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敵聞話, 往樓上打量——
傳話的少女,以黑頭巾裹發,戴着一頂銀冠。這銀冠花簇成團, 墜着一圈銀穗兒, 讓黑巾一襯, 雪般耀目。再往下看, 耳墜、項圈、鐲子俱是銀的。
一身小黑衣和褶子裙, 也掛着零星銀鈴鐺。纖細的腰際,繫着一條銀圍腰。
少女渾身上下,只有白淨的臉龐, 及一雙玉手露在銀飾黑衣外。
那白淨的臉蛋上,有一種少女獨有的神氣。
一雙桃花眼盯過來時, 細密的眼睫和烏溜溜的瞳仁, 顯得頗爲神秘。
無敵望了一陣, 放下銀酒罐,問道:“你家主人是哪個?”
少女道:“你上來就曉得了。”
無敵心道, 這丫頭一身苗家打扮,其主必是蠱門門主滕蛇無疑。大哥方纔講了,滕蛇喜歡身體健壯的男子,邀老爺上樓去敘話,怕是經不住老爺撩撥, 動了念頭, 須留神仔細。也不知大哥那王八藏在何處, 多半是在窗外那棵大樹上, 若是上樓去, 便離了大哥的視野:
“你教你家主人下來陪老爺吃酒。”
“主人不便下來相陪。”
“恁地,老爺也不便上去相見。”
少女傳音入密, 以精純的內力,把話語送入無敵耳中:
“死劫無敵,我家主人說了,你不上來,也不強求。只不過,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若靈頑不靈,多延誤一刻,你的同伴,便要多吃些苦頭。”
無敵聽這話來得蹊蹺,他的同伴,下落不明的,唯有三弟無心。
只得大步上去,掀開廂房的黑紗,室中擺着一桌酒菜。
廂房一側的軟榻上,倚着一個白衣男子,膝頭放着一架瑤琴,正攏着弦沉思。
這男子的樣貌,倒也體面,臉上沒有一絲皺紋,舉頭望來時,眼神透着暮氣。
無敵定睛一看,卻是蜀中峨眉山上見過的玉非關:“——怎地是你!”
玉非關本是九如神教的聖尊,因化生蠱入腦,害了離魂症,心神一分爲二,瘋瘋癲癲地,只得隱居峨眉山。無名替他取了蠱,纔好轉了些。卻不知,如何會在此地現身。
無敵一怔,追問道:“你這老豬狗,怎地來了雲南,你把我三弟怎麼樣了?”
玉非關冷冷地道:“傻小子,你的三弟,已落在蠱門手中。你若想救他,便聽本尊安排。本尊問你,你可還記得,在峨眉山下,遇見一個人,叫段天狼?”
“怎地不記得?”無敵摸不着頭腦,暗自凝神戒備,“……那什麼腳踏都江兩岸、一斧劈開龍門山、威震雲貴兩廣的寨主。他闖峨眉九老洞時,教彈詞先生阻住,讓你以笛聲飛雪殺了。後來,我和大哥下山,恰逢峨眉派女弟子崔若菱‘斬赤龍’,許多江湖人士來道賀,其中有一條壯漢,長得和他一模一樣。若非大哥憊懶,我便去瞧了。”
玉非關道:“他不是什麼寨主,而是九如神教的左使。爲逼本尊下山,詐死教孟虎掉以輕心,趁峨眉掌門傳位於崔若菱,屠了峨眉派,栽在本尊頭上。”
無敵疑道:“我親眼見你玉笛飛雪,把段天狼的腦袋打成了血篩子。他已死得不能再死,如何還能詐死作怪,屠了峨眉派?”
穿銀衣的妙齡少女聽了,插言道:“你怕是不曉得,九如神教和蠱門的干係?”
無敵越聽越糊塗:“老爺上峨眉之前,就沒聽說過什麼鳥神教,和蠱門有甚干係?”
妙齡少女道:“那便要從前朝說起了——九如神教在前朝,一度橫掃各大派。那時的教主,名喚玉逍遙,將九如神功練至八層,武功蓋世,收服了許多苗人。
自那時起,我教與苗人通婚,在雲南也頗有些勢力。
到了我外公那一代,我外公有兩兒兩女,兩個嫡子玉有韞、玉有思,是九如神教現今的教主和副教主。兩個女兒,嫡女玉凝嬌,便是你們劫門的主母俞氏;庶女玉凝慧,是先母。先母與這三個嫡出的子女,素來不和,這我便不細講了。只說副教主玉有思,他是蠱門門主滕蛇的丈夫。
十餘年前,玉有思和玉有韞,受俞氏之託,去江家殺一個野種。
也活該玉有思作孽,提起江家的女童時,江夫人護子心切,自他身後撲來,他卻全沒放在心上,教簪子刺中了命門。當時傷了些微皮肉,不覺得如何厲害,待殺害了江家滿門,回雲南與滕蛇相聚,才發覺自己四肢冰冷,命門火衰,落下了不舉的毛病。
後來一問,那簪子不是尋常物,乃是匠門所贈,隕鐵打造而成。那隕鐵陰寒無比,匠門取了些,鑄成一面寶鏡,喚作‘生寒鏡’,病熱者照之,心骨生寒。餘下的,做了這支簪子,婦人戴了有說不盡的好處,男子若是讓這簪子傷了,卻會變得陰陽怪氣。”
無敵聽得直咧嘴,好半晌才問:“玉有思不能人道,滕蛇才養了許多面首?”
銀衣少女搖頭道:“從那以後,滕蛇想了許多法子,爲玉有思治病,卻只有採陽能緩解。這病不光彩,便掩人耳目,收了許多健壯的面首。左使段天狼,原本也是蠱門中人,由滕蛇引薦,也給玉有思幹這個勾當,最爲得寵。段天狼有個不尋常處,自幼在體內養蚩,受了輕傷,片時便好了,若傷了要害,也只須躺十二時辰,就能復原。故而主人一時大意,沒能殺死他。”
無敵不解地道:“蚩是何物,竟能教人死而復生?”
銀衣少女道:“蚩是一種小蟲,比尋常的蠱厲害許多。上古時,有個叫尤的,是苗族先祖。他能死而復生,依仗的,便是養在體內的喚作蚩的小蟲。彼時黃帝打敗他,爲防他復生,將他的腦袋和身軀分開埋葬。涿鹿之戰,黃帝和蚩尤,你總該聽說過罷?”
無敵道:“這些神神怪怪的,老爺從不放在心上。果真有這種小蟲,彼時在峨眉山,就該把段天狼的腦袋擰下來。”
玉非關引以爲然:“本尊跟蹤段天狼來此,正是要清理門戶,擰下他的腦袋。”
“這便奇怪了,”無敵仍是不解,“老豬狗,段天狼是你教中的左使,來請你,也是一片好心。你隨他回九如神教,吃香喝辣,做你的聖尊也就是了,如何要自己人打自己人?”
玉非關嗤之以鼻:“傻小子,你以爲現今的九如神教,有什麼好東西?”
“不然,爲何要巴心巴肝地,請你出山?”
“一則爲了本尊的神功,二則是爲了五嶽真形圖。玉有韞和玉有思這兩個小子,練玄默神功已有些火候,只盼能窺九如神功的門徑,練得長生不老。若能害了本尊,再騙得藏寶圖,剷除山嶽盟,一統江湖,天下無敵,那更是他二人夢寐以求。”
無敵道:“恁地,你是打算殺了他兩個,自己做九如神教的教主?”
“你與本尊聯手,便可以救出你的同伴,”玉非關不答只道,“到時候,蠱門的兩件聖物,寒龍蠱和朝珠花,你儘管取去,本尊並不放在眼底。”
“寒龍蠱,老爺曉得,毒蛇罷了,也不如何稀罕。朝珠花是何物?”
“大理四絕,風花雪月,其中的花,便是此花。你得了手,去問你大哥。”
“啐,哪個要問他,”無敵左右一看,“怎不見孟老先生?”
“本尊教他回翠屏山,將老孃接去穩妥處安置。”
無敵將信將疑:“怎麼個聯手法,你且說來,老爺聽一聽。”
玉非關下頷一擡,看向銀衣少女:
“此女喚作玉鈴香,當年,她的母親爲玉凝嬌、玉有思和玉有韞三人殺害,是本尊的二叔救了她,或者該講,是本尊自以爲是二叔時,救了她。她這些年,一直潛在蠱門,伺機報仇。今日本尊與她相見,帶她來這蠱門的堂口,本尊自稱是九如神教教主玉有韞的手下,要這酒樓的掌櫃上山去通報,好與門主滕蛇、在此處快活的副教主玉有思,見上一面。”
無敵道:“見了一面,又如何。你姓玉的一家子,要吃團圓飯麼?”
玉非關道:“那蠱門防備極嚴,地形複雜,有許多密室地道,琴音難以穿透。只怕本尊闖進去,打草驚蛇,走了他兩個。既然你來了,本尊就擒了你,把你當做面首,送給玉有思和滕蛇,博取他二人的信任。他二人走到本尊的面前,本尊便教他二人有死無生。”
無敵嗤地笑了聲:“你這下三濫的法子,倒和我大哥不謀而合,終歸是要老爺做面首!”
玉非關自顧自地續道:“那時,你讓蠱門綁住,也不必驚慌,鈴香自會來救你,帶你去救你的同伴。之後,你設法,潛入蠱門的黑龍潭,尋一處古南詔的祭臺,把祭臺四角的金爐點上,機關便會開啓,其中有一株奇葩,白瓣黃蕊,狀如蓮,有碗口大小,奇香撲鼻,便是朝珠花。你將它拔除,也就沒你小子什麼事了,取幾件金銀寶物,自離去。”
無敵聽玉非關說得輕巧,到底不如何相信,天底下哪有這等便宜事?
何況這老豬狗不是個東西,發起狂來,曾出言羞辱他,將他五花大綁,他不是對手。
略一思索,就往門口退去:“待老爺下樓,和大哥商量一番,再做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