小子們,看看這一着棋的結局。”

“大力丐”應聲站了起來,“千面神乞”相繼起身,拿起備好的飛抓,出窟揉升而去,窟裡剩下武同春與“鬼叫化”。

武同春開口道:“下一步棋怎麼樣?”

“鬼叫化”沉聲道:“得等知道結果之後才能安排。老弟,現在江湖中已經沒有‘冷麪客’其人了,你得改頭換面,先把面具取下。”

武同春登時大感爲難,面具一除,真面目便將暴露,而自己帷薄不修,實在不願以真面目出現江湖。

但,如何拒絕呢?“鬼叫化”察微知隱,立即接下去道:“老弟別擔心疤臉見不得人,老要飯的這兒另有面具代替。”

打蛇隨棍上,武同春硬着頭皮道:“那就請您老先賜面具!”

顯然,“鬼叫化”並不知道武同春已經復容,還認定他是“鬼臉客”,當下從懷中取出一副帶須的面具,遞與武同春。

武同春背轉身去,換下了原來的面具,交還“鬼叫化”。

“鬼叫化”端詳了武同春幾眼,道:“很好,像個落寞的老秀才,把衣衫也換換,在你身後,早預備好了。”

武同春用手一摸,身後果然有包衣物,當下依言交換了,然後兩人攀登巖頂,初升的月亮,照得巖頭一片通紅。

武同春這纔有機會看到自己的打扮,換上的是一襲失去了本色的古舊藍衫,皺且不說,肩頭還有補釘。

臉看不到,但摸到的像一輩子沒梳理過虯結鬚子,就知道絕高明不到那裡。

“大力丐”迎了上前,衝着武同春一笑,道:“有意思,老而走落末路,夠可憐,差不多可以加入本幫了。”

“鬼叫化”大聲道:“少廢話,情況如何?”

“大力丐”趕緊躬身道:“稟師父,事後曾有三個人來到現場。”

“鬼叫化”雙睛一亮,道:“什麼樣的人?”

“大力丐”道:“大有來頭,天地會總護法‘東海大豪’江浪,巡監‘天南一劍’童光武,另一個是神出鬼沒的灰袍老者。”

武同春登時血脈賁張,脫口道:“灰袍老者便是天地會副會主牟英山。”

“鬼叫化”慄聲道:“這麼說,是天地會的陰謀……”

武同春咬牙道:“早該想到,對方對在下是志在必得,所以才施展這借刀殺人之計。”

“鬼叫化”激動地道:“策謀是天地會,直接下手殺害邱長老的該是誰?”

武同春道:“不出他們三人之一。”

“鬼叫化”沉思了片刻,悠悠地道:“這事還得要深入查證,目前不能遽下斷語,對方之來,也許是跟蹤‘冷麪客’老弟,說不定與邱長老之被害無關。”

武同春心中一動,他意識到“鬼叫化”的話含有深意,邱長老臨死前留血字,指自己是兇手。

在真兇未追出之前,自己仍脫不了嫌疑,心念一轉,道:“邱長老留在衣襟上的血字,安知不是兇手所爲?”

“鬼叫化”冷冷地道:“是邱長老親自指書。”

武同春不解地道:“指書也能看出筆跡?”

“大力丐”接話道:“不是筆跡問題,一個垂死的人,就是用筆也無法從容書寫,是暗符,那暗符除了掌門和各長老之外,沒人認得,各長老皆有其獨特的符志,旁人是冒充不來的。”

武同春頓口無言,事實可以想見,下手者定是化裝成自己的形象。

“鬼叫化”又道:“此地不能久留,以防功虧一簣,現在江湖上將再沒有‘冷麪客’其人,如果再出現,便是冒充者,也就是兇手。”

“大力丐”道:“會麼?”

“鬼叫化”瞪眼道:“小子,多用用頭腦“冷麪客’與‘黃衣修羅’秘密決鬥,兩敗俱亡,在對方心目中,沒有別人知道,第一劍手這名頭大可利用!”

“大力丐”想了想,道:“如果真有‘冷麪客’出現,本幫該採什麼行動?”

“鬼叫化”吹口氣,道:“你小子就是不用心去想,討債,那還用說。”

“大力丐”脫口又道:“如果不出現呢?”

“鬼叫化”不耐煩地道:“你怎麼問個沒完?”

“大力丐”道:“難道這不該問?”

“鬼叫化”白了“大力丐”一眼,轉向武同春道:“老弟,離開此地之後,我們分頭追兇,你可千萬不能露出破綻,以你的內功修爲而言,改變聲音當不難。

點點頭,武同春道:“這點在下省得!”

“鬼叫化”又道:“還有,遇事謀而後動,不要操之過急!”

“是的!”

“目前,我們暫時認定這樁血案是天地會的傑作,可以朝這方向去查探,如果今晚的棋子不落空,對方一定有所行動的。”

“在下該用個什麼稱呼才切合身份?”

“你是說配合面具與裝束?”

“是的!”

“這倒可隨便,你戴的面具是老要飯的剛剛出道,還沒加入丐幫之時,得自一個江湖怪人,一共有五副之多,並非剝自什麼有名頭的人物,你看着辦好了。”

“大力丐”接口道:“師父,看他這副德性,弟子想起一個人……”

“鬼叫化”嗯了一聲道:“你想起誰來了?”

“大力丐”道:“記得五年前,弟子伴隨師父北上主持支舵立壇大典,在半路上碰見一個路倒,是弟子掩埋的,叫什麼……真要命……”

武同春忍不住道:“真要命,是外號麼?”

“大力丐”道:“兩樣都是!”

“什麼兩樣都是?”

“也是名,也是號,不過,我……說不下來。”

“鬼叫化”偏頭望望武同春,道:“你小子不提起,我倒忘了,是有六七分相像,不過絕不可冒這名號,否則麻煩大了,犯不着去替死人頂缸。”

武同春好奇地道:“爲什麼?”

“鬼叫化”道:“真要命是甄耀明的諧音,所以亦名亦號,爲人忽正忽邪,是個令人頭痛的人物,不常現身露面。

“所以知道他的人不多,但凡是跟他打過交道的,不是恩便是怨,生前結的仇家不少,盡是知名人物。”

“老要飯師徒碰到他時,他已經離死不遠,是被仇殺重傷致死。”話鋒一頓,又道:

“此地不可久留,我們走吧,如果被人發現,這妙計便不靈了。”

三人下了通天巖,分道向山外奔去。

傍午時分,一個潦倒不堪的老秀才,來到了青蓮居大酒樓的門前,望着那排場和進出人等的氣派,有些膽怯,欲前又止。

青蓮居比起大城鎮碼頭的酒館,根本算不了什麼,但在新野,已經是數一數二的飲食去處了。

這老窮酸,正是再次易容的武同春,爲了不惹眼,長劍用舊衣包裹了橫提在手裡,像這種大酒樓,並不適合他的身份。

他是發現曾有過瓜葛的素心主婢進入此間,纔跟蹤來的。

在門口專司迎送的小二走近前來,打量了武同春幾眼,冷冷地道:“您老……別直挺挺站在門口擋路,找人麼?”

武同春故作有氣無力地道:“想喝杯酒!”

小二不屑地再次打量了武同春一眼,用手遙指道:“那邊街角有間小店,物美價廉……”

武同春氣往上衝,瞪眼道:“怎麼,你們要歇業了?”

小二怔了怔,口角一撇,道:“您老脾氣可是不小,我是好意!”

“什麼好意?”

“一句話,此地不賣小吃,在這裡吃一頓不上算。

“你以爲老夫吃不起?狗眼看人低,老夫今天要大吃。”

“大吃?”

“不錯,大吃大喝一頓!”

“就……您老一個人?”

“難道還要宴客不成?廢話。”

小二勢利地道:“您老可得要先問問自己的荷包,答不答應。”

武同春氣他不過,伸手摸出一個金鎳子,亮了亮,揣回去,道:“夠了麼?”

小二直了眼,半晌才道:“您老請,小的引座!”

進入大門,武同春一看,樓下座間沒素心主婢的影子,大聲道:“小二,老夫要上樓,找個清靜的座位。”

看在那金棵子份上,小二引武同春上了樓:武同春一眼瞥見西耳小樓座位全空着,僅有素心主婢在座,正中下懷,用手一指道:“那邊清靜,就那裡吧!”

“不成!”

“什麼意思?”

“有位姑娘包了,不許人打擾。”

“宴客?”

“不,是小吃!”

“好哇!人家小吃可以,老夫大吃就不可以,沒這樣的道理,老夫非要那裡不可!”說着,大步走去。

小二發了急,伸手去拉,但就是差那麼幾寸拉不到,追逐着,武同春已進入樓門,大刺刺地擇座坐了。

素心與小青皺起了眉頭。

小二忙趨近哈腰,尷尬地道:“請小姐包涵,這位……一定要坐這裡,小的擋不住。”

素心望了武同春一眼,道:“算了,是位老人家,不打緊,反正我快吃好了。”

小二再次哈腰,連連致歉,然後才轉到武同春座邊,冷聲道:“您老吃些什麼?”

“一個冷盤,一壺花雕。”

“您老……不是要大吃麼?”

“大吃也得一樣一樣來,擺多了倒胃!”

“晦氣!”

“你放什麼屁?”

“您老開口罵人?”’“罵你又怎樣?你們到底賣不賣,欺我老人家有窮味是不是,不賣拉倒,我老人家歇會腳,照樣付錢。”

婢女小青掩口而笑。

小二無可奈何,只好布上杯筷,嘟着嘴去了。

不久,端上了酒菜,又道:“您老還點什麼?”

武同春白了小二一眼,道:“吃完再說!”

小二轉身……武同春大聲道:“慢着,依規矩來,替老夫斟上第一杯酒。”

小二轉回身,那臉色可就難看了,萬分不情願地執壺斟酒。

武同春用筷子夾了一片肉在鼻孔前嗅了嗅,放四盤裡,道:“這算什麼味道,令人噁心,端走!”小二瞪大了眼,氣得說不出話來。

武同春敢瞪眼道:“你沒長耳朵,要你端走,錢照算,揀四個你們拿手的熱炒,外帶一蒸一燉,要上等的,可別打馬虎眼。”

小二吐口氣,強擠出一絲笑容,端了冷盤便走。

武同春放大了聲半日自語道:“狗眼看人低,只重衣冠不重人,人實在不能窮,窮了就不是人。”

素心側頭望武同春一眼。

武同春故作不知,端起杯子吸寡酒。

也只片刻工夫,小二用一個大托盤,把四碟二碗一次端上。

武同春悠閒地自斟自飲,心裡在想:素心主婢,怎會出現新野?她是天地會主的女兒,但父女之間沒有往來。

她曾以彩玉牌解過自己的困,是個好文子,用什麼力能從她口裡套出天地會主的來歷呢?一聲幽幽長嘆,素心開了口:“小青,你認爲無雙堡武少堡主還在人間麼?”

武同春心絃爲之一顫。

小青噘了噘嘴道:“小姐,忘了他吧,人家是有家室的人,在又怎樣?不在又怎樣?”

“可是……”

“可是您就是忘不了?”

“唉!我何嘗不知道這段情……只是場虛幻的夢,可是……一年多來,我抹不掉他的影子。

“小青,也許我自幼喪母,也沒有父愛,所以才特別重感情,我……一定要查出武同春的生死下落。

最難消受美人恩,武同春大感惆悵,妻子死了,續絃華錦芳不守婦道,這段情未始不可接受。

可是想到“黑紗女”替亡妻向自己討債,天地會與自己水火不容,一顆心登時涼了下來,下意識地猛灌一杯酒。

就在此刻,腳步聲起,一條人影,出現門邊。

武同春擡起頭,與對方目光相照,不由血行加速,來的赫然是天地會巡監童光武,他收回目光,低頭暗忖:“據’大力丐’得到的消息,那晚在通天巖頭,假作與‘黃衣修羅’決鬥,雙雙墜巖,事後童光武、灰衣人與該會大上護法曾現身當場查探,如跟定姓童的,也許能軋出苗頭。”

童光武走近素心桌前,深深一揖,笑嘻嘻地道:“大小姐,想不到你在這裡,真是幸會!”

小二跟了進來,堆着笑臉道:“公子爺,您賞光,是不是也在這裡設座童光武直勾勾地望着素心道:“大小姐,區區有這份榮幸能與你共桌麼?”

素心冷冷地道:“我快要走了!”

童光武嬉皮涎臉地道:“區區希望敬大小姐一杯酒。”

小青小嘴一撇,道:“童巡監,您不是快要與二小姐成親了麼?”

二小姐,指的當然是“魔音女”,這點武同春很明白。

童光武尷尬地一笑,道:“區區對大小姐萬分仰慕,常常夢想能有機會親近……”

素心站起身來,道:“小青,付帳,我們走!”

童光武厚着臉皮道:“大小姐對區區不屑一顧?”

素心扳着臉道:“童大俠,我有事得馬上走,對不起,失陪。不過有句話奉勸,如果大俠對舍妹三心二意的話,恐怕後果不太好!”

說完離座。

小青把一錠銀子放在桌上,道:“小二,夠麼?”

小二上前拿起銀子掂了掂,道:“太多了!”

小青道:“多的賞你!”

小二眼笑眉開,連連哈腰道:“謝小姐重賞!”

素心與小青相偕而去。

童光武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但仍厚着臉皮道:“大小姐走好,區區不送。”

小二又轉身哈腰道:“請公子爺示下。”

童光武兇巴巴地瞪着小二道:“少嚕嗦!滾開!”

小二連連後退,口裡道:“是!是!”

武同春心裡暗自好笑。

童光武鼻子碰了灰,卻把氣出在小二的身上,惡惡臭,好好色,乃人之常情。

他對“魔音女”是虛與委蛇,主意卻打在素心頭上,如果“魔音女”知道他的用心,準有好戲上場。

笑聲起處,一條藍色人影出現門邊。

武同春目光掃處,呼吸爲之一窒。

來的竟然是白石玉,真的是陰魂不散。

這小子也現身此間,絕非偶然,不久前要殺童光武,被這小子所阻,聲稱是受“黑紗女”之託,這是個令人猜不透的謎。

童光武一擡頭,忙拱手道:“白兄,幸會!”

白石玉哈哈一笑道:“童兄,的確是幸會,怎麼,席終人散?目光掃向殘席。

童光武訕訕地道:“不,區區剛到不久。”

白石玉道:“小弟尚以爲童兄是與剛出門的那位紫衣姑娘一路哩!既是如此,小弟作東,我們喝上兩盅,如何?”

童光武道:“哪裡話,理應由區區作東!”

說着,轉向遠在一邊的小二道:“揀你們拿手的精細菜做幾樣來,酒要上好的,快!”

小二連連打躬,挪了另一副桌椅,請二人坐下,然後狗顛屁股地去了。

白石玉坐的方向,正對武同春,不知是有意或無心,衝着武同春微微一笑。

武同春心裡打了一個結,但想到自己再次易容,對方不是神仙,不會看穿的,心裡隨即也就泰然了。

童光武開口道:“白只是路過麼?”

白石玉道:“可不是,真巧,碰上了童兄。”

“能結識白兄,真是三生有幸!”

“彼此!彼此!”

“白兄意欲何往?”

“趕場熱鬧。”

“趕熱鬧?”

“是的,小弟一向怕事,但卻好事,所以喜歡趕熱鬧。”

打了個哈哈,白石玉閃動着目芒道:“童兄何必明知故問。”

童光武“噢”了一聲道:“白兄是指五月十五日,三官廟的事而言?”

白石玉頷首道:“這是大事,百里之內全傳遍了,冷麪客,約鬥貴會主,的確是震驚江湖之舉,童兄當也是爲此而來?”

童光武點點頭。

武同春駭然大震,但也興奮欲狂,冒充自己行兇的,居然現身了,公然敢約鬥天地會主了。

轉念一想,覺得不對,這事大有蹊蹺,難道是一項陰謀?據白石玉說,已然傳遍百里,“鬼叫化”他們定會聞風而來。

小二端來了酒萊,替二人斟上酒,然後退下!

武同春再無法安靜了,他必須研判這件事,想好行動的步驟。

五月十五,算來還有六天,既有這事發生,白石玉與童光武只好暫時放過,以免暴露身份,打草驚蛇。

因爲自己一出事,必爲白石玉認出無疑。

白石玉會與童光武攪在一起,的確是想不到的事,這小子詭計多端,花樣百出,從不與人正面交手,但暗器和身法堪稱絕頂。

“砰”白石玉拍了一下桌子,大聲道:“真是知人知心不知面!”

童光武瞠目道:“白兄是在說誰?”

白石玉道:“冷麪客!”

武同春的心隨之“咚”地一跳。

董光武皺皺眉頭,道:“白兄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白石玉道:“不,小弟說的是知人知心不知面。

這……怎麼個說法?”

知其人,知其心,不知其面,因爲他戴了面具。”

他本身是‘鬼臉客’,難道白兄……”

“這可難說!”

“爲什麼?”

“說不定全是假的。”

武同春這一驚非同小可,難道姓白的已經看穿了自己的身份?可是,怎麼會呢?心念之中,下意識地投過目光,可巧,白石玉也向這邊瞟來,四目交權,白石玉又是一笑,這一笑,令人莫測高深。

武同春收回目光,驚疑不定,這小子簡直是隻成了精的狐狸,沒跟他接觸,不知道他的可怕,他纏上了童光武,必有用心、不知又在打什麼鬼主意?童光武笑了笑,道:“白兄與‘冷麪客’相較,誰強誰弱?”

白石玉大刺刺地道:“將在謀而不在勇,兵在精而不在多。小弟一向主張和平,不喜動劍掄掌,不過,有樣不爭的事實,‘冷麪客’沒奈我何!”

童光武挑眉道:“白兄是深藏不露,區區看得出,‘冷麪客’絕非白兄對手。”

白石玉笑笑道:“過獎了,略勝一籌而已”

武同春啼笑皆非,真想過去賞他一劍。

童光武眸光一閃,道:“區區有句話不便啓齒,不知……”

白石玉爽朗地道:“童兄有話但說無妨。”

董光武正色道:“敝會主求賢若渴,最是愛才,不知白兄是否願加盟本會?區區願作引薦之人,必獲重用。”

白石玉搖手道:“小弟既不賢,也不才,而且……”

“而且什麼?”

“兄臺當知道會主千金有對小弟不諒之處”

“哈哈,那已經過去了。”

“不,男女之間的過節,是化解不了的。

“難道連敝會主也作不了主?”

“此事以後再談吧,現在且盡一杯酒,來,請!”

兩人互相照杯。

武同春問言之下,不由心中一動,難道白石玉真的有意要加入天地會,故意以退爲進,利用童光武作進身之階,但又爲了什麼?白石玉突地離座,道:“童兄,失陪片刻!”

說完,逕直走向武同春座前。

武同春心頭大震,暗忖:“這小子又想搗什麼鬼?”

白石玉作了一揖,笑嘻嘻地道:“在下冒昧,看閣下十分廝熟,想不起何處見過,閣下……”

武同春眸光煞芒一閃,但隨即警覺不能壞大事,故意“哦”了一聲,把聲音變得蒼老些,目芒盡斂,像個尋常老人,淡淡地道:“小哥是……”

“在下白石玉!”

“啊!白小哥,我們……見過麼?”

“是見過,讓在下想想……”

“老夫對小哥卻很陌生。”

白石玉苦苦一陣思索,面容突展,拍手道:“對,在下想起來了,閣下姓甄……”

武同春心頭爲之劇震,是自己的形象的確像甄耀明,還是這小子知悉了自己的底蘊?這怎麼可能呢?自己與“鬼叫化”師徒在通天巖頭交談時,視野很廣,沒人能迫近竊聽。

一時之間,答不上話來。

白石王接着又道:“那年在岳陽樓頭,萍水相逢,杯酒暢論古今,老先生記起了麼?”

這話是真是假,無從判斷。

武同春信口“噢”了一聲道:“半生潦倒,如煙往事已不復記憶,小哥如初升之日,想甚得意?”

白石玉朗笑了一聲道:“人生窮通有時,老先生學貫今古,氣節凜然,當年一席高論,在下至今猶記憶如新,請移座一敘如何?”

武同春心意疾轉:“自己是易了容的,舊面聚飲,一定會被看出破綻,不能冒這險,等三官廟事了之後,再慢慢收拾這小子。”

心念之中,淡淡地道:“老夫還有事要辦,正待離去,有負小哥盛意,改期如何?”

白石玉沉吟着道:“這倒是件憾事,老先生下榻何處?”

“還沒投店!”

“這……老先生不會離開新野吧?”

“嗯!可能有幾天耽擱。”

“那好,在下對此地人頭很熟,異日一定奉訪,再聆高論。如果老先生不棄,這酒錢……由在下會會如何?”

武同春心裡暗罵一聲:“誰要你小子會酒帳!”故作固執地道:“不必,老夫一向不喜叨擾別人!”

白石玉略顯失望地道:“那改天一定由在下作東。失禮了,老先生請便!”說完,一個長揖,轉身回座,笑向童光武道:“’一位忘年老友,人很古板。

武同春可不能再呆下去了,起身下樓,在櫃上會了帳,然後出門。

爲了避免白石玉糾纏,武同春尋了個僻靜的小店投下。

在店房裡,武同春越想越覺不對,“大力丐”指出自己的形相六七分像諧號“真要命”

的甄耀明。

偏巧白石玉就認識他,這小子詭詐百出,恐怕不是這會事,其中可能另有文章。

可是有人冒充“冷麪客”,殺害丐幫長老,又挑戰天地會主,這公案非查個水落石出不可。

天地會副會主等人,曾追蹤自己到通天巖,如果說“冷麪客”是天地會的人冒充,便不會有約鬥會主之舉,這令人想之不透?三天過去了,白石玉沒找上門,武同春虛懸的心放下一半。

這是第四天的下午,武同春在店房枯坐,爲了怕節外生枝,他一直不出店門半步,好歹要捱到十五。

房門上起了叩擊聲,武同春心中一動,道:“是誰?”

一個陌生的聲音道:“老友,怎麼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

武同春愕然,這聲音根本就不曾聽過,八成是找錯了門,冷冷地道:“是哪位老友?”

房門被推開,一個窮學究裝束的老人現身門旁,是不認識。

武同春冷聲道:“閣下找錯了人!”

老者挑眉道:“老窮酸,你是窮昏了頭,還是裝佯,打什麼哈哈?”說着放低了聲音道:“巖頭決鬥人!”

武同春陡然省悟,來的是“千面丐”尤五常,忙順着話意道:“我不想見你,供應不起你黃湯!”

“千面丐”打了個哈哈道:“窮酸。這次我請客,不要你破鈔!”

武同春故作無奈地道:“話可是你說的,進來吧!”

“千面丐”進入房中,關上房門,先以目示意,然後大聲道:“窮酸,你真不夠意思,竟然躲着老友。”

武同春會意,冷冷地道:“你非要把我的一點盤費喝光麼?”

“告訴你這回不了!”

“你走老運,發了財?”

“那倒沒有,只是碰上了一個遠房侄子,在此地經商,打了些秋風,你我酒罈之交,能不共享麼?”

“嗯!這還像句人話。”

兩人一唱一和,像煞有介事。

果然,房門外有腳步聲遠去。

“千面丐”這才移近桌邊,捱着武同春坐理,以極低的聲音道:“你聽說三官廟的傳言了麼?武同春也悄聲應道:“聽說了,在下因此而留下,您老也……”

“正爲此而來!”

“事實真相如何?”

“不得而知,到時才能揭曉,老要飯的已差弟子詳細打探。”

“只您老一人來此?”

“不,來了五六個,首席長老師徒也來了,目前新野相當熱鬧,不少好事的聞風而至,堪稱臥虎藏龍。”

“在下想不透對方冒名挑戰的目的何在。”

“情況相當詭滴,不到時候不知道,希望老弟一定要沉住氣,少露面,到時候見機行事。依老要飯的看法,有兩個可能,第一,對方想藉此弓;出老弟,除心腹之患,這將是天地會的陰謀。

第二,對方可能知道通天巖之事,決鬥的雙方俱已墜巖而死,沒人知道,可以明目張膽冒充,反正‘冷麪客’戴的是面具,沒人能指證真假。

“可是爲何要向天地會主挑戰呢?”

“這就是要證實之點。”

“空氣是故意放出的?”

“當然!”

“天地會主會出面麼?”

“難說,如果是他所設的陰謀便不會如果真的是第三者挑戰,爲了維護名聲,他便非出面不可。

“如果所謂‘冷麪客’只是虛張聲勢,不出面呢?”

“千面丐”以異樣的目光,深深望了武同春一眼,悠悠地道:“希望不會這樣,本幫邱長老不能白死!”

言下之意,武同春立即領悟到了。

邱長老的血字,指自己是兇手,在其兇沒查出之前,自己仍不脫嫌疑,就在此刻,門外傳來小二的聲音道:“客官,有位公子要見您。”

武同春一怔神,公子,會是誰?“千面丐”起身道:“我們得走了,後天三官廟見!”

說完,啓門自去。

武同春探頭一看,登時一窒,陰魂不散的白石玉已緩緩走來。這小子太可怕了,他竟然會找到這裡來。

店小二用手比了比,轉身離開。

白石玉遙遙拱手道:“老先生好啊!”

武同春恨得牙癢癢,卻無可奈何。

白石玉來到,老實不客氣地進入房中。

武同春暗一咬牙,把房門關上拴牢。

白石玉笑嘻嘻地道:“在下作東,老先生肯賞光麼?”

武同春哭笑不得,冷聲道:“免了!”

白石玉在桌邊椅上落座。

武同春退到牀邊站立,冰涼地道:“老夫根本就不認識你,你到底目的何在?”

白石玉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道:“老先生別這麼說,讓人聽到了不好!”

話中有話,武同春一挫牙,道:“什麼意思?”

白石玉道:“泄了行藏,那可就真的要命了。”

毫無疑問,白石玉已經盡知通天巖頭的秘密,武同春的心收緊了,殺機隨之而起,眸中煞芒立現,一把抓起牀頭用舊衫包裹着的霜刃,撕開一端,握住劍柄,厲聲道:“你迫我在此地殺你!”

白石玉面不改色,安然端坐,低聲道:“別這麼大聲,會壞你自己的大事。”

武同春拔出劍來,咬着牙道:“在這房間內,你飛不了,除非你會隱形之術。”

白石玉淡然道:“在下不會隱形,但有護身之術。”

武同春重重地哼了一聲道:“你是如何知道底細的?”

白石玉道:“很簡單,人盯蹤你,在下盯蹤人,巖頭上曲終人散,在下一向富於耐心,留了下來,如此而已。”

武同春心頭大凜,想不到這被認爲萬分保險的秘密,仍然被人知道,當下暗中凝勁,口裡道:“白石玉,我本想讓你多活幾天,你卻自來送死白石玉從容地道:“你只消一動手,老叫化的計謀便前功盡棄,而且,在下已有安排,盞茶時間之內,在下如不出去,便有人來找你,同時公開你的身份。”

武同春怒發如狂,厲聲道:“不管,殺了你再說……”

白石玉目芒一閃,道:“你不想知道三官廟事件的真相?”

這句話打動了武同春的心,振起一半的劍徐徐放下,厲聲道:“什麼真相?”

白石玉悠悠地道:“屆時才能全部揭曉,目前只知道是一個陰謀,極大的陰謀,在下已經布了線,明晚收線之後,便知內裡文章。

ωωω ☢т tκa n ☢c ○ “你恨在下,是爲了華錦芳,但那只是個誤會,在下是誠心幫助你,不使你中計喪命。

坦白一句話,在下是受‘黑紗女’之命行事,她不要你死,明白了麼?”

武同春激動得籟籟發起抖來,最早的猜測不錯,白石玉果然是“黑紗女”的同路人,目的在活活折磨自己,這種討債的手法大殘酷了,但自己能不付麼?心念之間,咬牙切齒地道:“我……總算明白了,白石玉,你不覺得這樣做太不人道了麼?”

白石玉聲音突地變得森冷地道:“武同春,什麼叫不人道?”

武同春目毗欲裂地道:“你受她的唆使,勾引華錦芳,作爲對我的報復,對不對?”

白石玉道:“你只說對了一半!”

“一半,什麼意思?”

“男女之間,必須兩廂情願,如果她不願意,能勾引得上麼?”

“你……承認了?”

“我說一半。”

“另一半是什麼?”

“是誤會!”

“什麼誤會?”

“我不是早說過要你去問華錦芳本人麼?”

“我……就要問你。”

“對不起,無法奉告。”

人,在心靈上遭受的壓力超過了負荷,或是情緒上的打擊越過了某一限度,便會趨向極端,再堅強的理智堤防,也有崩潰。

武同春眼前便是如此,因爲他已無法承受了。

一切的恩怨情仇,已不再發生作用,目爲心之表,那份怨毒,令人不寒而慄,凝成了兩道如刃利芒,直照在白石玉面上。

白石玉業已察覺,向後踢開椅子,退到壁邊,他不再鎮靜了,厲聲道:“你想做什麼?”

武同春從半開的脣間迸出話聲道:“先殺你,再殺賤婦華錦芳,然後是‘黑紗女’,之後,本人自決!”

白石玉面皮抽動了數下,道:“你決心要這樣做?”

武同春咬着牙道:“絕不改變!”

白石玉道:“你誰也殺不了,自殺也不可能。”

霜刃暴揚,武同春狂聲道:“你就試試看,此地並非曠野,由你施展身法,破窗破門而逃,沒有我的劍快。”

白石玉色厲內在地道:“武同春,你可想清楚了,你的劍雖快,我的奪命神針也不慢,至多是兩人同歸於盡,但你留下的許多未了之事,何人善後?遺珠麼?你要她喪失母又喪父?凝碧的陰魂不會饒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