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少功聽黑痣人說罷,臉色微變,想起了在人肉客棧“宰羊鋪”的所見所聞。
——莫非,這死屍客店,也賣人肉麼?
進客店時,他就覺得店名古怪。不過,經過前幾番的波折,他認定無名武藝高強,因此他也頗有些底氣:“死者爲大,理應入土爲安。拿死屍做買賣,不怕遭報應麼?”
黑痣人道:“我們這樁買賣,非但不會遭報應,而且還有大功德。”
莊少功一臉不信:“拿死者做買賣,能有什麼功德?”
黑痣人道:“你這小子沒見識,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常言道,落葉歸根,狐死首丘。客死異鄉的遊商士人,但凡有些銀錢,誰不想葬在故里。可是山長水遠,路上不出三日,屍首便不成形狀,談何容易?唯獨湘水一帶,死屍不易腐壞,才能託人送回去。”
原來,這湘水一帶,尤其是辰州,乃是獦獠巫術興盛之地,又自古盛產辰砂,辰砂燒之成水銀,是皇陵常用之物,可以令屍首不腐。得天獨厚,久而久之,本地人掌握了炮製殭屍的秘術,由此形成了將客死之人的屍首送回家安葬的風俗,這風俗叫做“趕屍”。
這兩條漢子,自稱做死屍買賣,其實就是做趕屍買賣。
莊少功聽黑痣人說來,心道,慚愧,這世上真是無奇不有,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自己若是一輩子足不出戶,又豈會知道這些?想罷,他賠禮道:“如此說來,是在下冤枉好人了,還請二位道長見宥。只是不知,此間何以叫‘死屍客店’?”
黑痣人道:“自然是停放死屍的客店了。”
莊少功聞話,起身環顧,想要印證黑痣人所言,尋覓停放在店內的死屍。
在他身後,有一堵破解穿堂煞的短石牆,牆上赫然豎着三位女子的泥龕像——
當中一名女子,以發覆面,脣齒微張,嘴中塞泥。立在她身側的二女掩面垂淚。
莊少功看了一會,隨口問:“這中間所刻的女子,可是文昭甄皇后?”
黑痣人似有些驚奇:“你這小子,從何得知?”
莊少功道:“魏晉文皇帝曹丕,錯殺其妻甄后,依據《漢晉春秋》的記載,‘令被髮覆面,以糠塞口’。這龕像的模樣恰是如此。想必,供奉在旁邊的女子,就是瀟湘二妃了。”
黑痣人道:“你又從何得知?”
“這隻因,甄后慘死之後,曹植悼念這位嫂嫂,作了一篇《洛神賦》,稱甄后化爲洛神,‘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立於洛川崖上,‘從南湘之二妃’。南湘之二妃,即是舜帝的瀟湘二妃。二妃哭舜帝,竹盡斑,投湘水而死,恰是在此地發生的事。”
黑痣人面露欣喜之色:“想不到,你這小子沒甚閱歷,卻能掉書袋,雖不全中,我這一門的來歷,倒也讓你蒙出了七八分。你叫什麼名字?”
莊少功老實地自報家門:“小姓莊,名少功。”
黑痣人一怔:“原來是‘劫門’門主的公子,那也難怪了,你們家麼,盛產書呆子。”
莊少功心念電轉,暗想,這個‘劫門’是甚?這道長,稱父親爲門主,莫非,家中養了‘五劫’死士,就喚莊家爲‘劫門’,認爲父親是一門之主了?
“道長莫不是認識家父,不敢請教道長高姓大名?”
黑痣人捻了捻痣上的毛:“我姓馬,江湖人稱馬明王,和令尊是一輩的,你可以叫我馬伯伯,”又指向兔缺脣的漢子,“這是你牛伯伯,大號牛阿旁,我和他是‘神調門’的‘三邪’中的屍邪,小子,聽說過‘神調門’麼?”
莊少功慚愧道:“原來是兩位伯伯,小侄孤陋寡聞,沒聽說過。”
名爲馬明王的黑痣人聽了,不以爲忤:“你沒聽說過,也不奇怪。劫門嫡系子弟,十八歲之前不許出戶,須得通過什麼考驗,才能插手江湖事務。”莊少功還未聽明白這番話,又聽他說道,“我們神調門,和你們劫門一樣,是江湖八大門之一。這死屍客店,就是我們的盤口。方纔賢侄你說,這神龕供奉是甄后。不錯,這就是神調門祖師爺,洛神甄宓。”
莊少功聽罷,呆了半晌,道:“馬伯伯,‘神調門’是做什麼的呢?”
他只聽母親俞氏說過,江湖八門之中,巫山‘神女門’,供奉神女瑤姬,庇護天下以色事人的風塵女子。卻不知,這‘神調門’,又是何物,若要望文生義,莫不是彈曲子的?
馬明王道:“神調門又叫巫門,祖師爺甄宓以靈蛇爲師,擅巫術。可惜,巫術流傳到如今,只剩三種,扶乩、放蠱和趕屍。這三種又叫三邪。趕屍是其中一邪。相傳,舜帝崩於南巡,就地埋葬,瀟湘二妃尋不到他的屍首,才投水自盡。因此,我們趕屍的也供奉她二位,願她二位保佑亡者的屍首平安回家,好讓生者慰藉,亡者安息。”
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些終究是旁門左道,莊少功縱然自詡飽讀詩書,卻也並無涉獵,聽得不明不白,又隱隱覺得厲害,嘆道:“馬伯伯和牛伯伯所作所爲,果然是功德無量的。”
這話剛說完,躺在乾草堆裡的無名,“呵”地笑了一聲。
莊少功愣了愣,這少年郎竟沒睡着,一直在偷聽。
馬明王看向無名:“兀那小子,笑什麼?”
無名傳音道:“我笑的是,我們這位莊少家主愛心氾濫,對着三邪中居末流的阿貓阿狗,也能自稱小侄,嘮叨一陣癡話。”
馬明王怫然作色,一連道出幾個“你”字,最終冷冷地問:“你這話什麼意思?”
無名坐起身:“今夜,我家少主要替神調門清理門戶,念你爲人忠厚,只要你依言行事,此後你屍邪一脈,便是一家獨大。”
莊少功也不知他二人說了什麼,但聽馬明王怒道:“好狂妄的小子!”
就在這時,門外忽有一個小女孩叫道:“哥哥!”莊少功側耳聽去,店外夜雨如注,閃電雷鳴,小女孩的聲音夾雜在雨聲中,淒厲非常:“哥哥……哥哥……哥哥!”
莊少功一怔,荒山野嶺,怎會有這樣一個可憐的小女孩?
但聽那小女孩哭道:“哥哥,萍兒好痛!”
莊少功心道,萍兒,這名字有些耳熟,好似在哪裡聽過,卻不知道是誰?
正要請無名出去查探,又聽門外一個男子喚道:“——阿佚!”
莊少功如遭雷殛,阿佚乃是他的乳名。那男子的聲音,既嚴厲又溫柔,不是他的父親莊忌雄又是誰。他幾步到門前,叫道:“父親!”
門外黑漆漆的一片,隱約立着一個穿直裰的人影:“阿佚,‘病劫’無名可在?”
莊少功道:“在的!”
那人影道:“很好,你替爲父殺了他!”
莊少功一聽此話,嚇得臉色煞白:“父親……爲何要殺他?”
“你母親病重,唯有以‘病劫’的雙手爲引,心爲藥,方能救她,”一把匕首擲到莊少功腳邊,那人影極有威嚴地說道,“阿佚,你去砍了他的手,把他的心剜出來。”
莊少功隱隱覺得這話荒唐,卻又想不出其他辦法,急得滿頭是汗。他手捧着匕首,一步步,失魂落魄地,捱到無名面前。一隻手握住那夜行勁裝的領口,似乎想把衣襟扒開些。
無名不動如山,凝望着他,輕輕地問道:“你要殺我嗎?”
莊少功神思恍惚地道:“爲了救母親……只好殺了你,再以死謝罪。”
“爲了救自己的母親,傷害他人的性命,這就是你的孝道?”
莊少功道:“我……我……”也不知他進行了怎樣的天人交戰,匕首哐啷一聲掉在地上。
客店內,‘屍邪’馬明王和牛阿旁,俱是臉色一變,面面相覷。別看無名說得輕巧,那攛掇的聲音,乃是‘乩邪’ 符凌的攝心調,八人合奏琴蕭琵琶等八音,干擾聽者神志,並佈置綢布和風雨燈,以皮影戲裝神弄鬼,勾動聽者最不願面對的心事,進而唆使聽者殺人。
——相傳,鴻都客曾以此法欺君,假作招出了楊貴妃的魂魄,竟使唐明皇信以爲真。
無名見多識廣不爲所動也就罷了,莊少功竟也能片刻掙脫出來,自制力十分了得。
莊少功回過神,只見自己一手扒着無名的衣襟,好似要偎進對方懷裡,不由得一窘。
店外傳來女子笑聲,笑聲伴隨着詭異的抽泣聲,斷斷續續,好似慟哭,便似哭還笑,如泣如訴地道:“馬明王,牛阿旁,那癆病小子,是我神調門的敵人,還不速速將他拿下!“
這女子聽上去,正當摽梅之年,卻直呼馬牛二人名諱。
莊少功心想,這女子好沒有禮數,又想,這位神調門的馬伯伯,似乎是認識父親的,待自己十分客氣,癆病小子莫非是指無名,可是,無名怎會是神調門的敵人?
馬明王捻了捻黑痣上的毛:“我也正想收拾這個狂妄的小子,不過,我神調門和劫門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不知他哪裡得罪了符姑娘?”
那女子道:“他打傷宰羊鋪的夥計老渣,毀了滕老大的屍油窖,你快將他拿下!”
馬明王一愣:“屍油窖,宰羊鋪何時設了那煉蠱的東西,滕老大可在?”
莊少功聽見宰羊鋪三字,便知不妙,若非他誤入人肉鋪子,無名又怎會打傷店小二。
屍油窖,想必就是他和車伕發現的廚房暗室,那裡有許多開腸破肚的屍骸,他央車伕進去察看,最終屍骸也讓車伕埋了。這麼一想,全是他的作爲,與無名有何干系?
他正要與店外那女子理論,無名卻上前一步,將他攔在身後:
“蠱邪滕寶,乩邪符凌,你二人偷聽多時,何不進來相見?三邪聯手,或許能在我手下走十招。單教屍邪打頭陣,你二人也是在劫難逃,死路一條!”
這聲音如涼風縈谷,連綿不絕,丹田清氣所致,與平時從胸腔膻中發出的聲音大不相同,足以蓋過店外的雷鳴。馬明王和牛阿旁驚駭莫名,外家筋骨力,內家丹田氣,如今內家第一人,武當派的掌門葉隱巖,據說每日清晨在天柱峰上練吟嘯,風雨無阻練了四十年,七十二峰都能聽見他的聲音。這少年郎還未到弱冠年紀,就有如此深厚精純的內功?
莊少功不會武功,並不覺得這聲音如何,他立在無名身後,見無名如此挑釁,忍不住拽了拽無名的衣角,小聲問道:“一定要打麼?”
無名道:“你有更好的主意?你是少家主,我當然聽你的。”
莊少功想了想,認真道:“古人有云,遇暴戾之人,以和氣燻蒸之。就不能以德服人麼?”
無名側頭看了他一眼,沉默少頃:“我辦不到,你可以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