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少功在宜湘鎮客棧與三劫相聚, 對着一桌酒饌,含淚把義妹藍湘鈺讓蠱門擄走的事講了,說到七聖刀欲前往搭救, 想請中原好手領路, 問這三位莊家死士意下如何。
“滕蛇這草鬼婆爲難少主, 分明是在打大哥的臉。打大哥的臉, 就是打我們五劫的臉。”
老劫無顏軟在七聖刀懷裡, 撫着一支雕花的西域火統,愛嬌地道:“便和聖刀哥哥聯手,上風放火下風殺人, 讓少主做個彩頭,兩支人馬比一比, 誰先攻入蠱門, 怎麼樣?”
七聖刀一聽要和三劫比試, 均摩拳擦掌,露出渴望的神色。
身爲拜火教的七大刺客, 他們恪守教中信條,向來沒什麼消遣。在波斯練武時,常飛檐走壁,避開防備森嚴的守衛,看誰先尋見阿訇預先藏在宮中某處的信物, 以此爲樂。
“你懂什麼?”白衣勝雪的情劫無心, 自萬花叢中脫身, 冷冷道, “蠱門門主滕蛇有膽子與五劫作對, 以藍姑娘爲餌,怎會毫無防備?論單打獨鬥, 滕蛇未必是我等的對手。然而,那雲南蠱門,就是個蛇窟蟲巢。沒有大哥在,貿然闖入,便是送死。”
“嗐,你這登徒子,就是怕輸給聖刀哥哥,沒的說些喪氣話,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大哥的臉不周全了?無策你別玩了,快出個主意!”
惑劫無策吃了個半飽,正埋頭擺弄一副孩童玩的扎榫孔明鎖:
“阿姊,我在聽,大哥的顏面定要周全。五劫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就算大哥歿了,歷代病劫的威名,也容不得隳壞。我等不但要救出藍姑娘……”
“還要一把火燒了蠱門,”無顏扠開五指一攥,“攘奪幾個俊美的黑苗面首。”
莊少功見這三位死士,要麼流連花叢,要麼與七聖刀嬉戲,要麼玩孩童的物件,還沒有無名安分,又只顧着周全無名的顏面,打算拼個你死我活,絲毫不把藍湘鈺的安危放在心上。
他不禁嘆了口氣,抹乾淚痕勸道:“此行是爲了救人,胡亂造下殺孽,反倒會害了我那姓藍的義妹。正如無心所言,貿然闖入,萬一有個閃失,落在蠱門手裡,諸位也會受傷。因此,只可智取,不可力敵。何況,無名殺害蠱門門主之侄,顛倒是因我誤入宰羊鋪而起,未能得饒人處且饒人。對待這位苦主,還是曉之以理,化干戈爲玉帛爲妥。”
“義兄,”夜煙嵐忍不住道,“這是江湖恩怨,講道理是行不通的。名門正派也就罷了,有泰斗主持公道。蠱門是什麼好人麼?非但煉屍油,還以活人養蠱,濫殺無辜,死不足惜。”
莊少功道:“那也應當交予官府處置。萬不可見人作惡,便替□□道,大張撻伐,傷了自己的真性。這也是爲了計長遠,整日廝殺的門派,哪一個能長久?聖人云,‘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恬淡爲上,夫樂殺人者,不可得天下’,便是這個道理。”
“登徒子,少主講的是人話麼,”無顏聽罷,誇張地問,“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明白?”
無心解答道:“——狗咬了少主,少主不想咬狗。”
夜煙嵐讀過聖賢書,知曉莊少功講的道理,可這道理太大,似乎大而無當:
“不以刀劍相逼,如何說服蠱門門主放人?莫非,重金贖出藍姑娘?”
無顏道:“人家蠱門又不是山匪,不遠千里擄走藍姑娘,圖些個錢財?少主不願‘狗咬狗’,也不是沒有辦法,無心這登徒子,就是個空好看的花木瓜。滕蛇好納面首,讓他扮作面首,混入蠱門侍奉滕蛇,哄得她神魂顛倒,做個相夫教子的好婆娘,乖乖交出藍姑娘便是!”
“好一招美人計,”無策這才擡起頭,讚道,“不愧是阿姊,看人下菜。”
無心皺了皺眉:“哪有這般輕巧?去了雲南,再見機行事罷。”
衆人商議妥當,喬裝改扮,過了黃沙關。行至桂林府,三劫問莊少功:
“少主是隨我等去雲南救藍姑娘,還是回陽朔見主人和主母?”
莊少功道:“此事因我而起,若不忝陪前往,如何放心得下。你等也不認得我那義妹。”
無策一喜:“屬下上回鬧頭痛,未能追隨少主左右。這回養好了,正好和少主、三哥和阿姊,一起領略雲南的風光。似這般熱鬧,可還是平生頭一遭。”
無策看起來比無名年長稍許,卻是五劫中最年幼的一個。
他練的是惑劫的本事,素有謀斷,可言行舉止,總有些與謀斷不符的矯揉稚氣。
莊少功難以適應,皺眉嘆了一聲:“領略什麼風光,人命關天,你以爲是去遊玩麼?”
無心善覘風色,替無策說項:“無策看似沒個主意,卻是早有打算,裝瘋賣傻。”
“爲何要裝瘋賣傻?”莊少功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無心道:“這便說來話長了。無策自幼善算,他父親本是欽天監官吏,捲入新舊曆法之爭,讓奸人參了一本,面折廷爭時,推算之數似有謬誤,讓皇帝判了杖責流放,客死異鄉。彼時無策才五歲,爲查明父親編歷是否真有紕漏,沒日沒夜地閉門造車,不覺害了個坐觀天象的瘋病。幸而遇見大哥,好轉了些,但犯病時就和五歲孩童沒兩樣。未犯病時,又讓大哥和四妹當作孩童管教,加之排行最末,受慣了兄姊的氣,便時不常地裝瘋賣傻,以示乖巧。少主你習慣了就好。”
“三哥你不講,”無策似有所悟,反省道,“連我自己也不知,爲何會有裝傻這個毛病。”
莊少功沒料到還有這個情由,皇帝這般苛厲,無策本是官宦子弟,命途卻如此坎坷,一定沒少遭罪。他連忙向無策賠不是,道是不該勾惹無策的傷心事。
無策笑道:“沒什麼,大哥領我入莊家,幾位哥哥姊姊,還有少主,便是我的家人。”
莊少功聽了,也不知爲何,竟有些羨慕無策。
無心又道:“少主將歸期後延,不若修書一封,秉明情由,以免主人和主母牽掛。屬下三個本是來接應少主,此番出手,理當請示主人,這也算是先斬後奏了。”
莊少功依言行事。這封家書,連同途中寫的,一併交予桂林府的五福當鋪。
他立在當鋪外,見匾尾刻着五隻共銜一枚銅錢的蝙蝠,便自言自語地道:
“五蝠想必就是五福了,《尚書》雲,‘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寓意是好的,當鋪以此爲名,卻有些名不副實。”
無心華眸微睇:“少主不知,五福,指的便是我們莊家五劫。”
聽無心講來,五福當鋪,乃是莊家最緊要的經紀之一。江湖中人在此典鬻家當,並非換銀錢救急,而是求五劫辦事。譬如,抵換“五福”中的“康寧”,便是請病劫出手行醫。
除此之外,莊家還廣置良田,收留孤兒,挑選其中佼佼者,習《天人五衰》。技藝稍遜的,不足以參悟上層武功,領五劫之職,便做授課師父。再次的,在五福典鋪謀事。
最次的,做莊頭,乃至莊客,耕種田地,繳納租子,與佃農無異。
“莊客也會武,與本地土瑤苗人聯姻,迄今已有數千戶,皆服從主人的號令。論起來,少主大可放心,就算皇帝能剿滅乾坤盟,也未必能如法炮製,剷除陽朔的莊家。”
“這是爲何?”想到在金陵的所見所聞,莊少功便是一陣後怕。
“山高皇帝遠,佔了地利人和,朝廷待土瑤苗人,一貫是懷柔的。”
莊少功這才曉得莊家的厲害,可他心內有許多疑慮,絲毫也不歡喜。
離了桂林府,一幫江湖兒女,裘馬揚揚,一路往西。
途中,莊少功聽無心講了許多無名的逸事,縱不能解相思苦,也慰情聊勝於無——
他與無名,總是聚少離多。別離的時日,已遠超相處的辰光。
可無名的影子,並未淡去。若不勝衣的少年郎,看似無情卻有情。百般滋味,當時不曾細品。
紅塵挈闊,不在眼前了,才一絲絲縈繞心頭,一發深刻起來。
他看山,似無名。看水,也似無名。山和水,也是無情卻有情的。
便有了《樂府》中“積石如玉,列鬆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的體會。
說到疑慮,莊少功的心頭,始終盤旋着年幼時江家滅門之事。
自打教七聖刀首領阿若使筷,便有許多情形在他腦內涌現,似曾相識,既生動,又縹緲模糊。
似隔了一層紗,看不分明,唯有入骨的情愫透過來,令他夙寐難安。
他定要和無名重逢,即便聚少離多,但他堅信,無名一定會來尋他,給他一個交代。
因此,他又何必庸人自擾,當務之急,是抽絲剝繭,逐一了結這些紛繁的新仇舊怨。
不一日,到了雲南地方。天朗日烈,桃紅柳綠,已然陽春光景。
桃花灼灼掩映,驛道一側,是粼粼湛湛泛着金輝的葉榆水。
這水,濟濟蕩蕩,遼闊如海。乍看水面似高過了對岸點蒼山麓。
水畔幾戶扎白纏頭或戴風花雪月頭飾的人家,拿網圍了魚浦,招徠過往行人。
吃罷魚浦的春鯉,飲三道茶,羔裘換了紗氅薄衫,再乘馬趲路。
莊少功這養尊處優的世家公子,曬得臉頰發紅,不住地掖袖拭汗。
阿若見狀,取了一頂幕離,打馬近前,撳在他頭上。
莊少功連忙綰繮,拜手以波斯話稱謝:“摸思。”
阿若有些不自在,扭頭看點蒼山:“阿赫馬柯,沙剌馬特波幸。”
言下之意,是要他保重身體,以免拖累了衆人。
無策與無心並駕齊驅,見阿若並無惡意,便也望向嵯峨綿延的點蒼山:
“三哥,我聽大哥講過,蠱門藏身此山。點蒼十九峰,在哪一個山頭?”
無心迎着晴光,斂眸顰眉:“蠱門皆爲黑苗,信奉蚩尤,行事詭秘。既不服從土知府管教,也極少與其他門派打交道。到底在何處,別說我,連大哥也不知道。”
“看來是要請個引路人。三哥在此地,可有信得過的紅顏知己?”
“你太高估爲兄了——你阿姊倒是有一個情郎,在土知府做家奴。”
“怎未聽阿姊講過,此地統共有四位土知府,是哪位土知府的家奴?”
“你的小腦袋瓜,裝的是九連環七巧圖,兒女事何曾入耳?是蒙化州土知府,夷族首領,素與蠱門黑苗不和。其家奴叫‘蘇聶沃勒’,用中原話講,就是‘孔雀’。”
講至此處,兩人勒馬於道旁,稱初來乍到,打算先去蒙化州,拜過了土知府的山頭,再請無顏的情郎“孔雀”引路,去點蒼山“踩盤子”,摸一摸蠱門的底。
“皇帝視夜盟主爲心腹大患,”莊少功聽罷,心中忐忑,“自金陵一戰,我和嵐妹倉皇逃離,已是朝廷追捕的欽犯。若教這土知府識破身份,豈非自投羅網?”
無策道:“少主不必多慮,這位蒙氏‘土知府’,並非中原的知府——世統其族人,自有兵馬封地。原本是前朝所封,改朝換代之後,雖率衆歸順,卻一直是皇帝的眼中釘。朝廷早有派流官接替其職的打算,只是這位土知府不肯交出大印。若三哥和我所料不差,皇帝收拾了夜盟主,下一個對付的,定是這位土知府。”
七聖刀中,深諳中原話的薩恩點頭道:“與朝廷抗衡,有共同的敵人,可以信任。”
莊少功並不願與朝廷作對,儘管皇帝苛厲,可到底不是殘民以逞,無的放矢。所作所爲,皆爲建久安之勢,成長治之業。即便有好大喜功之嫌,令他難以苟同,卻也不失爲憂國憂民,勤於政務。
這風口浪尖,皇帝要對付土知府,他要救藍湘鈺,更不願橫生枝節,去拜山頭了。
夜煙嵐凝思片時,拊掌道:“義兄,我怎麼忘了,我爹有位把兄弟在雲南,是馬幫幫主。我爹與漕鹽茶馬各幫的行商結盟,這位幫主便是盟中的長老,可以請他領路。”
“少主,”莊少功正要請教這幫主名諱,無心冷不丁地插言道,“屬下曾在途中給大哥留口信,大哥得知我等來此,定以爲是去了土知府邸。若勞煩馬幫幫主引路,便會和大哥錯過。再則,人情日遠日疏,長輩的人情傳至小輩身上,隔得更遠了。據我所知,夜盟主已有許久不曾和馬幫往來。只怕牆倒衆人推,故人心已變,爲保全自己,會對夜姑娘不利。”
夜煙嵐聽無心是爲她着想,咬了咬脣,虛心請教道:
“我爹和馬幫幫主的私交如何,我是不清楚的。無心你怎知,我爹和馬幫久已疏遠?”
無顏道:“這登徒子還不是聽我講的?你的白三哥,可是我的老相好了!”
夜煙嵐奇怪地看了無顏一眼:“那白三哥怎麼知道?”
“我也不須瞞你,我家大哥欠夜家一個人情,可惜夜家施恩的那個人已經死了,只剩個兄弟,便是夜盟主。大哥早有助夜盟主的打算,讓我去金陵查探。我看貴盟白三當家之子白輕卿是個孟浪子,便施了些手段招惹他,夜家的事也就多少知道些。聽他說到馬幫幫主,我來了一次雲南。這馬幫幫主,以前市恩說是夜盟主的功勞。後來卻變了,做了得罪官辦的事,推諉是夜盟主之令。卸磨殺驢的功夫,做得不着痕跡,定有高人在背後指點。這高人,便是盜門少主燕尋。”
說到興頭上,無顏面露得色:“這些闒茸貨,我統統——”
無心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無顏的嘴。夜煙嵐聽罷,沉思良久,忽地莞爾道:
“這些闒茸貨,統統讓你玩弄於股掌間,是不是?你放心罷,我並不喜歡白三哥,決不會醋海翻波。不過,我雖不愛讀女四書,但我二爹常講,真風流,非坐擁後宮三千佳麗,而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這一瓢,纔是弱水的精魄所在,獨一無二,滋味最佳。”
無顏掙開無心的手,含笑問:“若不多飲幾瓢,怎麼知道,哪一瓢滋味最好?”
夜煙嵐故作輕鬆,撩了無心一眼:“在自己的瓢中,就是最好的。”
無顏不明所以,隨夜煙嵐看向無心。無心曉得夜煙嵐是在插科打諢,排揎自己和無顏。
他置身事外,口齒清冷地與無顏撇清干係:“那土知府的家奴‘孔雀’,的確是弱水三千之中,不幸讓你這醜八怪得手的,最好的一瓢。”
莊少功思緒紛亂,勉強回過神問:“無顏,你是如何認得這位……孔雀兄的?”
無顏怨道:“還不是大哥,要我來雲南時,順道採辦孔雀膽!我便宰殺孔雀來取膽,有個自稱孔雀的夷族男子見了,不許我殺害這嚇得收尾的傻鳥,還苦口婆心地勸告我,孔雀膽子小,是沒有毒的。所謂的孔雀膽,其實是斑蝥,形似孔雀膽,劇毒無比。領我去捉,我便認識了他。”
無心評騭道:“這位孔雀兄,真是菩薩心腸。你是哪輩子積了德?他不嫌你又醜又蠢,還捨命帶你去捉斑蝥。我若是你,便嫁給他,從此洗心革面,不再爲禍人間。”
無顏哼了聲:“你不是我,也可以嫁給他,我不攔着你!”
無心微微一笑:“那我便嫁給他。”
無顏噗嗤也笑了,扮了個奇醜無比的鬼臉:“你嫁去,看人家娶不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