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初入

庵裡來了個大人物,阿圓咬着食指,側頭問見清師姐:“年節裡可否有我的新衣裳?”

石頭庵清貧,大傢伙的衣裳都是壞了的改改,小的改大的,三四年間也不曾添一件新衣。

可今年師傅便要爲阿圓剃度了,往後阿圓便是實打實的石頭庵的人了,這一入空門,萬事皆休,再不比從前了。

見清也不比阿圓大多少,還是個孩子,歪着頭想了想:“應當是有的。”

她師姐妹二人自說自的話,也不去管那所謂的大人物,只是見明師姐突然從屋裡跑出來喊着:“阿圓,師傅喊你過去!”

也不知是什麼事,阿圓一溜小跑到了靜修師太的門前,躊躇着不敢進去,該不會是她前日裡做的“好事”給師太發現了吧。

阿圓搖了搖腦袋,左思右想,只聽屋裡喊道:“阿圓,你進來。”

阿圓猶疑着邁開步子,從門框邊悄悄探出一個腦袋,便看見了那日在山腳下偶得一瞥的人。

壞了!他該不是想殺我滅口吧!

阿圓小心地挪着步子,但聽師太溫言與那冷着一張臉的人道:“便是這個孩子了,過了年就滿十歲了。”

周煊心裡一盤算,年齡倒是相符,又仔細打量了女孩的臉,生得玉雪可愛,眼神機敏,和吳家夫人可不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只是吳家夫人脣偏厚,她倒繼承了他爹,看上去不薄不厚,很是中和。

他心裡懷了愧疚,嘴上便放低了聲音:“丫頭,你的鈴鐺呢?可否與我瞧一瞧?”

來時已問過師太,這丫頭來時便揣着一枚鈴鐺,日日帶在身上,從不離身。

阿圓眼神機警,看了眼師太,靜修已是默許,阿圓便從懷裡將鈴鐺掏出,道:“你說的,是它嗎?”原先小時候,那鈴鐺還掛在阿圓的腳踝上,如今大了,不比小時候,阿圓總是東跑西竄,爲怕鈴鐺丟了,便揣在了心口。

周煊接過鈴鐺,眼神激動,鈴鐺上正刻“玲瓏”二字,皆出自一人之手。

“是了!正是它!好丫頭,可算找着你了!”

阿圓眼帶疑惑,偏頭轉向師太,靜修師太眼含微笑:“阿圓恭喜你,你家人來尋你了。”

家人?闊別十載,終於是……尋了過來?

“阿圓,你莫怪罪你家人,十年分別,如石沉大海,誰能想到,你就在他們身畔如此近得地方!”

她愣愣的,不知他們在說些什麼,周煊眼含希冀,阿圓呆呆地轉過頭問他:“我……還有家人?”

師姐們說,她們都是命苦的人,生逢亂世,人命微如草芥,阿圓信了,因爲她是靜慈師太從路邊撿來的,既是路邊撿的,除了故意遺棄,還能是什麼呢?

“你祖父祖父身份特殊,這才耽誤了你……”周煊如是說。

阿圓又跟着唸了一遍周煊的話:“我……祖父?”

周煊向她微笑,又摸了摸她的頭:“待你見了他便知道了。”

近十年的養育之恩,豈是那麼容易割捨的,阿圓不願坐轎子,周煊便將她抱在身前與他共乘一騎,她揮淚向庵裡衆人告別。

見清與她感情最是深厚,朝她喊道:“阿圓,莫忘了,常回來看看我們!”

阿圓淚眼婆素地答應着,便隨着周煊慢慢離開衆人的視線,一路前行,穿過金陵城中最繁華的街市,來到一處僻靜的宅院處。

周煊指着邊上的一堵高牆道:“這裡便是我的宅邸。”

又過了許久,周煊纔將她從馬上抱下來,指着鎮國公府的匾額道:“這裡便是你的家。這匾額乃是皇上硃筆御賜的。”

阿圓仰着頭看那庭院,高高的臺階,門口擺了兩個好威風的石獅子,內裡一望無際,除了牆還是牆,周煊只當小姑娘認生,默不作聲。

不過半會,內裡出來好多人,爲首的是一個滿頭白髮但步履穩健的老爺爺,他慈眉善目,和藹地望着她,滿面都是笑容,老爺爺身旁站了箇中年婦人,淚眼婆娑,不住地用手帕揩着臉。

再旁邊便是一個少年,眼裡帶着濃濃的好奇,像看什麼小動物似的一直盯着她。

阿圓被他們望得不自在了,悄悄往周煊身後挪了挪,便聽見少年問道:“煊哥,這是我妹妹?長得胖乎乎的,像個白嫩糰子。”

阿圓從周煊身後露出半邊臉,氣呼呼地瞪了他一眼,你纔是糰子,你全家都是糰子!

老鎮國公斥道:“混小子,說的什麼話,哪有人說自個兒妹妹像糰子的!”

吳漾聽慣了老國公的訓斥,也不當回事,私下裡偷偷吐了吐舌頭,哼道:“原本就像糰子,糰子多可愛,軟綿綿的。”

趙氏忍不住一個箭步衝上來,話也說不清了,忙道:“阿圓,我是娘啊。”阿圓這名字,是她和老爺共同商議好了取的,不求大富大貴,但求圓滿。

可如今阿圓終是回來了,老爺卻……

阿圓望了望周煊,得了他的眼神,小心翼翼地喊了聲:“娘……”

趙氏得了這一聲,哪裡還顧得了什麼體統,不由分說將阿圓攏在懷裡,細細抽泣起來。

老鎮國公也是一臉欣慰:“煊兒辦事,我一向是放心的。你瞧這小臉,和她娘簡直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阿圓被趙氏摟得暈暈乎乎的,但聽那老爺爺喚她:“阿圓,過來,到祖父這裡來……”

趙氏趕忙將她搡過去,老鎮國公慈祥地牽起她的手,一行人便往府裡走去,她踏過那高高的門檻,從此便與從前不諳世事的小尼姑永遠告別了,再擡頭時,這世上只剩下了鎮國公府的嫡女小小姐,吳圓。

“阿圓,我是你爺爺鎮國公,這是你娘,一等誥命夫人,你哥哥,鎮國公世子,咱們府上沒有姨娘,你爹前兩個月剛去了,這是你爹的關門弟子周煊,如今在朝中任職懷化大將軍。”

老鎮國公一一與她介紹,阿圓聽得糊塗,暈暈乎乎地問:“咱們家是很大的官嗎?”

老鎮國公抿了下笑,趙氏攥了手帕偷笑,吳漾撓了撓頭不知該與自己這傻妹妹要如何講,倒是周煊出來道:“自然,鎮國公府承這天下獨一份的恩寵,你的祖父有護駕從龍之功,你的父親,也就是我師傅爲國捐軀,吳家滿門忠烈,是皇上最爲器重的肱骨之臣,放眼天下,除了皇家,再沒有哪個世家可以比肩了。”

阿圓咋舌,她雖長於民間卻也有所知曉,這一不留神,她小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老鎮國公看穿了阿圓心中所想,直言道:“你本來便是吳家的嫡女,不必太過在意。”

是了,這世上偏偏有這樣運氣不菲的人,生來富貴,一生平順,皆是自己的造化與福分。

“而今阿圓好不容易回來了,爹可得爲她討個封賞。”吳家翁媳之間關係融洽,趙氏爲吳家操持多年,老國公早已將媳婦當成女兒看待。

老鎮國公略一思量,拍案道:“我亦是這麼想的,只不過阿圓剛剛回來,禮數亦不周全,我想着不若等個一二年,待阿圓及笄前向皇上討個縣主鄉君什麼的,到時候出嫁了也好有個倚仗。”

到底是老鎮國公想得長遠,趙氏點點頭,倒叫阿圓看得一愣一愣的,她不過剛剛回來,怎麼娘和祖父便已將事情想得這麼長遠了?好似要將她的一生都給打點好。

阿圓生來未享受過家人疼愛,雖有庵裡的師姐們噓寒問暖,又怎比得上的親骨肉間的牽掛,這一遭着實讓阿圓感動,原來自己也是有家人的,並且他們如此地疼愛自己。

“老爺,少夫人,飯菜已準備好了。”

趙氏拍了拍腦袋,笑道:“這說了半會子的話,竟連這事也忘了,阿圓阿樣當是餓了,爹,煊兒,咱們用飯吧。”

周煊師從吳顯祖,得其真傳,趙氏也拿周煊當半個兒子疼,尤其周煊和吳漾兩人,好得和親兄弟一樣,因而鎮國公府可說是周煊另一個家。

飯菜是極爲豐盛,阿圓看得眼睛都直了,開飯之前還打了個“阿彌陀佛”,看得趙氏一陣心酸,忙道:“阿圓,嚐嚐這個。”正是一塊羊肉,阿圓很是抗拒,往裡縮了一縮,驚恐道:“娘,阿圓不能吃這個。”

老鎮國公出言提醒:“阿圓原先在石頭庵裡,怕是吃不慣肉的。”

趙氏才如夢方醒,道:“媳婦給忘了,雪凝,廚房裡的燕窩還有沒有,吩咐廚房往後多做些素菜來。”

雪凝應了下去,趙氏轉臉笑道:“阿圓莫生氣,娘已讓廚房做了素菜來了。”

阿圓搖頭道:“娘是爲我好,阿圓不怪孃親。”

吳漾也夾了一筷子菜給阿圓,傻笑道:“阿圓吃。”

趙氏一個沒繃住笑了出來,阿圓沒頭沒腦地也跟着笑,席間一片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