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躺在火塘邊,渾身暖洋洋的,捨不得動彈,任由無敵在他臉上畫了個圈,傳音入密道:
“無敵,你我之間,哪來的仇恨?”
“既然你這麼問了,”無敵在他的額前描繪出尖尖的龜尾,用燒焦的樹枝,拍了拍他血跡斑斑的臉,“我們就敞開天窗說亮話,來算一算賬!”
無名打起精神,望着無敵,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我八歲時,大哥你隨師父來賀蘭山,我家馬場已付之一炬,我也已膛開腹裂,只剩一口氣。師父說我過了習武的最佳年紀,即使僥倖救活,也不能爲莊家效力。你卻說死馬當作活馬醫,正好練手……果真是練手,點了幾處穴道止血,連麻沸散也省了,施毒刺激我的心脈,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眼睜睜看你取腸湔洗,穿針引線。你一邊縫,一邊講關公刮骨,講了幾句就懶得講了,我聽得不明不白!縫了一半,你還嫌累,跑去睡了一覺!縫好之後,你纔想起,未用完的冰蠶絲落在了我的肚子裡!你心疼那冰蠶絲,切開我的傷口,取出來,又馬馬虎虎縫了一遍!”
無敵說着說着,捲起夜行衣,亮出腹部的一道月白的疤痕——
這疤痕有食指寬,狀如百足蜈蚣,細看那蜈蚣的足,歪歪扭扭,疏疏密密,正是針腳。
一見這疤痕,他就覺得往事不堪回首,又鮮明如斯,恨不能一把將它抹去。
他還記得這廝替他縫好了傷口,就不願再照顧他。一路上,他動也不能動,躺在馬車裡。想喝水,不給,想撒尿,讓他撒在□□裡。最終還是他掙扎下車,拼了一條小命解決的。
無名聽無敵提這陳穀子爛芝麻的舊事,也還記得,救他時,他橫在血泥中,眼巴巴地望着草場焚燬的屋舍,好似一匹受傷的小狼崽,對自己充滿了敵意。
聽自己連比帶劃說要去睡覺,緊繃的小臉上,才露出些不敢置信的憤慨神情。
——當時的無敵,是不能理解,睡覺有多要緊的。當時的他,也沒料到,裡裡外外縫了五千八百九十一針的一堆雜碎,能見風就長,搖身一變,變成生龍活虎的死劫無敵。
“我家世代養馬,飽受官府欺壓,到了我阿拜這一代,他的志向是行俠仗義,也期望我長大之後,能伸張正義,有一番作爲,”無敵恨恨地道,“是你帶我走上了歧路,轉眼卻不記得我,到了莊家,我好意找你說話,你不理不睬,非要我解開衣物,給你看這疤,你才知道我是誰!”
無名道:“莊家蒐羅的孤兒成百上千,你臉上又沒有一朵花,我爲何能記住?”
無敵理直氣壯地道:“你怎會記不住?想當年,我惹了禍,得罪了駐紮的官兵,官兵來犯,爲了不牽連阿拜,我才自己取刀開膛破腹,試問天下有幾人能如此做也不哼一聲?似我這樣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中原能有幾個,你就是自視甚高,有意輕慢於我!”
無名沉默半晌:“無敵,當年賀蘭山下的官兵,一直想將令尊的馬場據爲己有。你不過是滋事的由頭,若非你充好漢,自毀身體,令尊也不會一時衝動和官兵搏命,你師父就不會來遲,馬場就不會焚燬,令尊令堂也不會死,你更不會淪爲孤兒。”
無敵一臉不服,知道無名說的是實話,可是當時,誰知道拖延下去,會有人來搭救。
“你是這樣的性子,”無名換了一口氣,再次調起內息,說了這麼多話,即使是以內功傳音,不費脣舌,也十分勞神,“就有這樣的劫數。”
“休要岔話題,”無敵扔下戲弄無名的樹枝,好似扔了這一樁傷心事,“大哥,我要說的,是你我二人之間的恩怨!”
無名不再說話,不解地看着他,好似在問,還有恩怨?
“就說那蒙古馬,‘豆沙包’,是我先看中的,本該歸我所有。五年前,你說有急事要趕往桂林府,和我換了馬。不知你使了什麼妖法,糟蹋了它,自那以後,那個沒心沒肺的畜生,就不認我了,還不願再洗澡,你也再不提歸還的事!”
“還有,四年前,挑選死劫,你在我師父的病榻前進讒言,說我不如我師弟!”
“還有,”無敵氣勢驚人,一連說了幾個“還有”,“自打我由‘喪禍’升爲‘死劫’,你就處處欺壓我,衣被髒了,你不洗。我的晾好了,你扯去,換上你未洗的!這一次我出了地牢,鎖在衣櫃裡的褻褲又不見了!我的褻褲,分明縫了無敵二字,大哥你看不見斗大的字?”
“……”無名沉思片刻,一副奄奄一息的悽慘模樣,慢騰騰地,揭開自己夜行褲的褲腰,往裡瞥了一記,似想起了什麼,“你那條有名字的髒了,扔在了宰羊鋪,這幾日,我並未穿褻褲。”
無敵聽得虎軀一震——
堂堂五劫的老大,竟然寧願光着腚穿夜行褲,也不願洗褻褲,還說得如此坦蕩蕩!
他一時語塞,佩服得五體投地,暗想,若是沒穿褻褲,怎會看不出?
他不由自主地,往無名的□□瞪去,想瞧出些端倪。
無名目光一挑,原本平攤在身側的左手,拇指中指一扣,憑藉指節寸勁,打出一枚毒針。
這毒針不偏不倚,就要貫穿無敵右腳的腳筋。
說時遲那時快,無敵蹲在無名身側,相距咫尺,待聽見細微的破風聲,已是躲不過了。
他不假思索,以攻爲守,垂下右手,旋腕翻掌,打向毒針,剎那自掌心爆出一股凌厲的內勁,將毒針震碎。這一招未使老,掌化爲指,拇食指齊勾,好似持着無形的酒杯,又似張開的鐵鉗,虎虎生風,扼至無名的咽喉。
無名早已看好了他遞來的右臂,依舊躺在原地不肯挪動,只是擡起左手,避其鋒芒,在他的腕側一擋,又纏住一繞,推向他的肘窩,復一按。
這一招,叫做“三折肱”,每一折的手法不同,所使的寸勁不同,變化也不同。
相同的是,中招之人內力淤塞,骨骼折裂,會廢掉一條胳膊。而且,病劫的奇經八脈是蓄毒的所在,只要以毒辣的內勁制住人,片刻間,就可以決出生死高下。
因瞭解無名的招式,無敵絲毫不慌,見手臂要讓“三折肱”制住,橫過另一隻手來救。
這一橫,護住了膻中要害,手背自上而下一擺,做了個要在自己右臂上撣塵的架勢。
他的內功走的是剛猛的路數,這一撣看似輕巧,實則雙肩抖動,腰腹擰動,下盤發力,渾身可以調遣的氣力,皆匯於一撣之中,威力極大,無名再不撤手,恐怕就要如那毒針,粉身碎骨了。
無名卻不退反進,只管掣住無敵右臂的肘窩,往自己身上一拽。
無敵的左手不待發難,就已讓一股詭奇的力道扼住,他側頭一看,手腕的脈門處,不知何時,黏着兩根極細極涼卻柔韌無比的絲線。這兩根絲線沒入他的經脈中,猶如活物,隨他脈息擠壓一寸寸深入。他想要發力將絲線逼出,奈何無名以指勾動絲線,頃刻改變了他的脈象。
他的內勁攪作一團,一時動彈不得。
兩人這一番交手過招,看似錯綜複雜,實則只花一眨眼的工夫。
一個蹲,一個躺,手臂一纏,絲線一縱,再一拽,便偃旗息鼓了。
無敵被迫撲在無名身上,這才說出一句話:“懸絲切脈?”
無名不答,任他砸在自己胸膛上,眉頭微微一皺,只是看着他。
這一招名爲“懸絲切脈”,是病劫的望聞問切的切字訣裡的撒手鐗——
擲出絲線爲敵人號脈,從而改變敵人的脈象。原本是岐黃之術的一種。
相傳,藥王孫思邈,曾用此法爲長孫皇后診脈,將絲線結於脈門處,依據絲線抖動的跡象來推斷病症。這本身就玄而又玄,還要用到武藝中最爲難練的繩技。歷代病劫,習成者少之又少。
“是我大意了,”無敵懊惱道,“你何時練成了這陰損的招數,重新比過!”
無名“呵”了一聲,一切盡在不言中。
無敵這時已開始反省戰局:“大哥,你在死屍客店,何不用這一招?”
無名懶得解答:“你猜。”
無敵一下子就明白了,無名恐怕是早已識破了他扮作車伕招惹神調門的伎倆,留了一手,有意要受傷引他顯身。可他仍是想不通:“大哥,你明明癆病發作,咳出了血,內力何以如此充沛?”
無名略略攤開右手,掌心處,有一道鈸刀切開的細長血痕。
無敵頓悟,昨夜,無名用右手捂嘴咳嗽,其實是早已暗中割裂了掌心,將掌心的血抹在了臉上,混淆視聽,假作犯了癆病,咳出血來。
此舉不但嚇得少主不敢再勸他住手,還害自己錯誤地判斷了形勢,跑進去救人。
“大哥,你真是無聊之極,”無敵雙手受制,只能憑藉蠻力壓着無名,以形成互相牽制之勢,他俯視着無名,面對面,目光交匯,無聲地做了個呸的口型,“你應該改名,叫無聊無恥!”
事已至此,無名仍舊是奄奄一息的模樣,盯着無敵,笑了一笑,也不說話。
無敵也盯着無名:“大哥,你再笑,臉上也還是畫着王八,你就是個王八。”
無名聞話垂下眼瞼,目光挑達如刀,在他的下頷處流連徘徊。
他的腮幫子緊緊的,繃出憤恨的神情,下頷的輪廓愈發棱角分明,中間那一道淺顯的凹痕,也變得清晰,這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始終有這樣一道不平整的凹痕,令無名覺得不舒服。
“聽神女門的扇舞講,這一道凹痕,叫做美人溝,很討女人喜歡。”
無敵登時有種不妙的預感,暗暗把下頷往後收,渾身殺氣暴漲,蘊勁圖謀脫身之策——
他這大哥是見不得別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