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屋外那幾聲長嘯由遠及近,幽幽飄來,其中又隱隱夾雜着鬼哭之聲,聽來毛骨悚然、不寒而慄。
夢天沐驚訝之後瞬時冷靜下來,依上官塵性子定然不能輕易放過己二人,即使有彌風加以阻攔勸擋,她也自有奸計派人暗中刺殺,上官塵深知夢天沐身受重傷,修爲不過平時裡一成,故而便暗發信號,派人一路跟蹤。
葉晨楓不禁咬牙道:“那老母魚忒也喪心病狂,竟窮追不捨,趕盡殺絕。虧她還貴爲雨琦長輩,想不到竟是一蛇蠍婦人,心狠手辣如此!”
夢天沐伸出一隻白玉也似的手掌撫摸了一下葉晨楓頭頂,柔聲道:“我們先擺脫臭蟲,你再與我細說方纔之事。”
葉晨楓下意識點了點頭,對兀自飄飄忽忽的天涯應招了招手,當下兩人一蟲從後窗奔條而出,夢天沐將葉晨楓抱在懷中,縱身一躍便消失在夜色中。
此時已近寅時,天色微微發亮,驟雨也較方纔停歇些許,東方天際一道細弱紅光遙遙射來,照得藍城上空昏昏熏熏,醉意迷人。
不知爲何,那道微弱紅光卻刺得葉晨楓眼睛隱隱作痛,差點流出眼淚,當下不敢再看,忙將視線移向身後,忽見幾道黑影在黎明光色中不斷跳躍,但看似並未用盡全力追趕,反而躲躲閃閃,不時還故意放慢速度,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用手指戳了戳夢天沐手臂,小心翼翼地道:“漂亮姐姐,那羣人好像追過來了。”
夢天沐聽他叫自己漂亮姐姐,不覺莞爾,微笑道:“你叫我天沐姐姐吧。”繼而轉頭看了看身後,卻見昏暗街景不斷倒退,哪裡有半個人影,心中微微一驚,念頭疾轉,腳步忽地一頓,忽覺數道真氣在極遠處也隨之停頓了下來,動作雖甚細微,但憑她念力自然能察覺到,但她自恃目力不錯卻看不見那幾道人影,不知葉晨楓又是如何看見的,心下頗感訝異,也不多想,抱起葉晨楓忽地轉換方向,朝西北方向疾奔而去。
疾奔半晌,夢天沐已是香汗淋漓,頗覺疲倦。天際也漸漸現出魚肚白,聲聲雞鳴在藍城中響起,宣告晨光清露、如黛青山從沉寂緘默中復甦清醒。
葉晨楓擡眼望去,只見眼前不到十丈處乃是一道高愈十餘丈的城牆,那城牆乃是青石磚堆積而成,日久年深,上面早已苔痕森森,青翠逼人,瞧來頗有幾分滄桑古樸之意。心知已到了藍城西北城門了,驀地轉頭向後望去,那幾道人影似是跗骨之蛆,仍緊跟其後,不勝厭煩。
夢天沐臉色蒼白,秀髮凌亂不堪,似是精疲力竭到了極端,心中暗暗盤算如何甩掉那幾人,忽地聽見幾聲鳥鳴從清晨薄霧中悠悠傳來,雖婉轉悅耳,卻滿是倦怠昏沉之意,心中一動,頓生一計。
那幾道人影從一道高樓之後一一奔閃而出,乃是三男一女。那三男之中,一人鷹鼻銳目、神色倨傲,一人俊逸倜儻、一臉笑容,一人方額粗眉、身形壯碩。那女子一身淡綠衣裳,嬌弱憐人,卻也生得楚楚動人、面目清秀。
這四人乃是上官族中五行護法之四,鷹鼻男子喚作“金雕”,俊逸男子喚作“木鶴”,壯碩大漢喚作“火獅”,那嬌柔女子名爲“水鸚”,還有一人名爲“土猿”。五人乃是上官族後裔,身上兼具西荒異族血脈和人類血脈,修爲和那百靈五聖使在伯仲之間。但他們五人自恃血脈純正,而百靈聖使恰巧又是外族叛賊,是以十人在族內隔閡頗深,常因雞毛小事便大打出手,只不過近年來前任族長上官倨睿隱退山林,不問世事,族內因族長繼承一事吵得不可開交,那十人方纔暫且罷手。
金雕銳眼一凝,卻見前方兩道人影一隻蟲影驀地翻身越上城牆,隨即便消失不見,心中一動,沉聲道:“那妖女帶着小雜種出城了,我們須得跟上,一旦疏忽大意讓那妖女逃之夭夭,日後不定出什麼亂子。”說罷長袍翻舞,腳底生風,頓時化作一道虛影猛奔而去,他身旁幾人心知肚明其中利害,紛紛點頭跟上。
四人剎那間便已翻身越上了城牆,此時幾人藉着牆高之勢,紛紛目力大增擡眼四望,卻見薄霧如絲,遠處青山如黛,炊煙裊裊,哪裡有半個人影?
四人心中一驚,均覺奇異怪誕,不過眨眼功夫那重傷未愈且還帶着毫無修爲的夢天沐竟然憑空消失了。金雕眉頭緊皺,喃喃道:“難不成有神明相助?”
那面目俊秀木鶴聞言不覺好笑,道:“神明自有神明應忙之事,豈能時時刻刻降威施法於人世間?更何況那妖女一將死之軀,自然與神無緣,神明即便要暗中相助,也是相助我等纔是。”
火獅聲音低沉嘶啞,倒極像是一頭雄獅,道:“我看那妖女詭異多端,定是用了什麼隱身的法子藏在此處了。”
豈料木鶴聞言笑得更加厲害,半晌才道:“老四你果真不開竅,你想,那妖女聰明過人,豈會用‘瞞天過海’那種小孩子的把戲?她定是假裝隱身不見,讓我們誤以爲她將計就計藏身原地,實則早已乘騎靈獸或是駕馭法寶逃之夭夭啦。”話畢驀地念力大開,一陣水波也似的無形氣波從他額頭散發開去,片刻後方才收回,臉上滿是得意笑容,淡淡道:“西北方向約五里,我們全力追趕還來得及。”
金雕、火獅、水鸚也不說話,各自周身亮起騰騰華光,朝木鶴所指方向追趕而去,木鶴嘿嘿一笑,也飄飄然跟了上去。
半晌,等金雕四人逐漸遠去不見身影后,藍城城牆後背一顆巨大橡木之上一隻百靈鳥悠悠飛出,雙翅撲閃落於地面,那隻百靈鳥“唧唧”脆鳴,三道青煙從它頭頂緩緩升起,變幻流離,驀地化成了兩人一蟲,正是夢天沐、葉晨楓和那天涯應。
葉晨楓嘿嘿笑道:“這小鳥體內倒是有趣得緊,改日我也學個將身體融入蟲鳥之中的法術,便不愁打不着魚啦。”
夢天沐掩嘴笑道:“可不是嘛,你自己便是魚,想怎麼吃便怎麼吃。”
葉晨楓皺眉搖頭道:“不可不可,我寧願吃臭烘烘的魷魚也不願吃自己,我自己只怕比魷魚臭一萬倍呢。”兩人相視,驀地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夢天沐心中只覺一陣陣暖流流過,心想這少年不過十三、四歲,身上豪情仗義卻是猶如山嶽雪峰般壯闊沉厚,似瀚海巨濤般浩浩淼淼,有時犯傻裝呆起來也是可愛無比,極爲惹人憐愛,她心中早已將他看做親生弟弟一般了。
方纔乃是夢天沐眼見幾只百靈鳥在樹上婉轉脆鳴,頓時想到自己乃是神鳥百靈血脈,當下施展封印術,將自己和葉晨楓天涯應一道暫封印於一只百靈鳥體內,她自身既是百靈鳥血脈,當下毫無保留將自身血液氣息釋放暴露,緊緊將那隻百靈鳥裹住,於是任憑那四人念力再強,也決計察覺不到。恰巧那木鶴自作聰明,以爲自己假施“瞞天過海”,欲騙過那四人,但他們卻不料夢天沐聰明過人,偏偏就地隱藏,正因爲此法看起來幼稚簡單,才更容易令他們起疑,此番鬥智之戰,實是夢天沐技勝一籌了。
而方纔木鶴察覺到的那絲絲波動,夢天沐自己也不甚清楚,只怕是野獸飛鳥之類,或因氣息波動較人類相像,而那木鶴又對自己心中猜想深信不疑,方誤以爲是自己三人,直直追趕而去。
這招“瞞天過海”倒卻又幾分僥倖之意,若是等那幾人察覺到不對,定然要調轉方向,到時若要逃掉四人念力搜捕,只怕是難如登天了,當下再不遲疑,擡眼勉力辨了辨方向,抱起葉晨楓朝西南一處深山奔去。
夢天沐此時速度比方纔慢了不少,一來是追兵已被甩直身後,此時只怕正大眼瞪小眼各自埋怨責怪,二來她重傷未愈,須得一路調息,否則若遇強敵,只怕連還手之力都沒有了。
葉晨楓將頭趴在夢天沐肩頭,見周遭翠竹碧木如潮水般飛速倒退,那座養育了自己十四年的城池也漸漸隱沒在晨霧中,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不可見,像是從一個流離絢爛的夢境中陡然醒轉,夢中不管是悲傷還是快樂的一切都陡然崩裂塌碎。葉晨楓眼角一溼,視線模糊了起來,這才反應了過來,暗暗罵了一句自己不爭氣,當下忙拭去眼角酸淚,生怕天沐姐姐瞧見笑話自己。
豈料夢天沐格格笑道:“傷感什麼?又不是生離死別,更何況那上官族人品性作風你又不是未曾瞧見,你在那裡生活只會送了小命。”低頭輕吸了一口氣,正欲提氣加速之時,驀地瞧見葉晨楓腰間斜斜插了一支竹笛,尾端繫着一枚似玉非玉的葉子,脈絡清晰,忽地想起一人,心中驚訝震撼無以復加,半晌才道:“真是無巧不成書吶,想不到你便是鍾離嘯天時常與我說起的那少年了。”
葉晨楓訝道:“天沐姐姐你認識鍾離大哥?”
夢天沐嘿然笑道:“正是,我此時正是要帶你去見他,只是不知他是否還在等我們。”
葉晨楓拍手笑道:“能逢故人,離家也樂。”
夢天沐白了他一眼,道:“你這小傢伙變臉倒是挺利索,片刻前還滿臉愁容,轉眼就便雲開雨霽啦。”
葉晨楓笑道:“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常言道‘若處無親地,萬金難歡顏’,有親故之所,纔是安家之地。倘若無親無故,那便四海爲家,認云爲伴、以山爲友,天天對着好友撫琴吹笛,快意恩仇,逍遙無憂,豈不妙極!”心中忽地咯噔一響,那藍城中不是還有雨琦是自己親人嗎?也不知她現在如何了,身上蠱毒解掉沒有,一念及此,心中又是一陣絞痛難過,眼淚又差點掉下來。心知天沐姐姐必知此事前後究竟,正欲開口相問,忽聽“嘟嘟”怪叫聲響起,只見那原本在夢天沐頭頂飛行的天涯應忽地飛至夢天沐前面擋着,兀自“嘟嘟”叫個不停。
葉晨楓見狀不禁笑罵道:“大青蟲你肚中酒饞蟲又作怪了麼?”想到它也是一隻蟲子,若是蟲子肚中再生蟲子,豈不嗚呼怪哉?頓覺不對,但又不知如何改辭,當下臉上半怒半喜,滑稽無比。
天涯應聞言大怒,彩翼一張,便要朝葉晨楓臉上打來,忙被夢天沐止住。夢天沐學着方纔葉晨楓的語氣笑道:“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常言道‘不見金光,難起賊心”,天涯應雖酒癮甚重,但若聞不到酒香,酒癮便發作不上來。”
葉晨楓又想起那壇花費自己十兩銀子的酒被天涯應一夜喝光,頓時心疼不已。
夢天沐見天涯應在她耳邊“嘟嘟”叫個不休,心知是有急事,轉頭看了看身後,不見有半個人影,當下放心,頓住腳步,尋了一處青石坐下。
此時已到了距藍城幾十裡的一處深山中,周遭盡是險崖峭壁,青木掩映,苔痕森森,兩人身前竟是一處飛瀑,從高崖上倒垂而下,聲勢壯浩,轟隆如雷,瀑布墜入一處深潭之中,濺起萬道水花,晨光透過婆娑樹影斜斜射來,在漫天水花中折映處一道彎虹,橫跨深潭,無數彩蝶繞着彩虹翩翩而舞。
葉晨楓生平未曾見過此等美景,不覺心旌搖曳,神迷不已,如癡如醉,半晌才緩過神來,嘖嘖嘆道:“此景只應天上有!人間能有幾回見。”
夢天沐微微一笑,正欲詢問天涯應是何事,忽聽水花濺射聲遠遠傳來,其中隱隱夾雜着雷鳴之聲,聽來胸中甚是煩悶,耳邊也嗡嗡作響,葉晨楓只覺腦海中天旋地轉,似是被重物擊中一般昏沉如醉,忍不住扶着一顆巨樹彎腰嘔吐了起來。
只見原本飛瀑流虹、彩蝶翩舞、宛若仙境的深潭之中陡然水浪翻涌,“嘩嘩”聲不絕於耳,潭水中央一道三丈餘圓的漩渦疾旋不已,片刻後一隻巨大紅色怪獸從漩渦中緩緩升起。
只見那怪獸身長數丈,長有八條觸角形似章魚,偏偏一顆兇狼也似的頭上長了一對牛角,瞧來不勝滑稽。那怪獸一雙灰眸緊緊注視着夢天沐,眼中滿是敵意,鼻翼之中不斷噴出熱氣,那轟鳴雷聲也是從它口中發出的。
夢天沐倒吸了一口涼氣,道:“朱雷神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