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挑了漢營中數員上將,縱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傳將令休出兵各歸營帳。”
徐汗青的腰間包上彆着收音機,雙手反剪於背後,步履輕悠,邊嘴上哼着,邊施施然走向約定時間等候在路邊的大衆輝騰。
“嗯?”徐汗青挑了挑眉,只見筆直佇立的小胡不同尋常,並沒有及時爲自己打開車門,而是目不轉睛地凝視着一方。
他順着小胡的方向一瞅,問道:“看什麼呢?”
“喔,老爺。”
一聽到熟悉的聲音,小胡當即回過神,忙不迭地面向老人,三步並兩步上前爲他打開車門,一面把手放在車門沿上避免觸碰到頭,一面畢恭畢敬地回答:“老爺,常去您那的年輕人似乎遇上麻煩了。”
“噢!”
徐汗青年紀雖大,但兩撇眉毛依舊常青,烏黑如墨。此時一聽,他驚訝地兩撇眉毛上揚,輕呼了一聲,仔細往小胡所指的方向一看,只見紮了五六個棚子的小飯攤,此時烏壓壓的一片都是人,而被人羣包圍住的則是一張熟悉的面孔。
“嚯,一、二、三……十七個,這架勢,看來這傻小子禍闖的不小嘛!”他微驚道。
“老爺,那幫人顯然是硬茬子,小夥子八成應付不來,您看,要不要幫幫他?“
小胡對離三的第一印象不差,加上一段時間的觀察,越來越覺得他是一個勤奮吃苦的可造之材,不應該就這麼給混子地痞扼殺了,因此故意多一句嘴請示老人,實際上有出手相助的打算。
“幫他?不,不,幫過他不代表總是幫他,不能因爲對他感興趣就一幫再幫,天底下沒這樣的道理。”
徐汗青擺擺手,慈祥的目光眨眼間變得犀利尖銳,他低沉了說了一句:“《目送》裡有句話很好啊,‘有的關,只能一個人過。’過不過去,看他自己。像我這種老頭子,也就是目送,目送他成功,目送他失敗,不再是送他前程,送他上青雲嘍。”
與此同時,嘎吱,滿臉橫肉的馬臉隨便拉了一張塑料凳,兩肩一高一低地坐在了離三的對面,周圍十多個混子在他的眼色下,三三兩兩坐了幾桌。
看他們的眼神,離三想都不必想,一看便知道這羣惡狗是衝他的,只是他微微疑惑,這狗是誰放的,是張弛,還是另有他人?
哎呦,壞了!
攤主一看打着赤膊紋着身,面相一個個兇樣,心裡急了。他做的是小本買賣,一天出攤掙不到錢,那可容易賠本,而這些個社會混子是最會賒賬欠賬賴賬,甚至反過來向你討賬。但儘管心裡不樂意不待見,可他膽小怕事,只好迎難而上,不得不接待。
“幾位大哥,我們這個攤子,是劉哥罩着的。”他哆哆嗦嗦地拿着一包拆封的煙,亮明場子。
與馬臉並肩眉清目秀的菜刀,在十三太保裡,脾氣算最好,待人和氣,講幾分道理,分得清輕重。也因爲此,苟威才放心派他主持這回事。他斜着眼睛,笑眯眯地瞅向雙腿發抖的攤主:“老闆,你看咱們幾個像是缺你這仨瓜倆棗的人嗎?”
攤主見菜刀不收下煙,又看他沒有地痞的匪氣,一時疑惑道:“不收保護費,那你們來是?”
馬臉雙指在摺疊桌上敲了敲:“來這還能幹嘛,當然是吃飯。怎麼,送生意給你你不歡迎嗎?”
“歡……歡迎,當然歡迎。”
攤主強顏歡笑,說話都結巴了,他不管菜刀收不收,直接把孝敬的煙拍在菜刀、馬臉面前,接着從圍布口袋裡取出圓柱筆和紙,張着哆嗦的嘴開口:“幾……幾位大哥,菜單在桌上,您幾位想吃點啥?”
菜刀溫和地說道:“怎麼,老闆,這麼着急趕我們走嗎?
“沒,沒。”
“老闆,你先下去,我們還不餓,先借你的攤想說會兒話。等聊完了,弟兄們再看着點。”
“成成成,您幾位慢聊。”攤主見慣了痞子流氓的囂張粗魯,頭一回碰上對你禮貌的混子,心裡愈發沒底,早想尋個由頭避避。
攤主前腳剛走,暴躁的馬臉登時一腳踩在塑料椅上,身體前傾,兩隻冒着兇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離三,指着他的鼻子問道:“你就是離三?”
離三斜了眼馬臉,不動聲色地掃視了一遍攤子的四周,看了看衝他來的究竟是什麼貨色。
“癟犢子,問你話呢,啞巴啦!”馬臉瞧他不答應,以爲輕視自己,火氣瞬間上來,擡起胳膊就想扇他一巴掌。
“馬臉!”
菜刀一把抓住他的手,搖了搖頭,本着先禮後兵,擺出一張友善的臉問道:“你是離三?”
離三仍不回答,眼睛來回地瞄向面前的黑白無常。
“啞巴?”菜刀的笑容慢慢地消失,“還是他嗎的裝聾作啞?”
馬臉摸了摸下巴,砸吧嘴道:“別是姓張的敷衍大哥,找個假貨充數。”
“找認識的一瞅不就清楚了。”菜刀陰沉着臉,“那個樑二柱子,滾過來認認,這人是不是你說的‘李三’!”
“他就是離三!”
出聲的,是已經被開除的樑田。此時,他和吳能二人也混在人羣堆裡,一是叫來認人,就是防着張弛耍詐找個替死鬼;二是主動請纓,想親手教訓收拾這個害自己被開除的“禍害”。
離三看見了樑田,心中有數,不慌不忙地說:“原來你們是他找來尋仇的?”
“呦,不是啞巴。”馬臉冷笑道。
“兩位大哥,這小子就是個‘禍害’,就是他禍害了你們工地。”樑田唯恐天下不亂,臨時又編了一句瞎話。
“是嗎?”
菜刀反過身,回看離三,只見被包圍的他仍氣定神閒,從容不迫,既意外也好奇,產生了興趣,閒來沒事多聊幾句,並不急着馬上執行苟威的命令。
“你剛剛話對了一半。找你是算一筆賬,但這兔崽子可不配叫動我們。”他說着,一把把套近乎的樑田推到一旁。
“我和你們有仇?”離三與其盯着凶神惡煞的馬臉,寧願看向笑裡藏刀的菜刀。
菜刀笑了笑:“有仇。”
“那這仇看來挺大的,需要這陣勢,你們是想要我的命?”
馬臉獰笑說:“算你小子福大,上面有人可憐,只許取你半條狗命。”
“半條命?“離三揚起嘴脣,”既然都要我半條命,能不能告訴我,究竟我怎麼得罪你們了?”
馬臉吼道:“你他、媽做了什麼,心裡沒點逼數嘛!”
“是啊,沒點逼數嗎!”手下人異口同聲,跟着起鬨。這陣勢,是個腿軟已經肝膽俱裂,然而離三卻不怯場。
菜刀看在眼裡,不禁意外,心裡多高看了他一點,答覆道:“行,是條漢子,那就讓你弄個明白,記得你工地的事故不?”
離三點點頭:“記得,我化解的。”
“就因爲你救場,張弛,就是你那張總,現在人還像蚱蜢似的蹦躂着。”菜刀語氣裡透着怪罪。
“救人,還有對錯?”離三自嘲道。
菜刀的笑突然陰下來:“可惜你救錯了人,有人不希望他蹦躂。”
離三無奈地一笑,嘆氣道:“原來不是意外,真是人爲。唉,看來好心惹了禍事。”
“好人就沒幾個好報。兄弟,你既然要當好人,替人擋了劫,那你就送佛送到西,替他全受着吧。”
離三再一次環視了一圈,幽幽地問:“怎麼個應法?”
“好說。血光之災嘛,就該有人出點血。”
菜刀拿出一根菸,嗅了嗅菸草味:“你只要配合,我們不爲難你,就一會兒工夫,也不用刀槍棍棒之類的傢伙事,只是拳打腳踢。放心,看在你和我對話這份冷靜的份上,我敬你是一條漢子,我菜刀保證不會讓你太痛苦,一下便讓你暈過去,等打完了再找救護車送你去醫院。是要運氣好,興許留不下什麼殘疾後遺症,怎麼樣,夠仁義了吧?”
“打了人,還得感謝你仁義?”離三噗嗤一笑,在這檔口竟還開起玩笑:“只是拳打腳踢一頓,好像流不出多少血,你們怎麼交差?”
馬臉邪笑道:“嘿,你他、媽牛逼啊,還笑得出來。哼,老子今天不要你的血,老子要你兩條胳膊、兩條腿!”
離三不畏強暴,即便是如此口氣的威脅,他面帶微笑,憨相十足道:“要我兩條胳膊,兩條腿?”
“哈哈,是啊,老子今天就當回活菩薩,只要你兩腿胳膊、兩條腿。”馬臉指着離三的鼻子,威風凜凜。
離三拍了拍胳膊,拍了拍腿,“可我兩條胳膊、兩條腿都連在身上,給不了你們。”
見他臉上沒有絲毫的畏懼,菜刀嘴角一抽一抽,把煙掰折了兩半,語氣裡多了幾分狠厲:“勸你放聰明點。要是不配合的話,哼哼,那我就沒法保證我這幫兄弟下手輕重了。到時候,你是死是活,就看你自個命硬不硬了。”
馬臉翹起大拇指往身後隔一條街比劃:“小樣,別跟老子耍嘴皮子,這回算便宜你啦,大哥只要你兩條胳膊、兩條腿!不過現在嘛,先給老子我跪下,看見沒有,朝那邊,那輛白色的桑塔納磕上五個響頭,給裡面的人賠個不是,然後再磕五個頭,感謝他不殺之恩。”
跪下,磕頭?
打踏入滬市的第一天,離三就在心裡暗暗許下”不低頭“的誓言,這是他的逆鱗。如今,竟有人讓他跪地低頭,他面無表情,含笑道:“磕頭?要不要也給你們磕?”
“哈哈,媽、的,想不到還有人喜歡磕頭的。行,你小子喜歡,就先向老大磕10個。至於咱們,少點,這裡十五個人,哈哈,你一人磕5個。”
馬臉一副嘚瑟樣。
“真還別說,他們等會兒就像打兒子一樣打你,還真是你的爹呀!你磕幾個頭,哈哈,也應該的。”
“哈哈!”飯攤頓時鬨堂大笑起來。
有人起鬨地叫嚷說:“馬哥這話說得對,老子就是你爹!”
有的乾脆變本加厲:“馬哥,乾脆讓他鑽咱們褲襠得了,我好久沒見人鑽褲襠了!”
馬臉嬉皮笑臉地和他們擠眉弄眼,然後轉過頭看向離三:“怎麼着,你丫做不做?”
離三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只是視線由菜刀移向了馬臉。這張不可一世的嘴臉,他感覺彷彿又回到高一——那纔是上縣高中不到五天,放學回家的那天也是這樣的陰沉,天是灰的,路是灰的,他的面前站着和此刻一樣,黑壓壓一片混子。
當時,打完架的他數過,躺在地上的有二十七個,槍刺十三把,刮刀、鋼管各十把,另外有四把卡簧。那時,追到他高中來尋仇的,揚名的,一撥接一撥,離三從不好漢不吃眼前虧,更不會跪地求饒。
現在,才區區十七個人,就想讓他跪下這雙男兒的膝蓋,怕是他的拳頭不答應!
而他的骨頭,更不答應,這可是李家的骨頭。
外公在世的時候,尚年幼的離三讀二十四史的時候,迷迷糊糊地問他,到底大丈夫、大英雄是要“能屈能伸”,還是“膝下有黃金”,他只說了寥寥的幾個詞。而其中之一,便有“骨頭”。
“三兒,人,就是骨頭、血肉做的。沒了血肉,死了,二十年後照樣是條頂天立地的好漢,可要是沒了骨頭,那就是一灘只有血水的肉泥,誰都能捏扁搓圓嘍,誰都能隨隨便便踩上一腳,那就不是賤骨頭,賤骨頭起碼有骨頭,這叫爛泥,一地徹頭徹尾的爛泥。記住嘍,爛泥永遠扶不上牆!”
外公如是說,離三如是做。他有拳頭,也有骨頭。
“大哥,咱別跟他廢話了,幹他狗、娘養的!”樑田生性爭強鬥狠,又記恨離三,他早按耐不住,捲起袖口,抄起塑料椅子就往前走,看臉上的神情就猜到是想動手報復離三。
吳能一起穿過人羣,叫囂道:“是啊,甭白肉了(墨跡),讓我們倆先懟他這鱉孫!”
然而,砰的一聲,樑田、吳能兩人的囂張沒能繼續掛在嘴上,恰恰相反,他們眼冒金星,像蔫壞的秧苗似的漸漸萎縮,身體搖搖晃晃,腳步踉踉蹌蹌,擺了三下,相繼倒了大街上,只剩下微弱的呼吸。
“嚯,瞧不出你丫還是個練家子!”一旁看戲的馬臉咋舌道。
動手的當然是離三,僅一照面的工夫,他左右腳連發的兩記氣大力沉的踹腿,迅雷不及掩耳,結結實實地踹在樑田、吳能的肚子,以一腿之威,尤其是留情的三分力氣,便讓樑田、吳能兩個放肆的小人倒了下去,徹底閉上了嘴。
不過由此,飯攤的氣氛陡然緊張,大有劍拔弩張之勢。
菜刀終於收起了他僞裝的笑容,眼含兇光道:“怎麼,想練練?”
菜刀也不廢話,他啪的一聲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衝躲在一旁瑟瑟發抖的飯攤夫妻大吼了一句。
“老闆,點菜,給我上一盤菜刀,我要打包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