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LILY的傍晚

五點鐘,交接班。我收拾好一切想打短工的超市走去。超市在離醫院不遠的地方,中間隔着一條小吃街和兩條購物街。

才這個時間,小販們已經架起了沾滿油污的桌椅,一個個污濁的燈泡也吊在架子之間點亮了。廉價的玻璃髮卡,仿鑽胸花熠熠發光,女孩子們不禁駐足興奮地挑選着。我想了想,買了一對魚型卡子,打算送給小姨的女兒。

找到一家米線攤子坐下,老闆的動作很麻利,一會兒米線就端上來了。在不斷騰昇的油煙中,來去匆匆的人羣模糊地彷彿大片流動的陰影。我忽然想到了上午腦海中那令人瘋狂的場景,胸口猛得一震,連忙低頭吃了一大口米線,舌頭被燙得生疼。

六點鐘,準時到達超市。換上工作服,我推着一輛推車,去拾撿那些被客人亂丟的貨物再將它們放回原處。這是一家中型超市,和別家一樣裝着很大的玻璃窗,刺目的白熾燈。我仔細地看着架子上有沒有放錯了的貨物,一面避開來去的客人。竟然發現有客人把一包襪子丟在了餐具架上,我笑了笑把襪子拿下來。

超市繞了一整圈,我回到庫房邊放好車子,靠着牆小小地偷會兒懶,今天那個LILY可把我折騰地夠嗆,就是下午她小姨跑來的那一番情況詢問現在想起來都頭疼。

透過玻璃窗望出去,隔着窄窄的馬路,對面是一溜的店鋪,正對着的是一家打折書店,各種盜版書擠滿了書架,店員坐在店門口朝街上張望着。小時候又一次自己去上舞蹈課,晚上回來的時候路過一家相似的書店。店員對着一臺19寸的電視,打着哈欠,眼睛渾濁暗淡。當時就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壓到心頭,我發現自己那麼害怕有一天將過得那麼庸碌,落入了無聊的反覆,便飛快地度完了蒼白狹窄的一生。可是當我走到一家高大的寫字樓傍時,卻看到同樣慘白的燈光從鳥籠格子般狹小的空間擠出來,立刻就被夜空吞沒了。

我揉揉肩膀,進了倉庫推出了一車餅乾去補食品架的空缺。我艱難地將一堆餅乾放到最高層的架子上後,忽然感到背後有人注視着我。一回頭,又看到了那個女孩。她應該是個大學生吧,不是很常來,每次來就買些桃酥。而我記住她的原因是由於她的神情,洞悉一切玩味的神情,犀利縝密地觀察着他人的人生。誠實些來說,總覺得有種被她看穿的無措。

我朝她點點頭,轉身去推車子。

“你好。”她溫和地說道:“LILY。”

我愣愣地擡頭看着她,她會意地笑着指着掛在我胸前印有我名字的工作證,接着衝我揮揮手向收銀臺走去。我也推着車子繼續工作,不知爲何我又回過頭去看她,可是她已經不見了,感覺像消失在這個城市之外的地方,一個我所不能瞭解的地方。霎時,特殊的觸感在血管裡飛速地穿行,視線變得藤蔓糾結,植物濃郁的氣息開始俘虜我的神經,感覺我即將掉進那個詭異的森利中,探尋不變的季節中某個息息相關而埋藏已久的秘密。而我將會永久成爲樹頂那個沒有後來,等待天亮的LILY。

“LILY!”有人狠狠地拍了我肩膀一下,我嚇了一跳,發現是拎着一些零食和啤酒的路子。她笑眯眯地湊過來:“今天回不了那個家了,來吧,來吧,你的鑰匙。”

我掏出了鑰匙遞給她:“回去吃的瓜子皮別亂丟,上次你來了後,我家就滋生蟑螂了!我滅了好久的四害呢。”

“收到!”路子轉身就走了。

路子是我小學的玩伴,後來她轉學了就再也沒見過了。半年前遇到了她,沒想到竟然認得我,大大咧咧地跑到我家來又吃又喝。我們看電視一直到半夜,忽然她抱着我號啕大哭起來,語無倫次地說着什麼和同居男友分手,打了孩子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她,自從15歲之後自己再也沒長大過,戀愛同居感覺想電視劇或者天方夜譚,所以就任由她說,自己打着瞌睡當她的靠墊。不過經過那次哭訴之後,斷掉多年的友誼因爲這個契機,逐漸浮出水面了,我們不常聯繫,但有時她會來我家借宿。

10點,收工了,這家超市一般都開到很晚。出了門,正好趕上一趟車,城市裡過夜生活的人真不少,此時的車裡仍坐滿了人。我像個臘腸一樣隨着車晃盪。真難想象曾經一段時間,我連看到汽車都會覺得毛骨悚然。

車停了,車站到家還有半站路的距離。我慢悠悠地走着,影子在路燈之間一會兒被拉長又馬上被壓短。走到樓門口時,竟發現路子坐在一旁的花壇上吃着零食。

“你要是丟了鑰匙,我就拖你去睡地鐵站。”我站到她面前,拿了包薯片拆開來。

她從口袋裡掏出鑰匙在我面前晃了晃:“走到這裡發現挺舒服的,就坐下等你嘍,走吧。”

上了樓,路子熟練地打開門,零食向地上一丟,打開了電視機,聚精會神地看她的韓劇。我從房間的一個箱子裡翻出一條厚毯子和一牀薄被,將客廳的小桌子和軟墊收到一旁,幫路子弄了個地鋪,然後在她身邊坐下。

“LILY,我打算明天就走了。”

“是嗎?去哪裡啊?”

“別的地方,”路子盯着電視,一面往嘴裡塞花生。

“那你老公呢?”

“煩了,就掰了。”她伸了個懶腰:“沒人養了,只好跑路,看誰能養我了。”

我沒說話,拍掉手上的薯片渣,起身去浴室,因爲突然想起裡面還有幾件衣服沒洗。我打開水龍頭接好水,用力地搓起來,昨天LILY潑了我一身的菜湯,回來用洗衣粉泡了一天,可還是有點難搓。

“LILY。”路子不知何時過來,倚着浴室的門叫我。

“啊,怎麼,演完了。”我拎着衣服反反覆覆看着有沒有沒搓到的地方。

“我啊,可能就不回來了。”

“是嗎,那要我明天請假送你嗎?”我換了一遍水。

“不用了,我還得收拾行李。對了,剛剛開始下雨了,你的衣服得晾在浴室了。”

說完她就走開了。

洗好衣服,我擦乾泡得有點皺的手走到客廳,路子趴在地鋪上,電視劇還在播着。我拍了拍她:“被子蓋好,下雨地上冷。還有電視小點聲,我明天還要上班。”

“一起趴一會兒吧,趴着可以聽到雨聲。”說着路子突然把電視關了,房間裡頓時漆黑一片。我就在她旁邊到下了,因爲下雨房間裡有點陰溼,光着的腳像泡在微涼的水裡,我按着酸脹得太陽穴聽外面噼裡啪啦的雨聲。

“LILY,知道我爲什麼總喜歡跑來你這裡嗎?”

“不知道。”

“因爲你似乎什麼都無所謂,似乎跟你說什麼沒有關係。”路子翻過來看着我:“不同情也不驚訝,覺得事情就應該這樣。”

“哦,是嗎?”

“就像你家,特別,特別像個封閉的盒子,我們都在裡面,但是也是在各自的盒子裡,做了什麼壞事都無所謂,進來了,就和之前的自己沒有關係。”

“嗯。”我有點困了,滿腦子冒着交電費,韓劇,米線各種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

“哎,希望去的那個地方也有個你,睡啦。”路子抓過被子安靜下來。

我閉目聽着外面下着的雨,想起了病牀上的那個LILY,她應該是個比我還無所謂的人吧,不知道她的秋天會不會跟着一起下雨。我翻身起來,回了自己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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