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朮問冰蠶是何物,無敵想起了一件事,大約是兩年前,無名和無心帶回一匣蠶絲,在無策房中閒談。他立於窗外偷聽。無名察覺了,讓無策延請他和無顏入內。
他正和無名鬧彆扭,不願相見。立在院中,隔着窗戶紙,就聽見無名道:
“四妹,瞧一瞧此物。”無顏問是何物,無名道是冰蠶絲。據《拾遺錄》記載,產於雪山,入水不濡,投火不燎,刀劍難斷。不但可以製衣,作琴瑟弦,亦遠勝凡品。
問是何處得來的,無心道:“匠門少主贈給大哥的玩意,也不知是真是假。”
無策道:“一試便知。若世上真有冰蠶,如古籍所講,性極陰,遇之則凍斃。三位哥哥和四姊行走江湖,可得防着些。”就此,四個人說了好一陣,彷彿認爲大有妙用。
彼時,他心氣難平,姑妄聽之,沒當回事。直到去金陵的途中,和無名過招,無名使了“懸絲切脈”,以幾根極細極涼的絲線,纏住他的脈門,才留了些神。
沒想到,如今在峨眉山遇見了這毒蟲邪物。
——聽無名和無策講,冥泠柘和冰蠶,通常長於酷寒的大雪山中。
峨眉山並非終年積雪。待大地回春,即便是九死九生、好戰喜斗的冰蠶,無人照拂,也難以成活。除非,有人故意把冰蠶養在此地。那安的多半不是什麼好心。
再環顧四野,瓊樹林立,銀裝素裹。覆蓋着霜雪的枝頭,藏了多少冰蠶?
無敵暗覺此地兇險,忍着刺目的雪光,扛起棺材和蒼朮,趲路往山上疾掠。
“老殺才!”行了有百餘丈遠,正愁摸不清雪瀑崖的所在,左前方的雪林中傳來叫罵,“不在客棧彈你的浪曲,跟着我兄弟們到後山來,學什麼狗擋道?識相便讓開,留你一條小命!否則,教你來也不認識爺,去也不認得娘!”
叫罵聲中還夾雜着“龜兒子”、“仙人闆闆”之類的土話,無敵就聽不大懂了。
一個蒼老的聲音嘆道:“陰陽生死地,人鬼來去間。往前一步,不是活人去處。閻羅殿前,沒有放還的鬼。何不聽老夫一言,服下清心度厄丹,迷途知返?”
無敵立時聽出,說話的是高人,運了內功,吐字清晰,傳出極遠,且有些耳熟。
縱上前去看,只見一個花甲之齡的老者,負琴立在一座高峰下,赫然正是之前在客棧裡見過的彈詞先生。他面朝十餘條彪形大漢,背後的巖壁,則有一個奇怪的山洞。
山洞狀如人形,只能供一人通行,黑黢黢的看不清內裡的情形。
“這老賤才裝神弄鬼,休聽他囉嗦。聖尊定是讓山嶽盟的奸賊囚禁於此!兄弟們隨我闖過九老洞,迎聖尊回教!”漢子們口中呼喝,齊抄兵刃,向彈詞先生殺去。
無敵聽罷,心念電轉,暗道,這人形山洞叫九老洞。這些人非僧非道,嚷嚷着要接聖尊回教,想必是魔教教衆了。卻不知是什麼魔教,聖尊又是什麼玩意?
蒼朮見這些漢子殺氣騰騰,而彈詞先生瘦骨嶙峋,害怕地叫了聲“無敵哥哥。”
“你用不着擔心老先生,”無敵曉得蒼朮的心意,安撫道,“那些人下盤不穩,武功粗淺,不是老先生的對手。他說有一門武功可以殺人於無形,我倒想見識見識。”
彈詞先生聞話,掃了無敵一眼。待魔教教衆的刀斧劈至鼻尖,纔回轉目光,揚臂反手,扣住背後所負的三絃琴的一根弦——
無敵立得較遠,只覺心脈彷彿讓人扣住了,隨那根弦一抖!
緊接着,琴音如悶雷炸裂,魔教教衆皆飛了出去,直摔了七八丈遠。
這彈詞先生的功夫,竟和少林獅子吼、神調門的哭靈相似,以聲音攪亂人心智。不僅如此,還將駭人的內力糅於絃音中,相生相合,與人體五臟共鳴,威力無匹。
無敵當即放下棺材,左手牽住蒼朮,潛運內功,助這脆弱的小童抵禦琴音。右手則打開棺蓋,想要如法炮製,傳稍許內力給無名。不能多傳,無名筋骨盡碎,承受不來他這極剛烈的內力。然而,摸索了片刻,始終尋不見無名的經脈穴道。
沒奈何,只得把手覆在無名的胸膛上,循着心跳,度了稍許內力。
可就在這剎那,一股極強勁詭秘的力道,自無名的心脈逆旋打出,震開了他的手。
“大哥?”無敵吃了一驚,萬沒想到,無名散功後,仍有內力護體。
無名閉着雙目,無知無覺,神情一派平和,倒不像是有意要排斥他。他摸不着頭腦,不遑深思,就聽見彈詞先生傳音道:“少俠功夫不錯。”
他擡眼望去,也傳音道:“老先生,你到底是誰,可否告知尊姓大名?”
“一個不肖子罷了。你不必分神爲小童輸送內力,老夫不會傷害他。”
無敵一怔,明白過來,這彈詞先生的琴技和內功,皆已登峰造極。
方纔那猶如疾雷的琴音,不但一舉擊退魔教教衆,還探了自己的虛實,同時又避開了坐在自己肩頭的蒼朮。這到底是如何辦到的,他半點也不明白:“多謝老先生手下留情。”
彈詞先生道:“好說,少俠你吃不吃清心度厄丸?”
“什麼清心度厄丸,”無敵莫名其妙,“吃了怎樣,不吃又怎樣?”
“吃了會忘記山中發生的事,老夫送你二人下山。不吃……唉,便上前來戰。”
“如此說來,我勢必要討教一二。不過,我雖非正道人士,和魔教教衆聯手打一個,卻還不屑於做。”
彈詞先生聽無敵如此講,眼中流露出讚許和惋惜之意,嘆息道:
“少俠不願趁人之危,委實令人敬佩……爲何非要上山不可?”
無敵道:“並非我不願趁人之危,遇見勁敵,有人聯手固然好。只是這世上配和我聯手的人,筋骨盡碎,躺在棺材裡。我得上山去找玉非關,爲他接骨治病。”
兩人說了一會話,始終不見那些跌倒趴伏的魔教教衆起身。
彈詞先生道:“這些人讓‘雷霆號令’震斷五臟,已經離世了。你近前來罷,老夫講過,有一門武功,九十里內可以殺人於無形之中,你離老夫越近,對你越有利。”
無敵點點頭,他赤手空拳,須得近身相搏。他讓蒼朮留在原地,潛運天人五衰心法,氣勢如虹,道了聲:“老先生,我來了!”
說到“老”字,拔身掠起,“來”字未盡,已縱至彈詞先生身前。藉着落地之勢,遍體着力,掌力驟吐,一招“五丁開山”,自上而下,猛擊其心脈。
彈詞先生喝了聲彩。這招“五丁開山”,本是司空見慣的掌法。妙就妙在,有個典故——
古時五力士鑿開蜀山,拉金牛入蜀,爲秦軍打通了道路,使得蜀國滅亡。
無敵以這一招作爲起勢,就是毫不客氣地以力士自比,誓要打開這座蜀山。
眼看無敵的掌力,就要擊自己的胸膛,彈詞先生身形一晃,已繞至他身後。
無敵隨之閃轉,連翩搶攻了十餘掌,氣勁滔滔不絕,如大江奔騰,卻始終差了毫釐,心道,這老先生的身法,瞻之在前,忽焉在後,詭譎莫測,不知是什麼功夫?
“能跟上‘太古風回’,實屬不易,”彈詞先生似知道他所想,抱琴在懷,疾若飄風地倒掠,“然而,血氣方剛,心浮氣躁,如何了得?且聽一闋《箕山操》。”
無敵笑道:“我一個粗人,不通音律,可別對牛彈琴了!”
彈詞先生道:“山川麗崎,萬物還普,對牛彈琴,有什麼不好?”說罷,食指劃過三絃,琴音古樸蕭索,卻隱有金戈鐵馬之意。
無敵只覺一股磅礴的氣勁襲至,五內翻騰,下盤不穩,整個人不由自主地要跌出去,強行穩住身形,喉頭就是一甜,啐出一口血來:“老先生,你這箕山操,怎麼聽着大有殺心?”
彈詞先生嘆道:“可見少俠是通音律的,老夫的造詣也不過如此,讓少俠一激,琴曲便失了意境。”話雖如此講,手中卻不停,琴音和氣勁連綿傾瀉而來。
無敵竭盡全力,也無法觸及彈詞先生。此刻還要承受琴音氣勁,更如同頂風前行、逆水行舟,渾身氣血讓對方攪亂,五臟早已受損,舉步維艱。
心道,他要取我性命,也是彈指間的事。有什麼法子,可以穩住身形?若是大哥與他交手,會如何拆招?大哥依仗毒針耍無賴,那是學不來的。若是錦衣人在此……
想起錦衣人,無敵靈機一動,錦衣人曾告訴他,天下武功,皆在穩與不穩之間,若是不穩,強自運內力,只會傷及自己的五臟六腑,包容一切,萬物歸一,就是太極。
他旋即立定,神舒體靜,不再去追彈詞先生,也不再繃着身軀。
一呼一吸間,氣散百脈,腹內丹田鬆淨,任由對方磅礴的氣勁過遍自己全身,只以內力稍加疏導,由腳底的涌泉穴引入雪地中。
彈詞先生見無敵的路數驟改,自剛而柔,由動入靜,不再受琴音制約,反倒是腳下的雪地,隨絃聲激盪起雪塵,好似煮沸了的水。不由得迭聲稱奇:
“這化勁之法,真是巧妙至極,是你想出來的,還是哪位高人教你的?”
無敵第一次用錦衣人的武功,心情十分複雜:“一個男寵教的。”
說罷,無敵腳不離地,向彈詞先生疾奔而去,以借力打力之法,藉着不斷引入雪地中的氣勁,風馳電掣,全不費功夫,竟比調住內息運輕功還要迅疾。
彈詞先生躲避不及,讓無敵近身,一拳雖未打在實處,膻中卻已爲綿密之中暗含鑽勁的掌風所傷。他強壓下翻涌的血氣,輕噫一聲,驚覺自己的琴音已爲對方所用——
此人自稱不通音律,怎麼身步能和絃聲的轉折變化保持一致?
“孟少俠,你這功夫,有些像太極拳。”
“老先生好眼力,太極拳我爛熟於心,可這要義,還未融會貫通。”
“那就要趁熱打鐵,老夫再和你過幾招,你也就貫通了。”
到此時,兩人皆已負傷,明明是決一生死,險象環生,言語卻十分和氣。
無敵性情急躁,只因欽佩這彈詞先生的武德,暗覺其人品好,光明磊落,身手亦嘉,是一條英雄好漢,十分享受這場廝殺。打至酣暢處,性命早已拋在腦後。
眼看百招之內,定能擊敗這彈詞先生,突然傳來一聲稚嫩的痛呼。“無……無敵哥哥!”
無敵循聲望去,不知何時,蒼朮竟讓一個壯漢勒在了懷裡。
這壯漢膀大腰圓,一隻腳踏住棺材,卻是在客棧裡見過的腳踏什麼江兩岸的段天狼。
段天狼笑道:“孟小貓,兄弟可要謝謝你了。這老奴頗不好對付,如今他元氣大傷,剩下的交給我。快拿五嶽真形圖,來換這小孩和棺材罷!”
無敵眼看無名所躺的棺材讓對方踩在腳下,蒼朮又落入對方手中,登時發了一身冷汗,若非蒼朮呼痛,自己竟全未察覺,足見其武功之高,絕非尋常寨主。
他強自鎮定道:“段小狗,你怎麼知道我有五嶽真形圖?”
“昨晚聽人講的,我本來不想爲難你,你把圖交給我,也就是了。”
彈詞先生旁觀至此,忽道:“少俠,你有五嶽真形圖?”
無敵惡狠狠地道:“不錯。段小狗,你若不把我小弟和棺材放下,我便撕了五嶽真形圖,殺光你全寨的人,連你的父母妻子也不放過,這一世,你休想安生!”
“好小子,倒威脅起我來了,”段天狼哈哈大笑,“可惜,五嶽真形圖是冰蠶絲所繡,烈火燒不壞,利刃斬不斷,你要如何撕了它?我數三聲,你若不把五嶽真形圖擲過來,我就擰斷這小孩的脖頸,三、二——”
無敵忍了一口氣,只得摘下掛在胸前的羊皮囊,就要擲給段天狼……
說時遲,那時快,不知從何處,傳來悠揚的玉笛聲,漫山的積雪好似活了一般,無風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