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少功和夜煙嵐,策馬出了杏花巷,馳過六角井,便見數十黑衣人守在街口。
兩廂打了個照面,爲首一人自報家門道:“乾坤無人識,朝世隱迷蹤。”
夜煙嵐聽出是乾坤盟一堂的切口,應聲道:“萬戰不提刃,黑鷹蔑羣雄。”
“屬下黑鷹堂刺客,奉盟主之令,守在此地,護送小姐及諸位公子出城。”
爲首的黑衣人抱拳行禮,撥開黑斗篷,亮出腰際的鷹紋革帶,以此爲證。
“有勞兄弟們引路,”夜煙嵐據鞍還禮,低聲向莊少功道,“聽爹講,黑鷹堂刺客,平日藏身匿跡,不到緊要關頭,決不輕易示人,出行必有海東青相伴。如今見人不見鷹,必有蹊蹺。”
莊少功坐在她懷中,聽得臉色微變,擡眼去看無名,無名正踞在屋頂上,點了點頭,以示靜觀其變。一衆各懷心事,繼續趲路。又遇見十餘名逃難的世家公子,稱是途中向小販打探過了,金陵裡城門十三外城門十八,唯這有聚寶門,未聽聞有官兵入內。
再沿聳入青雲的城牆,行了半里,果然有個丈高門洞,鎏金大字書雲“聚寶門”。
城門附近,既未設拒馬槍,也無士卒把守,一片蕭瑟。
衆人停在聚寶門前,陣陣穿堂風吹過,遍體生寒。
無敵抱手仰望片刻,對縱身落地的無名道:“此地忒清淨,要說沒有詐,大哥我跟你姓。”
“你知道我姓什麼?”無名漫不經心地問。
無敵冷哼一聲:“不是姓江名王八嗎?就算我不知,片時問閻王爺,也就知道了。”
“你想跟我一起見閻王?”
“那是自然,這城門就是鬼門關。我得仔細看清,你投胎何處,好避開你。不過你作惡多端,想必投畜生道,我念同門之誼,投個主人家,清蒸你這王八也無妨!”
無敵逞了口舌之快,容不得無名發難,率先躥過聚寶門。往前一瞧,是一座城牆環擁的護門的甕城。其後另有一道外城門,由鑌鐵和實木鑄成,高懸在城臺的閘槽內。
此門足有千斤之重,俗稱千斤閘。外敵入侵時,降下閘門,敵軍就無計可施。
夜煙嵐見那千斤閘尚懸在城臺上,且相去不遠,當機立斷,欲催馬闖過去。
無名快步趕至,一把拽住馬轡頭,以示制止。
不待夜煙嵐出言詢問,城頭已戰鼓雷鳴,緊接着,便是三軍將士的搖旗吶喊聲。
原來,同行的世家公子中,有個輕功高手,沉不住氣,縱向千斤閘。滿擬身法迅猛,眨眼便能出城。孰料,城頭登時立起無數令旗和弓兵,竟是早已埋伏在此。
不待他靠近閘門,萬箭離弦,雨點般扎落,直將他那七尺之軀釘成了篩子。
輕功高手喪命後,箭鏃仍遮天蔽日蓋下。衆人置身於無遮無攔的甕城中,抵背招架。無敵大開大合,遊走抓擋,繳來大把箭枝,興沖沖地炫耀道:“大哥,比誰抓的箭多,如何?”
無名靜立不動,只待利箭近了身,才趕蚊子似地擡手撥一下:
“省些力氣。”
一干世家公子悉數負傷,正勉力支撐,見這兩個煞星,一個急於分高下,一個無動於衷,均是有苦說不出。他們何嘗不想效仿無名,省些力氣,然而自顧尚不暇,如何能以逸待勞?
莊少功倒是最省力的那一個,坐在鞍上,活似箭靶,虧得有夜煙嵐保護,纔不曾跌落下馬。
夜煙嵐見亂箭來勢甚急,顧不得許多,道了聲:“義兄,快伏下!”
莊少功未能聽清,夜煙嵐一把將他按得伏在馬鬃上。她一面拔劍撥擋,一面撥轉馬頭,打算原路撤退。一回顧,驚覺門洞裡,立着那些護送的黑衣人。
此刻,黑衣人扯去斗篷,扔了黑鷹堂行頭,齊齊露出繡有麒麟紋的赤金軟甲。
無敵且擋且回頭,於百忙之中啐了聲:“原來是捕風營的鷹犬!”
夜煙嵐驚疑不定,連籲幾聲,穩住馬問:“捕風營?”
“你問我大哥,”無敵甩手擲出一排箭,暫且阻住捕風營,“這是他的老相好。”
“應驚羽在刑部時的同僚,”無名慢條斯理地接過話茬,“捕風捉影,羅織朝臣的罪狀,也管江湖是非。看來,令尊的黑鷹堂,已遭他們毒手。”
三人說話間,外城門的千斤閘,已在箭雨中沉緩降下,閘槽蕩起無數塵埃。
夜煙嵐走投無路,咬牙道:“虎落平陽被犬欺,和他們拼了!”
說罷便要下馬搦戰,恰在此時,城頭鼓聲再起,忽然收了弓箭。
緊接着,自甕城四角的藏兵洞中,源源不絕,涌出一股股披堅執銳的伏兵。
這些伏兵甫一涌出,也不上前,且在外圍包抄,將夜煙嵐等人困在中心,這般排兵佈陣,持戈層層環繞旋轉,又留出八個豁口,好似自有章法,令人目眩。
同行的世家公子相顧駭然。他們皆是武林人士,年紀和莊少功一般大小,即便在江湖中小有名氣,也是新秀未茁。論單打獨鬥,或可一試。論陣法,卻是隔行如隔山了。
一時皆不敢輕舉妄動,只盼有人能指點破陣。
莊少功熟讀文韜武略,本可指點一二,奈何涉世未深,之前又伏在鞍前,顛得七葷八素。此刻兩眼發花,只看見四周盔甲如潮、槍聚成林,心中惶急,本能地去望無名。
無名依舊是波瀾不驚:“我斷後。”轉過身去,便與捕風營戰成一團。
無敵與無名早有默契,有無名斷後,他得了空,立定略一逡視,對夜煙嵐道:
“這八門金鎖陣,豁口爲鎖,似虛而實。你朝東南,防守最嚴處衝去。”
說罷,他大喝一聲:“少主從這裡走!”擲出迴旋鏢,佯裝去突破最近的豁口。
立在城頭的將領見狀,急換令旗,陣型隨之一改,豁口化作圓環,圍住無敵。
且以鐵盾爲牆,自盾間的縫隙裡,刺出不計其數的長|槍。
乍看之下,好似一朵利刃構成的蓮花,自綻開而收合,將無敵緊緊鎖住。
與此同時,夜煙嵐正按無敵指點,往士卒彙集處衝去,恰逢陣法更替,森嚴稠密的槍海,轉瞬化爲一線疏散的長蛇陣,正是兵力最薄弱的所在。
她精神一振,兩手交替持繮和掄劍,劍光如電,在迎來的鐵甲銅胄間閃掠。
一排士卒讓她割開咽喉,旋即捂住頸項,翻倒在血泊中。
莊少功坐在夜煙嵐身前,又愧又驚,愧的是他不如無敵,怎就一味依賴無名,想不到這是十陣中的八門金鎖陣?驚的是落下了無名和無敵,而夜煙嵐一身縞素,竟然沾上血腥,爲帶他出城,傷了這許多性命。
其餘世家公子見死劫聲東擊西,使得夜家千金和莊家少主突圍,均面露喜色,趁機緊隨莊夜二人,一面爲他們保駕,一面殺向千斤閘。
眼看離外城門近了,千斤閘降至一丈高,衝過去綽綽有餘。生死在此一搏,夜煙嵐縱繮疾馳,駿馬卻奮鬃長嘶,往前一矮,跪倒在地。她攜莊少功翻下馬來,凝目一看,馬腿左右關節,赫然各扎着三支箭。卻不知何人於何時放出冷箭,六箭連珠,迫使駿馬跪地。
城頭陡然士氣高漲,齊聲吶喊:
“甕中逆賊,束手受降,猶可活命!若執迷不悟,休怪箭下無情!”
夜煙嵐聞聲擡頭,只見外城門上,有一黑披紅衣人,正挽弓搭箭,遙指自己。
此人英姿勃發,逆光而立,有如天神。不是旁人,正是官復原職的應驚羽。
他自比武擂臺敗給燕尋之後,便下山覆命,領了聖上口諭,在此助陣。
與比武時相較,此刻的應驚羽判若兩人。夜煙嵐怎麼也想不到,就是如此有威儀的一個人,也曾來參加招親。一時爲他的箭法震懾,數十步之遙,千斤閘即將落地,她竟不敢貿然前行。
她是不怕死,然而在應驚羽箭下,她連疾馳的馬也保不住,更別說莊少功了。
她轉頭去尋無名和無敵,身後是亂糟糟一團官兵,哪裡尋得見人影?
耳中卻分明聽見一個渾厚的聲音:“磨蹭什麼,快往前走。”
無敵陷在槍陣中,依然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代無名留意着莊夜二人的動向。
見應驚羽於城頭挽弓,妄圖射殺夜煙嵐的坐騎,他劈手奪過一杆紅纓槍,以槍尖點地,憑藉槍桿韌性和自身腰力,自鋒叢中躍起,雙足旋踏,踢飛周遭的鐵盾。
官兵一剎亂了陣腳,無敵伺機落地,反手拔槍。槍頭銀光乍泄,已刺死數人。
其後得了迴旋的餘地,鋒芒更如急風瑞雪,席天卷地。厲不可攖,猛不可擋。
立在城頭的將領看得分明,不禁心蕩神馳,同樣是紅纓槍,到了無敵手裡,竟成了一件神兵利器。便是槍桿,也似蟒走龍騰,於萬千兵潮之中倒海翻江,自中心向四周,掀起怒浪狂瀾。
但凡爲槍桿掃中者,鐵鱗甲飛散,登時坐地噴血,不能再起。無敵殺出了重圍。
這時應驚羽已射中夜煙嵐的坐騎。千斤閘即將落地,無敵傳音入密,催促夜煙嵐前行。
兩番傳音,動了他的丹田氣。他身中千歡斷絕散,一分神便覺情動。只得咬破舌尖,換得片刻清醒。繼而縱身起躍,踩住士卒的肩,奮力把長|槍往城頭一擲!
城頭的將士正探頭吶喊,要逆賊受降,冷不防紅纓槍自下方擲至。
一名弓兵面門爲槍尖擊中,掩面呼號,弓箭隨之落下,旋即讓無敵揚手接住。
無敵趟地打滾,躲開背後襲至的刀槍,抓起散落於地的箭枝,行雲流水,拈弓搭弦,望着外城門的方位,就是一箭。
他奪紅纓槍、殺出重圍、以槍換弓,也只爲這一箭。
與此同時,夜煙嵐正橫下心,依無敵傳音所言,冒死帶莊少功奔向千斤閘。
應驚羽盯住夜煙嵐,略一遲疑,卻把勁弓挪了稍許,對準她身旁跌跌撞撞的莊少功。
這廂應驚羽才鬆開扣弦的指節,那廂無敵已發出箭——
兩支箭皆是又快又準,在半空中擦羽而過,均有所偏斜。
應驚羽的箭一斜,誤射莊少功身後的追兵。而無敵的箭,恰好斜嚮應驚羽,直射他的心脈。
這一箭出其不意,歪打正着,又是先發先至,應驚羽還來不及閃避,心脈就是一震。
左右將士臉色齊變,忙扶住應驚羽,要查看他的傷勢。
應驚羽自衣底的軟甲中,取出一面凹陷的護心鏡,擲之於地,嘆道:
“趙將軍,論箭法,我不如死劫無敵,如今讓他得了弓箭,切莫再起身探頭。”
那姓趙的將軍並不答話,神情僵硬,似蹲未蹲地一動不動。
“你教他趴下,”一人立在趙將軍身後,冷不丁地道,“也是徒勞的。”
應驚羽心中一凜,便見趙將軍頸側,竟多了一隻手,那手捏着一枚漆黑的長針。
“升起千斤閘,猶可活命。若執迷不悟,休怪我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